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淮气候四季如春, 即便是冬日, 海岛上空仍旧高悬着日头,风轻云淡, 日光与微风拂过四下,让人只觉通身上下都仿佛被一股暖意给包裹, 又绵又舒爽。
    一望无际的海域,碧蓝如洗,海浪拍打着礁石,不断发出声响,碰撞出一朵朵宣白的浪花, 洗濯着石身。
    众人背着竹篓行至海边, 只见礁石簇拥的岸边,零零落落的分散着许多鱼虾螺贝,这些东西在日光的照耀下,每一个都呈现出晶亮剔透的色泽, 甚至还有几尾弹跳的青虾红鱼,在岸上活蹦乱跳, 稍一不留神便偷窜回了海域中, 不见踪影。
    弟子们拿出竹篓里装着的木铲,依次蹲下身就着原地的泥沙翻了几下, 掩埋在沙里的海物们便露出了真容。闻瑕迩蹲在一个小弟子身旁,依样画葫芦的用木铲翻着沙地, 果不其然也翻出了许多虾贝。
    他心情颇好的将这些东西装回竹篓里, 一边继续用木铲翻着别处, 一边朝身旁的弟子说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不知你方不方便告诉我。”
    那弟子翻找拾取的动作一气呵成,不过才到海边一会儿,他的竹篓里已满了大半。他闻言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乐呵呵的看向闻瑕迩:“闻公子但问无妨。”
    闻瑕迩忆起君灵沉从前跟他说的忌讳,将话语在心中斟酌了片刻后,才试探着问道:“我能问一些关于青鸟的事吗?”他说完又恐不妥,连忙补道:“我绝无戏谑不敬之意。”
    弟子豁然大悟般啊了一声,“我知道,闻公子你前些时日也问过我师弟关于青鸟的事!”
    闻瑕迩上回几乎是厚着脸皮询问了另一名弟子关于青鸟的事宜,他干笑两声:“是问过……不过这次我想问的问题和那次不一样。”
    弟子手起铲落,极为熟练的铲起一大只贝丢进了竹篓里,“闻公子你问吧,只要不是太……”他不知想到什么,带笑的脸颊上泛起了两团红晕,噤了声。
    闻瑕迩见他这幅神态哪还能不明白,连忙道:“我只是想问,若是想要让青鸟早些从壳里生出来,除了把它和海物放在一处养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法子?”
    “啊,这个呀……”弟子一听并不是什么逾矩的问题,脸上的红晕霎时退了个净。他手握着木铲思忖片刻,突然就着海畔的海水净了净手,随后拿出自己随身的玉蝉从里面摸出一本青色的小册子,递到闻瑕迩面前,“闻公子。青鸟很难养的,无论是破壳前还是出生后都极为挑剔。这本册子上面记载了青鸟的破壳和习性,闻公子你且看看册子上的内容吧,我怕我空口白说,有说漏的地方耽误闻公子你养的青鸟就不好了。”
    闻瑕迩连忙撇下木铲,双手接过这本小册子,感激道:“多谢了!”
    “闻公子客气!我们大家吃了你那么多糕点,这次终于能帮上闻公子你的忙了。”弟子笑着挠了挠头,“不过闻公子你也有青鸟吗?”
    青鸟为临淮君氏独有的灵禽,只有君氏族人和弟子才有,还不曾听闻旁人也能拥有。
    闻瑕迩收好小册,闻言含糊的应答道:“应该也算是我的吧?”
    用来定情之物,合该是要送给他的?
    弟子似懂非懂的颔了颔首。
    待到日落时,众人才拾满了竹篓,离开海边。闻瑕迩和弟子们告了别,抱着一筐满当当的鱼虾螺贝,往回走去。
    君灵沉居住的院子里点起了烛火,房屋内也透出澄明之色。闻瑕迩推开门,躺在地上的大黑早已不在,他放下竹篓,在屋内前后都巡视一遍,不见半个人影。
    许是大黑临走前点了蜡烛,闻瑕迩这般想着便也没太在意,再度提起竹篓走到床榻前放下,旋即猫着身子进到床榻下,借着朦胧的烛光摸出一道赤符贴到床榻下方的地面。被贴上赤符的地方有一瞬变得扭曲,随后只见赤色光影流窜。片刻后,一个四方的玉匣便从红芒后凭空显露出来。
    闻瑕迩伸长两臂抱起这只玉匣紧抱在胸口,往后慢慢的将身形从床榻下退出,动作异常缓慢,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他回到原位后便顺势坐下,正欲打开玉匣,身后便传来君灵沉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闻瑕迩猝不及防,抱玉匣的的手一滑,匣子便从他怀里掉到了地上,玉匣的盖子在掉落的过程中不慎开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一个青色的物什从玉匣里飞了出来,掉在地面一路滚落,在君灵沉的脚边停下。
    这是一只通体青色的蛋,蛋身边缘长有几道白色的纹路,似云似雾,一时难以辨别,只观这蛋形状大小,合该是只鸟蛋。
    闻瑕迩脸色霎时变白,他急忙跑过去从君灵沉脚边拾起这枚鸟蛋,到手后细细的观察着蛋身,却见这枚鸟蛋的顶端处出现了几道深浅不一的裂纹。
    闻瑕迩身形僵住。
    君灵沉瞥见他怀中抱着的东西,眸中漆亮之色已达眼底,口中却是不动声色的问道:“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闻瑕迩坐在地上,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片刻后,只见闻瑕迩垂下头,哑声朝他道:“……君惘,对不起。”
    君灵沉把闻瑕迩从地上拉起,借着不远的烛光再次看清闻瑕迩怀中那只他熟悉异常,却早已在很久之前便被他遗弃的青鸟蛋,状似平和道:“为何道歉。”
    闻瑕迩喉头发涩,“我原本想好好照顾它,让它重新出生的。”他缓慢的伸出手,把怀里的青鸟蛋亮到君灵沉眼前,“但还是搞砸了,对不起......”
    君灵沉垂下眼帘,见清了青鸟蛋顶端上的裂纹。他默了少顷,才再度出声:“你从何处找到的?”
    闻瑕迩艰难出声:“......在你的密室里。”
    闻瑕迩和君灵沉换过心,二人从前所行之事、所思所想互相都心知肚明。
    因此从前再见到关于青鸟的一切,闻瑕迩便在心底偷偷地记下了。
    临淮君氏的青鸟,逢情破壳,因情而生,却也会为情致死。
    而君灵沉的青鸟,便是在他那段最沉沦、最暗无天日的时日里,慢慢死去的。
    君灵沉那段时日整日都坐在屋中不见天日的密室里,手中绘着成百上千却一张面容也不见的画像。青鸟便绕在他身侧不断盘旋,口中发出的声音从最初清亮的啼叫变成后来刺耳的悲鸣。
    逢情破壳,因情而生,为情致死。
    那只青鸟的生命亦如同君灵沉逐渐麻木的心一般,一点一点的沉入漆黑一片的潭底后,被乍起的冰层封锁的密不透风,动弹不得,滚烫的身躯被寒意侵袭,慢慢变得冰冷、僵硬。
    最终,无望的死去。
    青鸟周身灿亮的青羽变作灰败之色,它再也发不出清亮的啼叫,僵石般的坚硬残片将它幼小的身躯慢慢的覆盖,它回到了从前的蛋羽之中,却不再是生机蓬勃,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破壳而出。
    而是彻底变作了一只死物,和顽石无异。
    待君灵沉注意到青鸟的异样时,它已化作了原形。他那时见着这只青鸟蛋,只觉刺眼无比,草草的用一只玉匣装好后,便将其埋葬在了密室里的最深处,再不欲见。
    闻瑕迩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头肉眼可见的垂的更低,“没有经过你同意,擅自把它从你的密室里翻出来是我不对。如今没把它照顾好,更是错上加错,你斥责我吧……罚我,我也认了。”
    他这番认错的态度可谓是真挚至极,一副随时听候君灵沉发落的模样。
    君灵沉却好似并不想斥责他,只是道:“何时把它找出来的?”
    闻瑕迩如实答:“和你一起回到临淮的当夜。”
    君灵沉又问:“为何要把它找出来?”
    “青鸟是你们君家氏族都极为珍爱的,它如果重新活过来......”闻瑕迩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蛋身上的裂纹,心中不是滋味,“那样你应该会很开心的。”
    君灵沉闻言,不自觉放低了嗓音:“可你应该知道,它死了许久,早已是个死物。”
    闻瑕迩点头,复又摇头,解释道:“我知道,所以我特意去找了君姐姐和你们家里的很多弟子打听。他们都说青鸟是神鸟,不会轻易死的,即便变作了原样,只要这只青鸟的主人所心悦......”他说到这处顿了顿,调整了措辞后继续说:“喜欢的人每日悉心照料它,为它浇灌灵力,终有一日,青鸟会重新破壳而出再度重生的......”
    搁置在床榻下的竹篓里,一尾鱼从中弹跳出,旋即又砰的一下落回竹篓里,撞击的竹篓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后才重新归位。
    君灵沉余光扫过竹篓里的光景,片刻后,道:“他们骗你的。”
    闻瑕迩猛地抬起头,眼中具是惊愕和无措,随后又陡然忆起蛋身上被他失手摔落的那道裂纹,反驳的话到唇边,又咽回了喉中。
    经他这么失手一砸,只怕再生机盎然的蛋都会变作死物。
    闻瑕迩抱着怀里的青鸟蛋,又是懊悔又是失落,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对君氏族人和家中弟子们来说,它的确极为重要。”君灵沉微俯身,探手取回掉落在地面的玉匣,“但于我来说,只是可有可无之物。”他打开玉匣亮到闻瑕迩跟前,道:“你不必再徒劳。”
    这是想让闻瑕迩把青鸟蛋放回原处,不要再做徒劳无功之事了。
    闻瑕迩盯着那只大开的空落玉匣,眉心不由蹙起,沉吟道:“它对你来说,当真只是可有可无之物?”
    君灵沉淡声:“是。”
    闻瑕迩心中却是半分也不信君灵沉的说辞,他推开那只玉匣,单手捞起地上竹篓,抱起青鸟蛋便往屋外走。
    君灵沉叫住他:“你往哪儿去?”
    “养鸟。”闻瑕迩头也不回,径直走到屋外。
    君灵沉这唬人的话只会让他胸中怀揣的念头变得更加坚决,即便这壳里的青鸟当真死了,他也要让这只青鸟在他手中死而复生。
    庭院一角放置着一口盛满海水的白瓷坛,闻瑕迩走到那口瓷坛前,一股脑的将竹篓中的鱼虾螺贝全部倒进去,咸涩的海水气息霎时盈满大半个庭院。
    闻瑕迩将一道赤符贴在坛身之上,坛中海水起伏片刻后,原本奄奄一息的海物又立刻充满了生机,在坛中畅所欲游。
    万物皆备,闻瑕迩这才着手最后一步,把裂了纹的青鸟蛋小心翼翼的放进水中。顷刻之间,坛内的鱼虾螺贝犹如惊弓之鸟猛地游向坛壁边缘,身体紧贴在坛壁上连泡泡也不敢吐,与沉入坛底的青鸟蛋隔得老远,避如猛虎一般。
    闻瑕迩见这景象,反倒松了口气。
    青鸟习海水而生,要想令青鸟破壳重生,每日为其灌溉灵力为其一,连续灌溉满一月之后,便可以将青鸟蛋放置在海水里,让它在自己最喜欢的环境中生长。
    君灵沉走到闻瑕迩身后,待要说话,闻瑕迩便立刻出声截了他的话头:“你要是想说些劝我不要再折腾的话,还是别说才好!”
    君灵沉见闻瑕迩蹲在地上,两只手紧扒着坛缘,明若皎星的眸子含着期许的光,一眨不眨的盯着坛底的东西,他沉寂似水的心境仿佛被人狠狠的搅动了一遭。他沉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闻瑕迩灿亮的双眸朝他看来,用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定情信物,是我的东西!我还一眼都没见到过它就变回蛋了,让我如何能甘心?”
    君灵沉闻言,眼睫微垂,唇角的线条却在不经意间往上翘起,他道:“你方才说,是为了让我开心才想让它重生。”
    闻瑕迩话中破绽被揪了个正着,看似镇定实则心虚的为自己辩解道:“......我是真心实意想让你开心的,也是真心实意的想见一见青鸟到底长什么模样。”他别过眼没敢看君灵沉,小声道:“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君灵沉道:“但我从没说过把它送给你。”
    闻瑕迩眉心一跳,“君惘,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站起身,拧眉盯着君灵沉的面容,质问道:“你的定情信物不送给我,还打算送给谁?”
    君灵沉话锋一转道:“我从前送过你一把伞。”
    言下之意,大约便是定情之物,一件足矣。
    闻瑕迩却并不知足,极为贪心的道:“小红伞我要,青鸟我也要!”他目光如炬的盯着君灵沉的面容,不可一世道:“只要是你君灵沉的东西,我都要。”
    他说完便朝君灵沉猛地一扑,两只腿熟稔至极的夹住君灵沉的腰身,双臂环抱住君灵沉的脖子,额头抵着君灵沉的额头,勾唇笑道:“自然,人我也要......”
    君灵沉护好闻瑕迩的腰,惟恐人从他怀里掉落。闻言,只沉声道:“想要我的东西,你拿何物来换。”
    “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还要我拿什么东西来换?”闻瑕迩用额头在君灵沉额心处轻轻蹭了一下,带着讨好的意味:“缈音清君可不能太贪心啊......”
    君灵沉眸内色泽愈加深邃,闻瑕迩却还不知轻重的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下,餍足着声气问他:“一个白日都没见到你,有些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正是渐入佳境,情浓时刻,却听白瓷坛内忽然响起一阵哗啦之声,打断了眼下的旖旎气氛。两人侧目看去,只见一尾青鱼浮出水面,不断弹动着鱼尾挣扎着,看似是想从坛内离开。
    君灵沉眉心蹙起,语气有些冷冽的问他:“为何将这些东西和青鸟养在一处?”
    “你不知道吗?”闻瑕迩颇有几分诧异的望向君灵沉,“你们家的弟子说,青鸟贪吃,若是将它和海物每日养在一处,它说不定会被贪吃的习性感染,为了吃到食物早日从壳里面生出来。”
    君灵沉对此法有些嗤之以鼻,“妄论。”
    闻瑕迩付之一笑,“你别小瞧这法子,说不定它此刻正在壳里馋的不行,正拼了命的想钻出来。”
    君灵沉听罢,眼神掠过在水面挣扎的青鱼,落到坛底。
    青鸟蛋沉在水底一动不动,顶端的裂纹在漆黑之色的映照下,仿佛又加深了几分。
    君灵沉收回目光,抱着闻瑕迩转身回房,行至屋内时突然停下步伐,道:“我父亲,不日便要出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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