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们已经笑开,大人们纷纷变色。
    李无恙面红耳赤。这可能是他今生第一次体会到一种类似于“丢人”的情绪。
    他其实从来不在意什么丢人不丢人的问题,公司里没人敢笑话他,学校里倒是遇到过窃窃私语,可他从没放在心上,那些根本不重要,完全不重要,他的心里装不下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可此时此刻,他没能像过去那样无所谓了。
    我给哥哥丢人了。哥哥听我会累吗?真的这么糟糕吗?
    他的胸口起伏着,手指微微颤抖着,不敢看哥哥了。
    祝默遥拍了拍桌子,让孩子们安静,并且点名批评郑也,“辩论不是吵架,要有礼貌,更不能以辩题之外的来说别人。”
    郑也掏了掏耳朵,不以为意,正要朝李无恙再抛去一个挑衅的眼神,抬头却看见江未皱着眉,神色不悦。他撅了撅嘴。
    “咱们继续,不过还有小朋友不礼貌的话,就要下场哦。”祝默遥再次提醒。
    江未想了想,说:“这样,我来把刚刚李无恙说的再详细解释一下……”
    他多少是想给李无恙挽回一点的,但李无恙却低声道:“哥哥,我自己来。”
    李无恙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正视对面的郑也,脑袋里组织起语言。
    这时候,那种困扰他小半生的、对说话的抗拒被放大,那种想起说话,就如影随形的疼痛重新有了存在感,他开口,努力地而刻意地——
    “我的意思是,他去担心,天会不会塌,没有意义,没有必要性。像你说的,完全可以去担心。但是我们考虑的,是必要性问题。
    “第一,不去担心天塌,天也不会塌,他的生活不会受到影响。第二,他去担心,反而让自己‘食不下咽’。第三,去担心天塌,他也只能担心,无法解决这一问题。这样,你能听明白吗?”
    郑也继续反驳:“他感受到了威胁,担心自己的生命,这难道不必要吗?他担心天塌下来,那他就可以躲起来啊,如果他不去担心,那万一真的掉下来,就晚了。难道你就没有害怕过你不确定不知道的事情吗?那么我就请问一下对方辩友……”
    他眼睛咕噜一转,笑嘻嘻道:“在你来我们村子找江医生之前,你就没有担心过会找不到江医生吗?”
    李无恙蹙眉:“我知道,会找到。”
    “所以你不担心对吗?”
    “当然。”
    “可是我觉得你不会找到啊,因为我完全可以把江医生藏起来呀,现在你还觉得这种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吗?”
    郑也话音未落,李无恙就猛地站起身,眼神骤然冰冷,那种气场让原先嘻嘻笑笑着的小孩子纷纷噤声,都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肩膀。
    江未见状,心道李无恙怕不是当真了,连忙道:“对方辩友你好,对于你举的这个例子,我认为不太合适。甚至我认为它可以证明我们的观点。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你肯定不会这么做,这里也没有那些坏人,把我藏起来,这就和天塌下来是一样的,没有实际性。
    “还是让我再对李无恙之前所说的进行一次总结。
    “我们是提前了解到‘天掉下来是不切实际的’这一信息,那么在我们的视角里,杞人忧天就是不必要的,因为天不会塌。而在杞人自己的视角之下,他一直在担心天塌下来,连吃饭都没有胃口,但他也没有去准备躲起来,那是不是他也觉得躲起来也没有用呢?那么这时候,在他的视角下,他的担心还有必要吗?”
    “……”郑也哼哼了两声,怎么也没想到江未会说这么一大话来反驳自己,心里面有一点李无恙胜利了的感觉,但很快又想到说辞反驳江未了。
    ……
    这场辩论结束后,也到了饭点儿,江未和祝默遥告别。
    李无恙和郑也在外面等着,祝默遥歉意挠头:“不好意思,喊你来帮忙倒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也不能这么说,你家那位也是好心想帮忙……”
    “……你知道……”
    “其实他刚来那天,你俩不是去搬东西嘛,然后我刚好从那边经过,就不小心看到你俩……”祝默遥比了个亲亲的手势。
    江未不禁有些窘迫。
    “不过你放心啦,我不会乱说的。”
    “谢谢。”
    江未离开时,祝默遥又小声补了一句——
    “祝你们幸福呀!”
    江未脚下微微一顿,朝她挥了挥手。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跟在江未身侧离开,到此刻,这几天里暗地里的不对付,终究摆到了明面上,但都规规矩矩走在两边儿,一个跟小媳妇儿似的,一个像如履薄冰活着的后儿子。
    自回来后,李无恙就一直沉默着。
    他做饭时,江未把郑也喊到屋外,郑重道:“无恙哥哥不是结巴,他只是说话说得慢,说太快会不舒服,渐渐就养成了习惯。这就和有的小朋友跑太快,身体不舒服,就选择慢慢走一样。
    “所以无论是不是结巴,无论是谁,都不应该被嘲笑。因为这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他们没有错。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嗯。”
    “那你刚刚在辩论时笑话他是不是不应该?”
    “……是。”
    “那去和无恙哥哥道歉好吗?”
    要是换成另一个小孩儿,江未也没有立场去说这些,只能回去哄李无恙,可未来郑也或许会和他们相处更久,那么矛盾就必须要解决。
    饭间,郑也咬了咬筷子,觑了一眼江未,对李无恙露出一个歉疚的表情,“无恙哥哥,对不起。刚刚辩论赛上,我很不礼貌。每天你还做这么多好吃的,我应该感谢你才对。以后我一定不再这么说你了。”
    李无恙捏紧了筷子,也瞄了哥哥一眼,很大度的语气,“没关系。你说的,也是事实——哥哥,我会改的。”
    吃完饭,李无恙说要出门再转转,江未也没来得及和他说说话,等到晚上他才回来。
    江未叮嘱郑也关好门窗就拉着他出门了。
    这一天夜色晴朗,天上星星不多,月光格外皎洁明亮。乡下空气清新,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他们的脚步交叠。
    “上午,郑也说得不对。你说得很好。不要把他的话当真,嗯?”
    “知道。”
    “然后……选你最舒适的方式,最想要的状态,不要说因为别人,就非要自己去改正什么。”
    “知道。”
    “下午你去做什么了?”
    “谈投资。”
    “这么快?”
    “还好,不麻烦。”
    其实问渠村要说风景,也只能算作一般,发展乡村旅游那周遭交通也跟不上,以江未外行的眼光看,真的没什么值得投资的,更不要说李无恙这么早就要拿定主意了。
    但他毕竟就是外行,不会去插手李无恙的事,他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他说完了就有点想回去了,但李无恙不肯撒手,牵着他继续踩着月光往前走。
    路边的电线在乡间小路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影子,他们像是一对在琴弦上跳舞的音符。李无恙突然吻他时,江未还是吓了一跳,匆匆往周围看了看,才放下心来。
    李无恙对于任何能和他亲密接触的举动都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牵手、亲吻、拥抱,江未已经能泰然处之平常看待了。
    亲完了,李无恙抱着他,在他耳边低喃:“在家里,一周最少,可以两次的。
    “我表现好,还能多一点。
    “但是现在,半个月了。”
    “……”江未听出他说的是什么了,他轻轻推了推他的腰,“这边很不方便的。”
    “可以去车里。”
    “什么?”那一刹那江未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无恙手臂收紧了,面颊微微发烫,落在江未鬓发间的呼吸灼热了起来,“可以,去车里做。”
    江未脑袋都有点大,他推开李无恙,木着脸掉头回去。
    李无恙焦急喊他:“哥哥!我真的,很难受。”
    江未停下脚步——虽说李无恙情绪上比常人迟钝太多,总归还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上午郑也的话,还是让他难过了么?
    他这一停,又让李无恙拥住了,李无恙声音矮了好几个度,“这边太难受了,和哥哥,在一块,就是忍不住。想一想,都不行,可是,我也没办法,不去想。”
    “……”
    “真的,有半个月了。以前说好,一周两次的。”
    “……”江未呼出一口气,“明天上午,等郑也上课去。”
    李无恙愣了一下,眼睛瞬间比月色还明亮。江未无奈地在心底轻笑了下。
    忽然胳膊被少年拉着架到了肩膀上,江未猝不及防,被他背起,往宿舍方向跑去。
    少年的步伐串成了一支雀跃的歌。
    他的脊背劲瘦但不瘦弱,跑了有一公里的路,却也只是呼吸微微加重,快到宿舍了也不肯放下。
    而江未看到宿舍灯光暗着,心中一惊,连忙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跑进屋一瞧,哪里还有郑也的人影。
    他一边喊着郑也的名字,一边往外走,第一反应就是去郑也哥哥家去看看。他紧张地心脏狂跳不止,却在路口看到了那个蹲在草丛里、晃着狗尾巴草的小孩。
    “郑也?”
    郑也不吱声,不起身。
    “你是去找我们了吗?”江未走过去俯**问道。
    郑也抬头,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孩,眼神却忽然冷冷淡淡的。
    “你和他是那种关系?”
    “……”
    “你们怎么都这样?”
    “……”
    “我看到了,你们用那种东西,刚刚他还亲你。我一开始还骗自己不是的,现在想想我真是个傻瓜!你们就是那种关系,你不要耍赖!”
    “……嗯,是的。”
    郑也恨恨地揪了一把野草,又恨恨甩在地上。
    “你知道吗?我哥哥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要我的,才到这里来的,最后才被淹死的。这种事情,太坏了。我太伤心了。”
    李无恙漫不经心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偶尔聊起眼皮瞅上一眼那边蹲着的两个身影,只是没有人看见他刚刚背着江未奔跑时眼底闪烁的光亮,也没有人看见此刻他眼底毫无情绪的暗芒。
    小孩儿站起身要走,江未连忙追上,“郑也,你先冷静一下。你先跟我回去,我慢慢和你解释。”
    “不用解释,我不是小孩子,我什么都懂。我不想和你住一块儿了。”
    “……那也明天再说。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住?还要睡屋顶吗?那种地方能睡么?”
    “我能住的地方多了。我哥哥当初可是为了救这个村子才被淹死的,想收留我的人多着呢!”
    郑也固执地好几次甩开江未的手,江未劝不动他,也不敢真丢下他自己走,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忽地路前面小跑来了一个中年人。
    “呀!还真是您啊江医生,我正要找您呢!”
    来人是问渠村的村长,江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自己刚到,交接工作时见过,后来则是去了解郑也的情况。
    郑也一见对方来了,赶紧跳上前去,说:“张伯,我今天去你家住,行么?”
    “我就为这事儿过来的呢!”村长往江未身后瞧了下,憨厚笑道:“其实前几天就听说你这儿来了客人,但最近村子里事情可忙,我把这事儿给忘了。今天我婆娘提醒,我才想起来说把郑也接回去住两天。毕竟你们那屋子小,三个人也不好挤……”
    郑也算是捡到稻草了,头也不回地跟着村长跑了。
    江未与李无恙回去,重新住回了宿舍。李无恙对郑也睡过的床很是介意,里里外外都换了一遍。这天夜里江未本没什么心情,但想到今晚做了明天上午就可以推辞了,也就任由李无恙折腾。
    他们的性生活上其实称得上契合,李无恙总是能从中得到满足与快乐,他隐隐觉得哥哥也是喜欢的,哥哥的身体是喜欢无恙的,哥哥的心一定也是喜欢无恙的。
    可是每一次哥哥都是一声不吭,他也从来没有得到哥哥的回吻。
    他总是闭着眼睛,从来不看他一眼。
    他得不到哥哥的回应,总觉得心脏有块地方被挖空了。
    他和哥哥亲密过这么多次,可是还是少些什么。甚至可能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的东西。想到这个他便觉如芒在背,禁不住战栗。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证明“杞人没有必要”,因为他在担心着同样的事。
    以前他以为哥哥是自己的,哥哥会爱他,他们会在一起一辈子,任何担心都是没有必要的。后来哥哥和郑北阳在一起了。 差点不要他了。
    尽管现在的他有足够的力量和信心,让哥哥留在自己身边,可是他还是担心,还是害怕。
    于是他又无比想证明“杞人没有必要忧天”,因为那样就可以证明他担心的事绝不可能发生。
    他望着哥哥汗涔涔的脸,轻颤的眼睫,喃喃道:
    “无恙就是,一个杞人,哥哥是,无恙的天。”
    “但我怕的,不是你掉下来,砸到我,而是,你掉下来本身。”
    江未没什么反应,但双手却悄悄抓紧了身下的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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