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墙红瓦,约莫有三四进的院子,宽敞明亮,温馨雅致,洒扫得干干净净,院内正中置了一方雪池,池畔栽数棵低矮的病梅。
    披着一身雪的黑衣人站在池畔,转过身来,蓝色的眼睛看着岑雪枝,轻声说道:“岑大夫,多年不见。”
    “陛下。”
    灵通君走到他身边,将峥嵘笔递给了他。
    “没有陛下,都是仙家,不开凡人的玩笑。”夜归人接过峥嵘笔,在手中转了一圈,竟拒了灵通君的礼数。
    他表情语气都毫无波澜,同四位客人坦然道:“我有求于诸位,更不敢摆什么架子,过往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岑大夫海涵则个。”
    岑雪枝:“???”
    “先自我介绍一下,”他紧接着说,“我姓段名晟,化龙之前,是半个泉客。”
    岑雪枝:“……”
    方清源:“!”
    段应识:“什、什么、不是……你说你姓什么?”
    “段应识,”段晟的蓝眼睛冷冷一瞥,向前走了一步,道,“我长你两千岁有余,有什么事不必同你打商量,就不说废话了。”
    段应识:“………………”
    这可以称得上是见到“祖宗”了,段应识还沉浸于震惊的情绪中,没有琢磨出别的蹊跷,就猛然醒悟,悄声同方清源道:“我去,我舅舅送我过来,莫不是在坑我!”
    方清源:“……………………………………”
    段晟在段殊的生死门许多年,段殊怎么会不知道?
    都说段晟当年已死于焚炉,现在看来,分明只是被段家给关起来了!
    “岑大夫请看,”段晟完全无视了段应识,用笔轻轻一点院中的池塘,同卫箴客套道,“这是千年前的光景,由玉郎君所绘。”
    笔尖触及池面上的积雪,雪便迅速融化,露出一片倒映着蓝天的清水,水面逐渐荡起涟漪,幻化出模糊的人与物来。
    “这就是孽镜台?”岑雪枝凑近了,才看清水面的涟漪也不过是水墨,惊叹道,“玉郎君的技艺了得,颇有江湃遗风。”
    岑雪枝曾在段三公子那里看过疑似江湃的真迹,和眼前这汪池水风格相似。
    段晟却不客气道:“江琛也就会起个名字罢了,画技不如他祖宗江湃,江湃又不如阿雪,这些年仙界若不是半路出了个文如诲,书画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孽镜台”的名字,江琛起得就十分嘲讽,此前段晟“夜归人”的称呼,也是从他传开的,可见这两人针锋相对,关系很差。
    可饶是用这样不可一世的口吻,说着讽刺的话,段晟这个一向冰冷如雪的人竟会接着岑雪枝的话说,也让岑雪枝很是吃惊了。
    “等等,”卫箴却打断了段晟的动作,道,“你不会以为过去翻了篇,我们就不追究你了吧?”
    段晟确实杀过连吞,也是悬挂《社稷图》的罪魁祸首,即使前者已挽回,后者又不知情,也不能论无罪处,更别提他千年前逃到焚炉时犯下的罪行了。
    但段晟却笔下一顿,眼含深意地看着段晟说:“卫公子,唯独你,还是不要过多追究比较好,毕竟你才是真正执笔的人,我的过去种种,都是遵从你的安排吧?”
    卫箴:“………………………………………………”
    居然会被反将一军,卫箴始料未及。
    “你胡说些什么?”岑雪枝还要追问,却被卫箴打岔拦下了。
    “看画吧看画吧。”卫箴对岑雪枝摆摆手,示意他算了。
    这不是剧情需要吗!卫箴腹诽,怪得着我吗?而且他一个反派,给自己加戏已经很烦人了,怎么还知道这么多?
    岑雪枝却想:他说的是剧情需要吗?可这怎么能怪卫箴!段晟手里这么多血债,还不是要来托卫箴给他一笔勾销?
    果然,孽镜台上的画面逐渐清晰,显现出了一场滔天的火焰,应当就是南门雪在焚炉前手刃段晟的那一段过去了。
    可段晟却轻轻扬起笔尖,将几滴水洒了出来,搅乱了画面,没有让众人再看下去,而是挽袖提笔,要重画一副!
    所有人都惊奇地看着他,灵通君也不例外。
    “陛下还会画画?”
    段晟扫了他一眼,他只好不说了。
    “我幼时与阿雪相识,”段晟边画边感慨地说,“那时他还无忧无虑,从未尝过爱别离苦……”
    段晟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南门雪,技艺之精深竟然不低于文如讳的功夫。
    “你有这样的实力,为什么要掳走玉郎君?”岑雪枝不解道。
    段晟厚颜无耻答:“他是自愿画这幅画的,而且我不会别的,只会画阿雪。”
    众人:“……”
    “这面镜子里除了阿雪以外的一切,都由他所绘,只有阿雪,是我笔下那个与我初相识的阿雪,所以你们进去后就会看到我与阿雪的过往。”
    段晟说话间又画了一方小院子,而后双手托笔,直接将峥嵘递给了岑雪枝道:“这段过往,就是我想托你们改变的旧事。”
    岑雪枝虽然震惊,但也没有客气,接过了笔。
    卫箴挑眉,拨了一下笔尖上的狼毫,问:“真的?”
    “真的。”
    笔在岑雪枝的手里,是真是假,注入灵力一试便知,段晟也没有同他们说谎话的必要。
    灵通君不甘心地看着笔,很是担心道:“陛下,这样给了他们……”
    “托人办事,不意思一下怎么能办成?走吧,”段晟提起衣襟,单独邀请岑卫两人,“我带你们进去看看。”
    “等一下,”岑雪枝提出要求,“我要先见见阿雪。”
    “也可以,”段晟转了身,垂下眼沉声说,“你们两个随我来。”
    卫箴先走,把岑雪枝护在身后,随段晟拐进一个小花园,里面载着挤挤挨挨的花树,回廊设计精巧可爱,再穿过一个小门,来到一间正屋的门前。
    段晟将双手贴在两扇门上,放轻了声音说:“阿雪喜静,你们不要大惊小怪。”
    按说岑雪枝上山来,南门雪不会不出门迎的,现在说他就在这间屋子里,岑雪枝还有什么不懂的?
    果然,推开门后,就见南门雪躺在屋内的床上,双眼闭着,昏迷不醒。
    岑雪枝抬起一只手,示意其他两个人不要发出声音,侧耳聆听南门雪的呼吸,还算平稳,只是太缓了,就算是化神修士,如非刻意闭气也不会缓慢至此。
    “他这样多久了?”岑雪枝问。
    “三年零十个月。”段晟答,看着南门雪的眼神中充满了哀恸,“之前从小人间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很难走路说话了……我不该放他去人间的。”
    “是阿雪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岑雪枝起身,不忍再看。
    段晟抬手,温柔地触碰着南门雪的脸庞,叹息道:“可他还没有原谅我,我怎么能甘心?”
    三人又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不再打扰南门雪,从小花园里往回走。
    “是因为我手上还有没还完的血债,才叫不醒他,”段晟坦诚道,“他喜欢干净。”
    这话就不知是真是假了。
    卫箴说过,成仙的最后一步就是忘情,阿雪未能再次修成正果而迎来大限,必然是心中还留有遗恨,但也许是因着段晟,也许与段晟无关,是因孟无咎,可岑雪枝不敢拿他的命去赌。
    只能先帮段晟,抹去罪行再说。
    岑雪枝嫌弃地问:“我听段应识说,阿雪当初亲手杀了你,可你怎么还没死?”
    段晟自嘲笑道:“我是真正死过一次的,只是魂魄死心不改,在焚炉的地心吞噬了无名火苟延残喘,游荡了上千年后才被文如讳发现,带回生死门,扣押在了段殊手里,得以重塑肉身。”
    岑雪枝与卫箴对视,都觉得他没有在说谎。
    “段三公子与虎谋皮,想将你留为己用,为你炼制了肉身,却被你叛逃了?”
    段晟前世只有一个火灵根,死后又是借助无名火再生,可新的灵根却是闻所未闻的“空间”,所以段殊的精巧枷锁与重重天牢在他面前形同虚设,连检验灵根的仪器都测不出是什么,着实令段殊措手不及。
    岑雪枝只疑惑一点:纵使段三公子的手艺再精湛,作品也都是浇筑铜铁的兵器,没有肉白骨的本事吧?
    除非……
    岑雪枝看了看手里的峥嵘。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段晟肯定道,“段殊将三件兵器赋予了神格,分别是峥嵘笔,溪水剑与飞光砚,都是因为我——
    “峥嵘是要我生,溪水是要我死,直到他终于意识到,我的生死都不是他所能掌控的,才有了飞光,至少要将我囚于砚中——
    “所以你,卫公子,”段晟转头扫了一眼卫箴道,“你是我的克星,峥嵘又在岑大夫手中,你们还怕什么呢?”
    难怪段殊的门派称为“生死门”。
    岑雪枝这才放下了心防,同段晟讲话更加不客气了。
    “文先生下焚炉救了你,你就这样利用她的画来以怨报德?”
    “我已经尽力帮她实现遗愿了,”段晟却道,“派灵通君引你们入白露楼,就是为了救下楼里的人,了却她的心事,只是《社稷图》年久失修,承受不住再多的变幻,才未能将赶尸匠的恶行弥补。”
    听段晟言辞恳切,岑雪枝想起了他也曾扮作方漱的模样,演过一出戏。
    “方漱”说:“你现在同我回天外天,我便既往不咎。”
    文如讳却说:“他是假的,真的方漱绝不会后悔,也绝不会原谅我。”
    那时灵通君说她“太聪明不是好事”,可现在想来,文如讳再聪明也猜不到人心,因着方漱后来也生过悔恨之心,请求卫箴为他救回自己的妹妹。
    方漱当初差点就亲手杀了这个婴儿,却因文如讳的求情,将她养到已为人妇的年纪,养出了感情,或许就是方漱已经变了的证据。
    岑雪枝还记得,方清源也曾说,舅舅常在华音寺的画壁前沉思。
    如果文如讳还活着,方漱难保不会说出段晟所说的那段话,只是可惜……
    她没有那份缘。
    “她下焚炉,是为了救回连彩蝶和魏影从逼她杀害的人吗?”岑雪枝遗憾地问。
    “是,不过那些人受不住焚炉的地火,纵使是冤魂厉鬼也魂飞魄散了,”段晟云淡风轻地说,“赶尸匠这件事也让我有了经验——
    “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变化一件事,就务必要把其他与之相关的事都伪装成没有变动过的模样。”
    “所以才会在销魂窟里,驱使我们阻拦连彩蝶、杀了魏影从和明镜散人?”
    段晟默认了。
    三人回到原处,岑雪枝看了看等在原地的段应识和方清源,忽然明白了段应识来到这里的原因——
    段三公子派他跟来,必有用处。
    “现在可以走了吗?”段晟问道,踏上了孽镜台边入水的台阶。
    “你们两个也跟上吧。”岑雪枝同段应识、方清源说完,紧随段晟,也没入一池湖水。
    但出水时,他却一滴水也没有沾身,就从另一方画中的小池塘里出来了。
    卫箴牵着岑雪枝没有握笔的那只手,紧随其后。
    镜子内的池塘与镜外的一模一样,方才岑雪枝看段晟画小院子时,就觉得很是奇怪,现在进到院落中,更是确定了:
    这就是段晟在不周山上的小院子。
    镜内镜外,两处乾坤,俱是白墙红瓦,绿水青山,只有时节是不同的,外面积雪厚重,里面春意盎然。
    地点未变,到走在岑雪枝前的段晟却变了。
    他从一个身材极高的少年人变成了八九岁的孩子,皮肤白嫩,脸颊圆润可爱,蓝眼睛像一汪春水般清澈明亮,仍然规规矩矩地穿着一身黑衣,但衣角绣着火焰纹,一看便知是段家的家徽,身上的雪也化了,全无那“夜归人”的样子。
    “我带你们去见他,”小段晟振了振袖,奶声奶气地说,“他应当会很高兴。”
    (
    最开始写的时候,段晟是起了两个名字的,重生后叫做霜柝,取自联镳太白三千首,击柝长安十二门,但是写的时候并没有用上,一直用的是夜归人这个称呼,哎,浪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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