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消息,老太君甚至顾不得仪态仆婢簇拥着赶去了嫡长孙顾焕的院子。她到时,谢夫人和顾苒都在床边候着,还有府里的大夫提着药箱在为世子把脉。见到顾焕倚在床边,脸色虽还苍白着,但眉眼瞳孔清亮有神,若非回光返照之象,那绝对是大好了。
    “祖母,孙儿……让您担心了。”顾焕因肺部被利器贯穿过,即便大好了,开口说话时仍然感到胸口处隐隐作痛。但他这一声祖母仍然令老太君潸然泪下。
    而那位大夫也是在府里待了多年,资历深厚医术也不凡,如今却是惊叹道,“奇哉,奇哉,世子先前的伤势深入肺腑,就是神仙也难救,若非世子意志坚定以往身体又足够强健,只怕都撑不了这些时日。但现在居然……不知这位公子师从何方神医?”
    众人看向在一旁软榻桌椅边用着点心茶水的萧函,后者笑而不语。
    那大夫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有些失言,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几乎令人起死回生,定是用了什么奇药或师门秘术,这种向来是不外传的,怎么好对他说。
    他心中惋惜,但还是知晓世子被救活对于国公府的重要性,轻捋长须,起身对老太君和谢夫人道,“世子已无性命之忧,慢慢休养几月便可以完全康复了。”
    能让一个将死之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仅仅是需要休养几月已经不可想象的大幸了。
    “好、好。”众人听了都是喜不自胜,激动不已。
    萧函却在此时插了一句有些泼凉水的话,“世子再多休息两日,只怕国公府就要大祸临头了。”
    室内顿时一片寂静无声,即便萧函这话有些唐突,但仅凭她救了世子性命这一一件事,哪怕是老太君和谢夫人也不会对她说什么重话,心里只有万分感激。
    既然没有人打断她的话,萧函又继续冷静叙述道,“现在外面都在传言是定国公在战场上贪功冒进,以致落入敌方陷阱,不仅两州失守,还葬送了大燕十五万将士。民间百姓怨愤,朝堂上也有人要求将顾氏一族定罪,天子想必也在定夺权衡之间,如何处置国公府。”
    她又望向顾焕,眸光虽淡却隐含锐利,“但前方战事内情如何,是否真如外界所说,世子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顾焕听了她的话,面上眼可见的情绪激动,手握成拳攥得青白,挣扎着又忍不住重重喘咳了几声。
    谢夫人和顾苒连忙扶住他,不忍怜惜,怕加重他的伤势。老太君也顾念着孙儿的身体,和缓着语气对萧函道,“还是让焕儿先好好休息吧,这些事我们稍后……”
    “萧公子说的对,我既然已经醒了,就不能待在床上当死人了。”
    顾焕强忍着胸口的痛楚,又看向老太君,眼中一片血丝,“祖母,父亲是清白的,他没有贪功冒进,是王旦陷害我们,也是他没有来救援,才会令父亲和弟弟陷入敌军包围之中,父亲……还被敌方将领,砍下了头颅悬于旗帜之上。”
    老太君听了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还好有仆婢搀扶着,她经历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但也坚信儿子的清白。儿子虽不如老国公骁勇善战,但为人谨慎规矩,断不会做出贪功冒进的事来。
    孙儿说的这句话无疑更是证实了,但若是如此,她的一子一孙死得何等凄惨,甚至连带着国公府都要背上不白之冤。
    谢夫人和顾苒等人亦是悲痛不已,为她们的夫君儿子或父亲二哥。
    萧函依旧平静道,“世子这番话,应当到天子面前说个明明白白。”
    顾焕作为国公府世子,被培养出来的能力素质也不会一般,听懂了其中意思。萧函前后几句话无疑是在指点他,亲身到陛下面前自述清白,还有告真正的罪魁祸首一状。
    老太君强压下悲痛的情绪,“还是老身去吧。”
    其实若非世子危在旦夕,她也能想到去敲登闻鼓,以她超一品的国公太夫人诰命,陛下哪怕真的要处罪国公府,至少她也能争取见上一面。不然总不能坐等着国公府抄家灭族。
    对此萧函简洁明了道,“世子去,效果更好。”
    老太君不是不明是非之人,从萧函分析国公府处境并建议尽快去天子面前自述清白时,她便知道这少年不仅医术非凡,而且智谋眼光过人,真心在为国公府考虑。
    “可焕儿的伤势……”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走回来,能撑得到在圣上陈情吗?
    若是因此垮了身子,那岂不是得不偿失。老太君和谢夫人都这般想道,所以老太君宁愿自己上阵,也想保住国公府的嫡系血脉。只要人还在,还愁不能东山再起么。
    她们有所顾虑无可厚非,毕竟她们不知道萧函给的那药,顾焕服下后便是再上战场折腾一回也没事,只是看着面上还有不少伤势。总不能伤口全部愈合,没有一丝痕迹,那旁人见了就会大叫妖怪了。
    国公府的应对说不上好,许是因为猝不及防又面临国公和两位公子死伤的悲痛,对于外界铺天盖地的压力还来不及做什么。
    现在想挽回局势就急需一个发声的人,这个人是老太君还是世子顾焕,其意义天差地别。
    世俗礼教规则的束缚之下,作为女眷,老太君和谢夫人也许有份量,但远远不够应对朝堂上那些明枪暗箭,除非是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引得民声哗然同情,否则掀不起多大风浪。
    而世子顾焕,在定国公已死的情况下,作为嫡长子继承人,他的一言一行比任何人都更能代表定国公府。
    这点其实多年身处勋贵权力中心的国公府中人应该比她更明白,她言及于此,如何选择就看他们自己了。
    老太君和谢夫人尚在犹豫之间,顾焕先下了决断,“父亲和弟弟,还有那十五万将士的冤屈清白,比我的性命更为重要。”
    他面色苍白,神情却十分坚定,声音铿锵又悲切。父亲和弟弟都战死沙场,唯他被亲兵拼死救下,如今侥幸存活,已然羞愧万分。若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任年迈祖母为保住国公府清白名声上殿陈情,应付各方人心险恶,奸佞攻击,而自己却在府里安心修养,那他才是真正的不仁不孝之辈。
    老太君叹了口气,终究是默认了。
    若是顾焕坚持这般,她也阻拦不得,毕竟他才是国公府的继承人。
    顾焕又强撑着不让母亲和妹妹搀扶扶,挺直脊背对萧函函拱手道,恭谨郑重地道了一声,“国公府现处于危难之际,还请先生助我。”
    仅仅几句话,他对萧函的称呼已经从萧公子变为先生了。
    ………………
    仅仅是一个时辰后,世子顾焕就出现在了宫门外,求见陛下以证清白。
    “我父亲身为主将,没有任何贪功冒进之举,而是监军王旦频频插手干扰军务决策,在我们将敌军击退至白潼关之外时,他私自改动进军策略,胁迫我父亲去攻打幽州,才会造成陷入敌围的战局。之后父亲派哨兵请求支援,王旦非但没有支援,还弃城而逃,致使沧吴两州失守,十五万将士战死。”
    顾焕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清清楚楚传入殿上每个人耳中。
    满朝文武听到这番话,皆数愕然。若事实如此,那监军王旦实在罪该万死,葬送了大好战局不说,还害死了定国公父子和十五万将士。
    那王旦则跪下大声哀嚎,“臣冤枉啊,分明是世子为推卸罪责,想让臣背这个黑锅啊。臣深受陛下信任,才得以担当督战监军之职,怎么敢有半点轻忽懈怠。”
    百官中也很快有人出来帮王旦说话,不是旁人,还是顾焕的前岳父左相,“王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应该不会在这种大事上虚言。定国公身为主将,此次大败,实在难辞其咎。”
    “是啊,是啊。”其他文官也纷纷响应道。
    顾焕面色冷肃,但也不是孤木难支,立刻就有同为武将勋贵的成国公,瞪着眼睛站出来喝斥道,“定国公府三代忠良,为大燕征战多年,从未有什么过错,怎么会突然贪功冒进。先前也是你王旦的一面之词,如今不过是让你与定国公世子对质,你不老老实实说实情经过,反而各种狡辩,难道是心虚不成?”
    而站在他那一边的武官勋贵,也纷纷出声质问,力挺顾焕和成国公。
    顾焕面色苍白,抿紧了唇,即便心里恨极了王旦这些人,欲报仇雪恨,也努力维持着冷静理智。
    成国公这些武将勋贵的出面也是萧函指点他的重要一样。朝堂上想治定国公府罪的人不少,甚至连皇帝可能都希望推出罪魁祸首,尽早平息此事。顾焕哪怕亲自面圣陈情,也难免被刁难,还不如拉上同一立场利益集团的武将勋贵。
    所以入宫面圣的前一个时辰,顾焕除了换衣,就是联络平日常有来往的成国公曹将军他们。这种外交也唯有身为国公府继承人的顾焕适合做,老太君和谢夫人顶多能请他们帮扶些,而不能在朝堂上寻求合作支持。
    前线战事大败,监军王旦坚持说是主将定国公贪功冒进,那些武将勋贵早已憋了一肚子,只是苦于不知实情,无法对付。
    现在看,定国公府可不是没有人呢,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且亲身经历过前线战事的顾焕。他们怎么能再任由王旦继续污蔑下去。而且如世子所说的,王旦的行为深深触及了他们这些武将的逆鳞。
    起初陛下派遣监军时,他们就不是很赞同,定国公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新将,经验丰富,又战绩彪炳,派个监军过去又不懂行兵之道用军战略,乱插手怎么办,死的可能就是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
    但奈何陛下执意,想掌握战况,他们再反对只怕会引得陛下忌惮他们拥兵自重。
    不想定国公父子和十五万将士终究落得如此下场,死后还被小人如此谗言污蔑,甚至可能面临抄家灭族之祸。同为武将勋贵,岂能不感到唇亡齿寒。
    定国公府的今天,未必不是他们的日后下场。
    成国公一个气势彪悍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汉,没有后退而是撩袍跪了下来,沉声道,“还请陛下彻查此事,看定国公世子和王大人,究竟谁敢欺瞒圣上,是谁害死了我大燕十五万将士。”
    “请陛下彻查此事。”
    顾焕和身后的数十位武官勋贵齐齐跪下同声道,合在一起震耳欲聋。
    王旦听了脸色发白,身子微微发颤。
    先前是众多官员上折子力求对定国公府治罪,一面倒的舆论压力。现在有世子顾焕站出来自述清白,武勋集团自然毫不犹豫地回以反击。
    老皇帝面对这番有理有据的施压,也只能妥协,点头下令彻查战败的真正缘由,至于定国公府如何处置以后再做定夺。
    第230章 仙缘
    从宫里出来后,顾焕真心实意地向成国公曹将军等人躬身道谢,“多谢程伯父,曹伯父还有诸位,在殿下为我父说话。”
    若非如此,局势也没那么容易扭转。
    成国公他们也都知道顾焕在鬼门关前救回来的,才一醒来就撑着伤势病体告御状,在陛下面前陈情时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其意志胆量之坚定,已是教人佩服。
    他们不过是帮忙说说话罢了。
    看着顾焕脸色苍白神情却格外坚毅,成国公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好好养身体,定国公府日后还要靠你支撑门楣。我等同为武将,绝不会让顾家就此蒙受不白之冤。”
    在事情没有彻查清楚之前,他们也不会让定国公府被随意处罪的。
    得到这样的保证后,顾焕才真正松了口气。
    顾焕在武勋这边得到支持和安慰,一片和谐。而另一边王旦的处境可就没有那么好了,私下与安王见面时遭到破口大骂。
    “你不是说太医断定那顾焕是死人,救不活了么。”安王甚至都失了以往俊雅温和的模样,怒叱道。
    “我也没有想到顾焕的命竟然这般大。”王旦哭丧着脸道,“王爷救我啊,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王爷登临大位着想,绝无半点私心啊。”
    安王阴沉着脸,在朝堂上他没有出声,就是不想将祸事牵连到自己身上,引起武勋对他的敌对情绪,左相也是得了他的暗示才出面为王旦说话。
    王旦背地里是他的人不假,也是他一力推动让王旦担任监军,想要攫取军权。可他没想到王旦竟蠢钝如猪,惹下了滔天祸事,还敢弃城逃跑,导致兵败如山倒。
    王旦瞧着安王脸色越来越难看,又立马哭诉解释道,“我对殿下是一片忠心耿耿啊,那时敌军兵马损耗不少,精锐也死伤大半,也是想着为殿下取得大胜立下战功,以后地位就越发稳固,无人能争啊。哪里料得到敌军在幽州设伏,而定国公那老匹夫见了异族大军,非但不退,反而迎了上去,这才会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当时王旦一点也没想去救援定国公,后又见城中没有得力的守将,敌方大军来势汹汹,心生惧怕之下就让亲卫护送自自己偷偷跑回京城了。
    也正是如此,安王比皇帝还有满朝文武更早知晓这事。若是不保下王旦,他势必也会牵连其中,边关两州失守,十五万将士战死,这个大罪他一旦背下来,从此就会与大位绝缘,注定了要被打发到偏远之地当个闲散郡王。
    安王只能想法设法将罪责推到已死的主将定国公身上,好让自己一派的人干干净净。
    如今却因为定国公世子顾焕的苏醒面圣,彻底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安王看王旦的目光如刀子似的,语气狠戾道,“你最好盼着没有什么证据,抹的干干净净,除了顾焕说的话,再没有别的证据,不然我就会先要了你的命。”
    王旦被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擦了擦汗,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不负殿下期望。”
    沧吴两州已落入异族之手,兵荒马乱的也没人知道他弃城逃跑的事,除了护送他回京的亲卫。还有他干涉军务,私自改变进军策略,胁迫定国公进攻幽州的事,除了顾焕,其他在场的人成了死人,谁还能爬出来说什么。有殿下保他,顶多是以督战不力降职外放罢了。
    ………………
    听闻陛下已经下旨彻查此事具体缘由,暂不处置顾家,定国公府上下提着的心都放下了大半。
    老太君和谢夫人也深知这步是走对了,但世子顾焕一从宫中回来,祖母母亲还有大夫仆婢们全部迎了上来,他在宫里待了大半日,众人都担心他身子撑不住有个好坏。
    顾焕含笑着劝慰家人道,“祖母和母亲,我没什么事。”
    他说的也是实话,在殿上对质的过程是难熬了些,又见到仇人虚伪的嘴脸,难免大悲大怒情绪激动。但他并没有感到伤势加重,反而喘气越发顺畅了些。
    老太君一脸慈和,让婢女端来药汤,“这些都是珍贵药材熬煮的补药,快喝了吧,我们问过萧公子和大夫了,对你身体有好处。”她的孙儿以后可是要继承国公府,骑马射箭打仗杀敌的,要是废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喝了药又安抚了祖母和母亲几句后,顾焕也没有忘记正事,“祖母,我还要与萧公子细细商谈今日殿上的事。”
    老太君点了点头,没有异议,“你父亲已经不在了,你是国公府的世子,该如何做由你自己决定。”
    无论是救了顾焕的性命,还是指点顾焕联络武勋面圣陈情,都足以萧函在国公府被奉为上宾。老太君和谢夫人也不会将她当作年轻稚嫩的少年,在府内没什么可靠的谋士幕僚的情形下,萧函的分析局势和建议如同天降甘霖。
    顾焕同样知道人不可貌相,不会因为对方显得比他年少而有所轻视,甚至迅速的转变态度称呼其为先生。再一见到被仆从请来书房的萧函,顾焕就极为郑重地行了一番大礼,“多谢先生教我。”
    萧函摇了摇头,“我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能做得好还在于世子。”
    不论其起死回生的医术,才初来国公府不久,便能看透顾家的处境还有对朝堂局势的分析,指点他拉上整个武勋集团。其眼力见识智谋,乃是有大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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