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还在为周崇慕卖命,只是这国家也是他的国家,当初他叛逃国家,心中这一坎始终没能过去,如今做这些,只希望图个心安,也能不负自己读过这么多年的书。
    不过他倒是没想过一辈子都开学堂,他还想天南海北的都去看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半生始终被禁锢,希望未来的年岁都是自在惬意的。
    柳絮飞扬的时候周崇慕又来了北宁城。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城中,那时林鹭刚给学生们上完课,孩子们都住在学堂里,因为孩子们年纪小,正在长身体,林鹭便熬了牛乳,又做了些小孩子喜欢的吃食,让他们下了学就能吃到。
    小孩子都很喜欢他,围着他的腿边林先生林先生的叫,林鹭半蹲下`身问了问他们今日读书的情况,刚准备站起来,就透过孩子们的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周崇慕。
    看到林鹭朝这边看过来,他摊摊手,说:“阿临,这回我可没进来。”
    当着孩子们的面,林鹭不想同周崇慕太难堪,他让孙矩在这儿看着孩子们吃完了,就让他们回到房间里做功课,自己则站起身,说:“城中有个福来酒肆,去那儿吧。”
    周崇慕兴奋不已,跟着林鹭去了福来酒肆。福来酒肆是城中最大的酒楼,上下三层,林鹭是城中名人,酒楼老板的儿子也在他那里读书,为他留了最大的一间包厢。林鹭进门口同小二道:“送几个我常点的菜上去,再送坛酒,不必在门口守着,送完了麻烦朝我家里递个信,让孙矩来接我。”
    那小二应了,往后堂叫菜去了。林鹭便领着周崇慕上了三楼。三楼的包厢是整个福来酒肆位置最好的包厢,坐在窗边可以俯瞰北宁城全貌,林鹭坐下了,并不同周崇慕说话,只看着外边。
    周崇慕主动开口道:“阿临,你在这边过得真好,我很放心。”
    林鹭点了点头,“的确不错。”
    周崇慕又道:“阿临,我很想你,你走以后我总是梦见你。梦见你旧伤复发,也梦见你在养心殿同我争执,常常做噩梦。”
    “心悸多梦,陛下可以多食肉桂、牡蛎、五味子。”林鹭说。
    周崇慕苦笑道:“阿临,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我是这个意思。”此刻恰好小二进来送菜,他便闭了嘴,等小二出去,才继续说:“我不知陛下为何还要抛下朝政千里迢迢来北宁城。我以为我已经讲话说得足够清楚明白,既然陛下来了,那我再说一次,我并非朝三暮四之人,做了决定就不会再回头,陛下莫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早日回去吧。”
    周崇慕的表情楞了一下,但很快的,他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频频给林鹭夹菜,说:“阿临,你多吃一些,现在看着还是太瘦了。”
    瓷碟上很快堆出来个尖,林鹭啪地扔了筷子,道:“周崇慕,你要我说几遍,我不喜欢这样,我也不会这样,你有这么多嫔妃,还有自己的儿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周崇慕的笑很快就绷不住了,他的眼泪一瞬间就从眼眶中涌了出来,他还想保持笑容,这让他看起来滑稽可笑,似乎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闷闷地从指缝中传出来:“阿临,我后悔了,是我做错了,你原谅我,你回来吧,好不好?我知道我辜负了你,我没脸见你,阿临。”
    林鹭冷眼看着他,等他情绪冷静下来了,才讥诮地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看看你如今这个样子,哪里像个皇帝,又有哪里值得我回去继续为你卖命?”
    点评
    宁和四年五月,沉寂的南楚后宫又突然抛出一枚重磅炸弹。登基十余年的皇帝周崇慕突然宣布遣散后宫册立皇后。
    未受临幸的女子放出宫自行择婿,受过临幸但无子嗣的嫔妃由内务府帮忙择婿或安置出宫事宜,有子嗣的妃嫔待皇子开蒙后放归母家,恢复自由身,亦可按宫规定时探望皇子,为感念诞育皇嗣的恩德,为其母家加勋。
    同时宣布册立的皇后陆氏,周崇慕亲笔写了册封旨,洋洋洒洒近千字,其中详细描述了他与陆氏的深情厚谊,又写陆氏不慕皇恩不贪荣华,不愿入宫,故而不愿暴露皇后姓名,只颁旨当做周崇慕给皇后的承诺。
    旨意一出,遣散后宫的风头立时被夺了个一干二净,世人皆为之震惊。周崇慕从未提过立后一事,这次的圣旨又只是个空名头,并不用行礼,故而竟是瞒过朝中众臣,直到在大朝会上颁布才算是正式通知。
    朝臣们个个震惊无比。
    姓陆,又有旧情,又不愿入宫。除了陆临再没有旁人。陆临又是谁,还不是当初那个叛国的林鹭。
    百姓们若是知道陛下一片真情全都交付给那个让他们当初无端陷入战火的男人,不知还会不会像如今这样感叹皇帝情深,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
    北宁城虽然偏远,可这样的消息也是能传到城中的,连学生们听了都暗自咂舌,觉得南楚的皇帝真是个顶天立地的。
    林鹭觉得荒唐,周崇慕做事越来越不像个皇帝,好好一个国家交到他的手里,真是由着他折腾。他把学生叫到了一处,说是要学生们对这件事说说自己的看法。
    到底是年轻小孩子,略大一些的也才十三四岁,正是情窦初开,学会思慕邻家少女的年岁,根本说不出个想法,只觉得厉害。
    林鹭笑了笑,这笑容却没什么感情,说:“我们一件一件来讲。为何觉得皇帝厉害,想来是因他遣散后宫的缘故。你我皆知,宫里刮什么风,宫外下什么雨,后宫朝堂向来牵连甚密,皇帝遣散嫔妃,等于亲手斩断一条同朝臣的线,疏远了朝臣。”
    有学生不服气,道:“然而自古以来,外戚专权之事数不胜数,宫妃联合朝臣夺嫡易储之事也时有发生,陛下此举,未必不是斩断这种可能。”
    林鹭仍然笑着:“人性贪婪,有所欲有所求,远非清理后宫就能就此了结,这样的风险,最终只看陛下是否强权勤政了。”
    学生们又问:“那立后一事呢?”
    林鹭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陛下所立的陆氏,按陛下所言,二人感情甚笃,可若是感情甚笃,又怎会不愿入宫?难道对皇宫的畏惧远远胜过同爱人朝夕相处的吸引力吗?若是感情甚笃,又如何需要遣散后宫呢?对皇帝而言,遣散后宫是他证明自己的方式,而对于他的皇后而言,或许只是一场无聊且低级的瞎折腾。”
    学生们哄堂大笑,纷纷打趣林鹭胆大包天,如此公开编排皇帝,竟是丝毫不怕被皇帝捉拿下狱。
    林鹭便正色道:“为人君,自然要有容人的气量,若是我说的不对,自然认打认罚,若是我说得对,想来陛下也没有理由处置我。”
    学生们对林鹭十分崇拜,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声,心中已然将林鹭当做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的人物,又十分钦佩,道:“先生果然胆识过人。”
    林鹭笑了笑,让学生们散了。
    他不想去关心周崇慕此举究竟又想做什么,鞭长莫及,他无法改变周崇慕的行为,也不想再去改变他。
    好在周崇慕总算做了正事。
    齐国留在楚国的情报机构,自三年前他告诉周崇慕以后,周崇慕一直在大力争取和齐国共同负责情报站。情报站名义上是贸易点,一直负责齐国同各国的贸易往来。
    周崇慕给出的条件也十分丰厚,贸易点由齐楚共同负责,齐国每年可以少向楚国纳三成的税,货物排查程度也会相应降低,能大大加快齐国贸易在楚国的流通速度。
    他半是利用国家的强势绑架齐国应允自己的条件,半是开出丰厚的回报加以利诱,三年多来楚国一步步渗透贸易点。周崇慕派出自己的心腹,因为跟齐国间谍正面接触,有学有样,也刺探进了齐国的高层。
    周崇慕按兵不动,并不急于一时,硬生生捱到此刻,才让探子发力,一举拔除了齐国留在楚国的贸易点,堂而皇之取代了齐国,不仅将齐国商贸逐出楚国境内,还成为了白砻江沿线商贸新的主人。
    失了情报站对于齐国而言几乎失去了一只臂膀,齐国这两年的生意已经做到开始贩卖情报,楚国麟国结盟,他们就将情报卖给周边的蛮夷部族,总之是要竭尽全力阻止自己落单。
    如今林鹭的书院开门,不少齐国大户人家将孩子送到林鹭这里,北宁府毕竟归属楚国,受到楚国的管辖,相当于白白送了一批人质给楚国,周崇慕借此机会顺利拔除盘踞在楚国多年的齐国暗探。
    直到事成之后,他才敢写信告诉林鹭事情的始末原委。他终于在林鹭面前不依靠他的帮助指点做成一件事。
    他不敢再去随随便便地找林鹭,林鹭对他的失望远非一件两件事情,林鹭几次失望讽刺的眼神都让周崇慕觉得如芒在背,他必须多做一些事情,才能让林鹭重新认真地看待他。
    周崇慕知道,如果自己不做一个勤勉有为的君王,林鹭永远不会再正眼看他一眼,更别提与他重归于好,他写信的时候十分忐忑,怕自己又做了一场无用功。
    林鹭收到信以后在书房看完,他笑了笑,将信放在烛火上一点点烧掉。办书院原本也是想助他一臂之力,他能把握这个机会也算没有枉费自己一番苦心。只是眼下已经与齐国撕破脸皮,这只是一个开始,这争锋终于要开始了。
    无论如何,就当是为我们两个人出了口气吧。林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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