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矢父母早亡, 从有记忆开始, 便是一个人生活在阮家旁支的氏族中。
    族中叔伯各有家室,膝下儿女成群, 他一个孤子的身份便变得有些微妙。虽是血亲,但终归隔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些东西令他在一群堂亲族辈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亲缘因此浅薄,也无可厚非。
    和阮矢有着相似命途的是住在他家中对门的一对龙凤胎,说是相似,却又有根本的不同。
    阮矢无父无母,而这对龙凤胎父母的却健在。
    但阮矢在见到过这对龙凤胎的遭遇后, 时常想, 这有父有母的还不如他这孑然一身的。
    那对龙凤胎里的哥哥叫阮稚,妹妹叫阮童。两人不过三岁,正是乖巧好动的年纪,却整日整日的被关在家中, 足不出户,便是连从旁来过门的氏族也难得见上这对兄妹一面。
    这般藏着掖着倒不像是养孩子, 而像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阮矢没能压下心底的好奇, 一日趁着夜色翻进了对门的院墙,爬上屋顶, 掀开一片青瓦,在澄明的烛火下, 终是见到了那对龙凤胎的庐山真面目。
    却是与寻常人家的孩童并无什么不同, 兄妹俩都是俏生生的一张稚嫩小脸, 眼睛圆溜溜的,并排着坐在高椅上,像极了两尊泥捏的娃娃像,一动不动。
    阮矢瞅了几眼大失所望,待要放回青瓦转道回家之时,屋内有了动静。
    这对兄妹的父母进了屋,他们背朝着阮矢,阮矢看不清他们面上的神色。只见他们从高椅上一人抱起一个孩童,为他们分别换上了两件崭新的衣袍后,便抱着这对小兄妹出了屋。
    阮矢蹲在屋顶上,远远的瞧着这对龙凤胎被抱进了阮氏旁支掌事人的屋子里。他没做多想,依样画葫芦的又翻去了这处屋顶,照旧拿下青瓦,露出屋内光景。
    掌事人拄着拐杖坐在一把椅上,身旁坐着个阮矢不识得的生人,而那对龙凤胎也被自己的父母各自牵到身前,木木愣愣的站着,再没多余的动作。
    掌事人率先打破屋里的寂静,他侧头望向身旁坐着的男子,询问道:“如何?”
    男子站起身,走到那对龙凤胎身前,肆意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两件物品一般,片刻后,说道:“模样尚可。”
    阮矢看见龙凤胎的母亲,小心翼翼的舒了一口气。
    掌事人手中的拐杖在地面轻轻敲击几下,笑道:“北边的那座长满灵药的山头,何时送到我们阮氏来?”
    “你何时将这两孩童送到我洞府中来,我便何时让你们阮家氏族入主那座山。”男子扶须,望向阮稚与阮童的笑中掺杂着显而易见的玩味,“话说回来,你们那位坐镇墨南孤星庄的阮烟阮庄主,早已废除了这‘交易’。您老还敢在背地里同我‘以物换物’,就不怕他知道了,将您也就地正法了?”
    “哼——”掌事人鼻尖发出不屑的冷哼,嘲讽道:“不过是个庶出的黄口小儿,能奈我何?”
    男子亦跟着笑了两声,旋即只见他躬下身,伸出手在阮稚头顶摸了摸,状似和蔼的问道:“叫什么名字?”
    阮稚目光依旧视着前方,一丝余光也不曾落到这男子的身上,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阮稚的父亲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解释道:“家中两个孩子都极为怕生,见笑了……”
    男子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面上玩味的笑又深了几分,“没事,待带回我洞府中,处久了,便不会如眼下这般怕生了。”
    阮稚的父亲忙不迭的点头答“是”,眉笑颜开,喜不胜收。
    阮矢心底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测,但并未去深究。左右他不过是好奇心使然,偶然见到了一桩事,一觉醒来,转眼便忘。
    同他并无相关。
    这夜之后,没过多久,阮矢对面时常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了。
    那对名唤阮稚和阮童的龙凤胎兄妹被他们的父母放出了牢笼,不再受拘束。
    阮矢原本以为这对兄妹会像同龄人一般在街上肆无忌惮的玩耍捣蛋,不曾想,这两人出了屋门之后,便各自抱着一个小球,坐在高高的门沿上,一坐便是一天。
    与泥塑的娃娃,委实别无二致。
    小小的身形宛若被抽走了三魂七魄,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惟有夕阳西下,见到他们二人的父母从远处走来时,这两具躯壳才会稍稍有些动静。
    阮矢将一切看在眼中。
    不知怀揣着怎样的心绪,再一次夜深人静之时,他尾随着龙凤胎的父亲去到阮氏掌事的屋外,偷听到他们要将这对龙凤胎在三日之后送出阮家,那一夜,八岁的阮矢,辗转悱恻。
    他在第二日逃了学堂,卷着自己全身的家当,带着两个连路都时常走不稳的堂弟堂妹,一路断续的御剑南行,躲避着氏族堂亲的追捕,在十日之后,终于到了墨南。
    他心底如明镜一般,在这世间能够护下这对龙凤胎的,除了那位在阮氏旁支中谈及色变的庄主阮烟,再无旁人。
    这位阮庄主,按着辈分来讲,合该是他的堂叔,尽管他从未见过这位堂叔。
    他携着阮稚和阮童径直去到孤星庄,但守庄的弟子却连门槛也没让他们踏进一步。
    面对三个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孩童,无论换作何人大抵都会像这几个守庄弟子一般把他们拒之门外。
    可阮矢别无退路,他灵活的绕开守庄弟子,熟练异常的翻上庄墙。待要落至庄内时,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和行路时的疲累齐席卷上头,他失足从墙上摔下来,却出人意料的没有砸到坚硬的石板上。
    他被一人接了正着。
    阮矢望向接住他的人,俊逸绝伦,轮廓分明,眉心靠左处长有一颗亮眼的红痣,本该是一派顾盼神飞的长相风貌,却被这颗小红痣,将整张面容的轮廓衬得都柔和了下来。
    “孩子。”接着阮矢的男子呐呐的道:“阮郎……”
    话音方落下,阮矢的余光便瞥见一道紫色身影,款款而来。
    那当真是一张让人见之便难以忘却的面容。
    阮矢长这般大,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容颜。
    他后来才知道,这张面容的主人,便是孤星庄的庄主,他从未见过面的堂叔。
    阮烟从那人身后探出头,扫视他一眼后,道:“你便是见到这个孩子,才突然从我身边跑来此处?”
    抱着他的那名男子闻声眼睫颤动,重复道:“阮郎,孩子……”
    阮矢挣脱这男子的怀抱,一下子跳下地,朝着面前两名陌生之人嚷道:“我找阮烟!阮恻隐在不在!”
    院内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守在庄外的弟子将阮稚和阮童抱了进来,那些弟子仅是飞快的瞥了他一眼后,便将视线落在他跟前的紫衫男子身上,异口同声道:“庄主恕罪!”
    阮矢一身的力气因这声“庄主恕罪”霎时散的一干二净,他一下瘫坐在原地,如愿以偿道:“阮恻隐,堂叔……我终于见到你了……”
    阮烟挥退弟子,留下阮稚和阮童。听他如此说,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堂叔?”
    阮矢胡乱的抹了两把脸上不知是灰还是泥的物什,拉着阮稚和阮童连爬带跪的扑倒在阮烟面前,“我是旁支的阮矢,冒昧来此拜见堂叔,只希望能有一条活路!”
    他垂着头跪在地上,根本看不见头顶上方阮烟此刻面上做着的是何表情。
    他心跳如雷,害怕与恐惧一时间尽数将他席卷。他切断了自己的退路,破釜沉舟的带着阮稚和阮童来到孤星庄,阮烟眼下便是他们三人惟一的救命稻草,若阮烟这根救命稻草将他们弃之不顾,他们三人,又该何去何处?
    堂亲之间的亲缘浅薄,阮矢头一次有些憎恶。
    阮童一路勉力支撑,如今好似已到了极限。小姑娘头上两个毛乎乎羊角辫颤了几下,最终头一歪,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阮矢却不敢抬起头把阮童搀扶起来,只见一片紫色的衣角映入他余光里,抱起了阮童,头顶上方又传来那男子重复的话语:“阮郎,孩子。”
    阮矢双手攥成拳,片刻后掌心又舒展开来。他猛地抬起头抓住那男子的衣摆,力道极重:“哥哥,救救我们……”
    男子抱着阮童,神情空洞,眸色黯淡。
    阮矢那一刻只觉手中抱着的浮木浸了水,随着他一起快要落入无望海域。
    寂静的庄内响起一阵突兀的轻笑。
    “你叫杳杳哥哥,却又唤我堂叔,这是个什么道理?”阮烟嘴角噙笑,从云杳的怀里单臂接过阮童,一手牵起云杳的手掌,掌心相扣。
    阮矢神情慌乱,支支吾吾的“我”了半晌,脑子一热蹦出一句:“杳、杳叔叔好,我是阮矢。”
    云杳抓着阮烟的手臂,往阮烟的身后靠了几步,“阮郎……”
    阮烟温声应了这声唤,旋即垂眸望向阮矢,问道:“你叫阮矢?”
    阮矢重重的点头,又将身侧跪着的欲睡不睡的阮稚一把扯了过来,“他叫阮稚!”而后又指着阮烟怀里的阮童道:“她叫阮童!他们两个是龙凤胎!”
    阮烟唇角弧度上扬几分,露出的笑艳极:“我们杳杳,也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
    阮矢不明白阮烟为何有此一说,只能傻傻的点头附和。
    阮烟也不知忆起什么,唇角的笑忽然一下子就淡了下去。只见背转过身去,一手抱着阮童,一手牵着云杳往庄内走,说出的话同着周遭遍布的风传入阮矢的耳中:“往后,叫他云杳叔叔。”
    阮矢拉扯着阮稚从地上站起,磕磕绊绊的从阮烟和云杳的身后跟上去,口中还不忘应答道:“云杳叔叔,我是阮矢……”
    院落中的烛火随着风影时明时灭,油花扑溅的声音,惊动了陷入过往回忆中的人。
    阮矢背靠在一棵老树上,眼光注视着周遭之景,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合着。
    故地重游,难免勾起从前的思绪。
    孤星庄内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物,他都极为熟悉。
    连同着那座烧成残絮的大殿,和那两个一同离去的人。
    阮矢唰声开扇,踩着树身一跃而上,在屋顶落下。
    原本该空寂的屋顶,此刻突兀的多出了一道端坐着的人影。
    阮矢啧声,“杵在这多久了?难不成一直在这里偷看你兄长我的伟岸英姿?”
    阮稚不答,身板挺直,目视前方。
    阮矢早已习惯了阮稚这幅秉性,不以为意的在阮稚身旁坐下,道:“如何?景象可还是同从前一样?”
    阮矢本不指望阮稚能回答上他的话,不曾想阮稚却出乎他意料的了出了声:“不一样。”
    阮矢低笑了两声,心底才缓和的情绪又起了波澜,“亏你能看出来。”
    阮稚眸光闪动,逐字逐句道:“堂叔,云叔叔,小童……还有屋子。”
    都不在了。
    阮矢将开合的折扇挡在面上,双肩环着后脑,顺势躺下。少顷后,他道:“你还有亲哥哥我。”
    阮稚不解风情的道:“是堂哥。”
    阮矢一脚踹在阮稚的小腿上,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阮稚在他踹过的地方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像是掸灰。
    一阵沉默。
    许久之后,阮矢方才将面上的折扇取下来,重新别回腰间。
    阮稚缓缓的转过头朝他看来,木声道:“你是,阮庄主。”
    阮矢垂着眼帘,轻声答:“我是。”
    “阮庄主,应当,照顾云杳叔叔,照顾小童……”阮稚说:“还有,阮稚。”
    “还要,每日都笑。”
    阮矢听罢,学着记忆中人的模样,唇角上扬,竭力露出一个笑来,可笑了一会儿,却只觉得嘴角僵硬的厉害。
    他就着这笑面朝阮稚:“像这样笑?”
    阮稚回了他一个字:“丑。”
    阮矢气的牙痒痒,却又不能把这弟弟怎么着。
    心中却是想着,堂叔那般的笑,大抵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学得来的。
    “还是,别笑。”阮稚缓声道:“照顾阮稚,和阮矢……就好。”
    心智不全的人,是极难记住一些片段的。可惟独有一幕,从幼时便印在阮稚的脑海中,一直未曾消失。
    堂叔抱着妹妹,云杳叔叔抱着他,哥哥坐在他们对面。
    哥哥托着腮,一脸认真的问堂叔:“当阮庄主,每日都要干些什么?”
    堂叔想了想,眼中含笑道:“大概便是每日笑着,照顾杳杳,照顾小童,照顾小稚,照顾你。”
    哥哥嚷着声道:“当个庄主还要照顾这么多人,麻烦死了!”
    堂叔牵着云杳叔叔的手,道:“做心之所向之事,永不厌烦。”
    阮矢从屋顶起身跃起,将阮稚也拽了起来,不咸不淡道:“阮庄主要做的事呢,大概便是每日照顾许多人,你哥哥我这才刚起个头。”
    阮稚默然的望着他,片刻后,道:“哥哥,不准,嫌烦。”
    阮矢提着阮稚跃下屋顶,声音在风中飘远:“我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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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烟和朗禅大概是一对相见恨晚的挚友,开个玩笑。
    两个人都是反派,但是他俩能狼狈为奸的走到一起,完全是利益至上,各取所需。
    我对阮庄主情感也挺复杂……但这里还是想说一下阮矢。
    前期墨南剧情中,阮矢出现时我描写的很隐晦,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云杳死前,突然出现的一个结界,将阮烟和云杳罩在里面,让君灵沉和闻瑕迩夺不回云杳的尸首。
    干这件事的人就是阮矢。
    阮矢以及阮稚阮童三人,对待阮烟的态度和文中一众可谓是背道而驰。
    阮稚阮童兄妹俩能因为朗禅是阮烟的旧时,一个为朗禅炼蛊丢了命,一个为朗禅驱使走尸也险些死了。
    阮矢所做的,更不用说。
    养育之恩,抚养之情。
    在阮矢三人的立场上,阮烟永远不会是一个偏执的恶徒,而是伴着他们一起长大的亲人。
    是堂叔,更是父。
    阮烟心底尚未来得及展现给云杳的,最柔软的部分,大约在不经意间全部灌注在了这三个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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