几乎是跌倒在地的那一瞬间,伊万不顾腹部剧烈的疼痛,怒吼出声:“该死的!林宗韵,别回头!你身后有虫子!”
    然而一切都有些晚。
    林宗韵条件反射地回过头,趴在她肩膀上的虫子应声跳了起来。虫体八条触手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样完全展开,一片一片的黑鳞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女人一声尖叫,它张开那一圈一圈锯齿形的口器——
    然后一口把她的头咬掉了一半。
    咔嚓一声,头骨上的裂口极其整齐。白花花核桃形状的脑子还在不断颤抖,深蓝色的神经沿着脑子的脉络垂到了她嘴边。
    她还保持着之前惊恐扭曲的神情,形状完美的红唇发出了最后一个音:“救...我...”
    然后整个人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哐当一声响,她的手.枪也应声落地,掉在了一滩白色混红的脑浆中。
    就好像头盖骨是一只倒地的杯子,脑子是里面装着的果冻。杯子碎了一半,于是果冻也从里面滑了出来。
    伊万暗骂了一声。罗斯一手扶起他的肩,另一手拿起掉落在地的步.枪,砰砰砰抬手三声盲射,盘踞在脑浆上的虫子吃痛,发出尖锐的叫声。
    “你还可以走吗?”他低下头笑了笑。
    年轻人半躺在地,深深吐出一口白气,他后知后觉地看向罗斯,觉得他可真有点奇怪。
    他们初见是在屠宰场一般的医疗室外,那个时候罗斯一脸笑意地让他把椅子放下。现在也是如此,见到昔日同僚惨死,他依旧勾着唇,一脸温柔地问伊万“你还可不可以走”。伊万眨了眨眼睛,寒冷阴灰的灯光下,金发柔软的垂落在罗斯深蓝色的眼睛边,阵阵清香袭来,他白皙的脸颊上整洁无暇,恍若神明。
    捂住腹部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年轻人的瞳孔颤了颤,忽然有些晕眩。
    罗斯什么都不在乎,就好像他本来就是神明,一个想法忽然涌入他的大脑。所以林宗韵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只爬过的蚂蚁,所以无论多少个人惨死在他面前,多少虫群即将要像潮水一样猛扑上来,神明依旧是一副“少年,要昄依我教吗?”的关怀、慈祥的神情。与如今这个场合的画风格格不入。
    伊万为自己的脑补蛋疼的忧桑了一会。
    他脸上神色不断变化,最后停留在纠结的样子上。大红色的血泊中,他抬起手,勾住罗斯的脖颈,费力地说出声:“别想抛下我一个人跑。我可以走。”
    “好吧,那就把我抓紧,”站起身,罗斯潇洒地吹了一口步.枪上不存在的青烟,“下面的舰桥估计已经支撑不住,全军覆没了。接下来可有很多虫子哦。”
    他轻轻松松地抬着伊万,走进小门向右拐弯。血从伊万的衣服上流了下来,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前赴后继的虫子沿着血线一路追击他们,罗斯仿佛脑后有眼开了挂一样,每次都是几下轻松盲射,虫子就应声落地。
    伊万奇怪地向后看了一眼,三三两两的虫尸向上瘫倒在地,看不出颜色的血染黑了深色短绒地毯,让人无法判断出它们的死活。
    “奇怪,这些虫子不应该这么弱。我记得当时在蜂巢,只有导弹才能击穿它们的外壳。”
    罗斯停滞了那么一秒,而后眼神闪了闪:“可能...是因为肖恩投的那几颗氢.弹杀光了大部分的虫子,于是它们又疯狂恋爱做.爱生孩子,生出来的孩子又还小,所及就没那么厉害?”
    伊万瞪了他一眼:“你怎么什么事情都可以联想到那上面?”
    “哪上面?”罗斯装纯。
    “性相关。”伊万面无表情。
    罗斯一脸无辜:“我这可是秉承着科学认真负责的态度好不好?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这么诋毁别人好不好?别人的心也会受伤的好不好?”
    伊万无语凝烟决定闭嘴。
    因为腹部的伤口,他们走得并不快,短短一个廊道就花了上十分钟的时间。
    穿过廊道,然后向左转,一条向上的台阶就出现在眼前。
    几经挣扎后,伊万粗喘着气迈上第一阶台阶。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头顶那盏白色的灯光闪了闪,然后“嗡”的一声彻底熄了。
    周围一下子就陷入了黑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血滴答滴答得坠到地上的声音。
    “......”
    伊万无语。安静地待了几秒,并没有等到备用电源亮起,罗斯没什么悲伤地宣布到:“啊,看来舰桥已经被彻底攻陷了呢。”那声音如果仔细听的话,还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
    伊万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情:“说不定他们已经撤到舰船外面...”
    “外面可都是虫子,撤到外面也是死路一条,”罗斯带着他又上了几阶台阶,沉重的军靴踩在地上,伴随着年轻人的粗喘,“这么说起来我们的舰长大人可真是爱你啊。临死前做英雄都要把你完好无损地推出火坑。”
    伊万讥讽地抬起嘴角:“可我宁愿和他死在一起。”
    “你没和他说吗?”罗斯拧了拧他的脸。手感真好。
    “我还能怎么和他说?拽着他的衣角卖萌可爱打滚,就差跪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求他不要把我推开——可你瞧,一点用都没有。我现在就站在你身边。”
    “你已经够努力了,”罗斯深表遗憾,“那个人太固执,太冷血,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为了达到心中的目的,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推开。”
    伊万没有出声,他觉得那不是固执,而是爱。
    肖恩一定是爱他爱到极致,才会忍住心中的欲望,将他推到安全的地方,推到离他遥远的地方,推到一个他们再也无法相见的地方。喜欢让人占有,爱让人放弃,伊万对肖恩的爱一定与他的爱并不对等,因为他无法释然,无法放弃,充斥心中的只有被人抛弃后,独自前行的仿徨。
    “好了,最后一阶台阶,再加把劲,加把劲——”罗斯活生生像个产婆。
    艰难地迈上最后一阶台阶,伊万觉得自己浑身发冷。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发冷,还是因为即将离开这里而恐惧地发冷。
    低下头,他在黑暗中摸索地向前走了几步,直到摸到了冰凉的墙面。墙面上有一个凸起,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把id卡从怀里拿了出来。
    “身份验证中。”独立电源里的控制系统亮了起来,莹莹的灯光上下扫描着卡片。
    “身份验证通过,欢迎您,肖恩·谢尔盖耶维奇舰长。”
    门向内打开,昏暗的半圆形空间里,停着一架小型逃生机。这种机器是委员会科技部的智慧结晶,不需充能,不需加油,体量轻便,外表坚固,里面的冷冻柜里储藏有足够两个人三个多月的食物,装有最先进的雷达追踪系统以及自动驾驶系统。可以说,哪怕是世界末日,都可以保证逃生机里的两个人安安全全的活下来。
    迈出第一步走进房间,伊万的声线有些颤抖:“我们要走了吗?”
    罗斯摸了摸他的头发:“嗯。”
    “我们...真得要走了?”
    如果是肖恩在这里,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讽他的拖拖拉拉。但罗斯低下头,俯身在他耳边温柔地再一次说:“嗯,要走啦。”
    一扇小门从机尾向下延伸,里面的空间狭小,穿过一条两边都是储藏柜的走廊,机头的两个座位旁边什么仪器也没有。罗斯小心翼翼地把伊万放到了椅子上,给他咔嚓一声系好安全带,然后坐到位置上,按下手边的启动按钮。
    “启动r32逃生机。”
    “紧急逃生程序开启中。”
    “5,4,3…”
    都说人在重伤时,过去的记忆会在走马灯花中展现在他面前。
    伊万此时无端地想起了肖恩。
    躺在柔软的座椅上,他冷得打了个颤,沉重地闭上眼睛,眼前忽然闪过无数画面:
    有安德烈的,有罗斯的,有妈妈的,更有睡觉时喜欢踢被子的肖恩,通宵苦读却依旧挂科而破口大骂老师变态的肖恩,生气时像头雄狮一样咆哮的肖恩,还有眼底血红,给他一巴掌让他滚的肖恩。
    每一个画面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仿佛发生于上一秒种。
    伊万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第一次忽然发现,自己是如此地怀念那个声音。
    怀念那个懒洋洋的腔调,怀念那个人用刻薄的声音叫他“男孩”,然后后面通常会加上各种无理取闹的要求。
    机械女声继续倒数:“2,1…”
    “0。”
    “逃生装置设置完毕。发射。”
    怀念戛然而止。
    一阵爆破音后,伊万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陡然一轻,抬眼间就发现已经到了半空中。
    在他身后,伴随一声恢弘的巨响,大片大片的爆炸从探索者号的底层一路延伸至庞大舰体的每一个角落,颜色壮丽,硕大,纷飞的碎片如同绚烂的烟花,纷纷扬扬洒向焦黑的土地。
    第一艘,也是唯一一艘商用核动力宇宙级舰航就在爆炸与火海中沦陷了,带着它威名一世的舰长以及48位精锐舰员一起消湮于滚滚隆雾中。就如同盛礼之后总会到来终场,在乌云翻滚大火飘摇的照耀下,探索者号拉下了它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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