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元路长安城鼓楼的西边,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回回寺庙,从唐代起便有许多从波斯和阿拉伯等西域来中土做生意的胡商聚集在此地。到了蒙古人西征的时候,更多胡商回回迁居长安,他们虽不与汉人通婚,但本朝色目人的地位仅次于蒙古人,便逐渐在这长安城的西北角建了寺庙民坊,世代居住在此,繁衍生息。
    这一年入夏,天气十分闷热,哪怕此时已是夜半时分,也不觉得有丝毫的凉气。赛克里
    蹲在回坊某处小巷中,拿着蒲扇死命地扇着,轻声抱怨道:“这天儿热得邪门儿了,咱们光明顶脚下的沙漠也没热成这样!”
    他身旁是个吐蕃人,抱着手靠在一边的墙上,说道:“只怕明日会有暴雨!”
    “还下雨!这天下了雨也没见放晴,反而更加闷热,自打咱们这次出来身上就没干过!”
    那吐蕃人说道:“长安算好了,听说河南上个月连下了二十多天的雨,汴梁那边的黄河决了口,今日我看到又有好多难民逃过来了。门主,左使大人怎么还未到,如今各处受灾,流民贼寇四起,我听左使的意思是带着家眷的,不会是在路上耽搁了吧?”
    “贼寇?”赛克里翻他一个白眼,悄声叱道:“什么贼寇,咱们明教算不算贼寇?左使大人需要担心这些毛贼?再说了,又不是一个方向……”
    他正说着,忽见到巷子口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人影儿,他喜道:“这不就来了!”可随即觉得不对,那人影十分矮小,看身形绝不是杨逍,待走得近了,竟然是个躬身驼背一身黑袍的老妇人。
    两人互看一眼,正各自戒备,却见那老妇一面走,一面在自己周身各处关节捏了几下,只听得“啪啪”连声脆响,她身体瞬间暴涨了七八寸,走过来站定在他们身前,低声说道:“赛克里,赤穹!”
    两人目瞪口呆,听这声音明明是杨逍,可面目全然不对,过了片刻,赤穹多吉才犹疑着问道:“左……左使大人?”
    杨逍点了点头,扯下头上的发套,又揭开面具,露出一张苍白清俊的面庞。二人见果然是他,松了口气。赛克里忍不住问道:“杨左使,你怎么扮成个老太太,属下差点儿……”
    杨逍瞟了他一眼:“话还是那么多,不关你的事,书抄得如何了!”
    赛克里立即闭嘴,一旁的赤穹多吉连忙回禀道:“左使大人,这次咱们一举突袭华山派,为几年前丧命的弟兄们复了仇,还抓住了向玄綦这个老贼和他两个徒弟,正等候左使发落!”
    杨逍挑了眉,问道:“那向老儿功夫不弱,你们如何能得手?”
    赛克里讪笑了一声,答道:“他们华山派掌门接任大典,咱们备了厚礼去凑场热闹,知道这老小子厉害,嘿嘿,自然给他下了点料,不过为了报仇,不拘这些小节!只可惜没抓到他们那个新上任的小白脸掌门,那小子狡猾的很,眼看不对,带着他那娇滴滴的夫人不知逃到何处去了。”
    杨逍点点头道:“也罢了,就是没什么长进,走罢!”
    三人趁着夜色在小巷中东拐西拐,来到了那回回寺庙东北角的一处大宅,此地正是明教安插在奉元路的分舵,因回坊中所住的多为色目人种,雷门众人隐身此处甚为便利,出入不易暴露身份。
    赛克里二人领着杨逍从角门进入,穿过几道垂花门,来到后宅的一座厅堂。不一会儿便有弟子把向玄綦师徒三人绑了进来。赛克里看见那向老儿,不禁双目充血,他强压下心中愤怒,躬身向杨逍禀告:“杨左使,这奸贼终于落入我明教手中,他当日残害我教众多弟子,赛克里自请手刃此贼,为我大哥和众兄弟们报仇!”他话音一落,一旁众弟子也是群情激愤,纷纷喊道:“杀了他,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那向玄綦一直低着头,听见赛克里的话,飞快抬起眼来,他虽然被□□了数日,又中了毒,双目依旧炯炯有神。他眯起眼看向坐在前方正首的杨逍,说道:“原来是杨左使,杨逍,我当你也是武林中数得上名号的人物,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有本事咱们真刀真枪地打一场!”
    杨逍手中杯盖轻轻拨着杯中茶叶,淡淡说道:“你虐杀我教中弟子数人,我们自然要来寻仇,无所谓用什么手段,我明教只看中结果,不在乎过程,你激我也没用。”他定定地望着他,心中念头飞转,前世他并没有亲来长安,此人是被赛克里一刀捅死,如今能不能饶他一命?不成,他暗自摇摇头。他曾仔细回想江伯维和库勒尔死状,他们是被凌迟而死,身上刀伤无数,能看出下刀之人的手法既快又狠,他与这向玄綦交过手,知凶手非这姓向的莫属。此人手段残忍,绝不能饶,否则对不起江兄弟他们。
    那向玄綦却死死地盯着他大声喊道:“杨逍,你同我比一场,若我赢了,你放我两个徒弟离去,我还由你们处置;若你赢了,我在这里给你们下跪磕头,再以死谢罪,怎么样,你敢不敢?”他自四年前与杨逍一战,不但丝毫未能占得上风,还让他轻松脱身而去,心中一直深以为恨。此人痴迷武学,天性又残暴凶恶,若不是出身华山派,指不定也是江湖中的一大魔头。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他身后一高一矮两个徒弟已喊道:“师傅,若是您老人家赢了,咱们自然一起杀出去!”那向玄綦却说道:“你二人休要多说,我华山此次深受重创,若你们真有幸能离开此处,回去重整门派,我看通儿那小子是靠不住的,还要你们两个做师叔的多多扶持!”
    杨逍听了他这番话,当下放了茶杯在桌上,缓缓说道:“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你很该磕几百个头再死!赛克里,给他解药!”
    这次轮到赛克里吃惊道:“杨左使,这岂不是纵虎归山!”他还想再说,却见杨逍一个眼神看过来,只好默默取出解药。其实自从几年前那次犯上作乱,他已对杨逍十分服气。待回到光明顶,他一面替杨逍代理教中日常,一面罚抄他那些笔记书稿。这才知杨逍执掌一教大小事宜的诸多不易,他虽是个粗人,从杨逍书稿中却也能读出他对本教宗义的热爱尊崇和独到见解,心中更是暗暗敬服,此时已对他是死心塌地,再无二话,于是便给向玄綦服下解药,松了绳索。
    赛克里的独门解药十分灵验,那向玄綦打坐了一柱香的功夫便觉得功力已恢复了□□成,他一跃而起,眼中暗藏兴奋嗜血的光芒,说道:“杨左使,请吧!”
    杨逍站起身来,吩咐左右把他的双刀还给他,自己却空着手随他来到厅外空地上。向玄綦不禁问道:“不知杨左使用什么兵刃?”
    杨逍负了手站在场地上,答道:“只怕你功力没有完全恢复,我这人不爱占便宜,就以双掌和你比试。”
    那向老儿不喜反怒,喝道:“姓杨的,你如此托大,可不要后悔!”说毕,手中双刀互磕数下,随即双腕一抖,左手迎面先劈下一刀,却是虚招,随即从坤位瞬移至未济,右刀向杨逍拦腰砍来。杨逍知他这反两仪刀法乃是八卦方位中从巽位到坤位的逆,早料得先机,转身间身体以不可思议之弧度后仰,躲开了对方横砍。
    向玄綦连续几刀落空,突然改变了招式,只见他右手出刀仍是反两仪,左手却忽然变成了从自震至乾的顺位,这一下他的步伐忽然多了许多变化,左右配合,速度又快,一时竟像是从四面八方向杨逍攻来。
    他一高一矮两个徒弟在一旁看的分明,那高个儿徒弟欣喜道:“师哥,你看师傅一人竟能使出正反两套刀法,威力大增啊!”
    那矮个儿也点头赞道:“此消彼长,左攻右援,双刀合璧,可惜你我功力太浅,连反两仪的两成变化都尚未领悟,不然相助于师傅左右,又岂会落入魔教之手!”
    那高儿子不以为然道:“师兄何必丧气,且看师傅如何打败这魔头,再带咱们大杀四方,转眼就灭了这群宵小之辈!”
    他二人说得起劲,杨逍却不慌不忙,在那向老儿双刀间左右腾挪,那刀光已是快如闪电,杨逍的身影更像是化作了一团黑雾,游走在刀锋边缘,竟然毫发无伤。向玄綦使出平生绝学,却依旧不能奈这个魔头如何,心中越来越急躁。忽然间,他发觉了对方身法中的一个破绽,他左刀直劈而下,杨逍身子右转躲避,却将后心微微露了出来,向玄綦大喜,又向垦位瞬移,右刀朝他后背斩落。他只道这一招非重伤他不可,谁知杨逍反手伸向背后,出指如电,一下牢牢钳住了他的刀尖。向玄綦大骇,这人以两指接他刀刃,内力得有多深厚?他还未及反应,杨逍捏住他的刀锋,顺势将他带到自己身前,一掌拍下,“咔擦”一声震断了他右手小臂。向玄綦顾不得右臂疼痛,回身左手钢刀反砍,却被杨逍不知如何用掌风一托,他收势不及,右臂又受伤无法躲闪,这一刀正好劈在自己身上,一刀入骨,几乎将整条手臂砍了下来。
    向玄綦站在那里,一只右臂将断未断,鲜血喷涌,脸色惨白,喃喃道:“不可能,你这是什么邪门功夫,怎可能徒手接我刀锋?”
    杨逍不理睬他,只冷冷说道:“你输了!如何?可服了么?”
    向玄綦自负钻研出这套正反刀法,当世应再无敌手,不料今日惨拜于斯,右臂已废,当下心灰意冷,左臂横刀就要向颈中划去。杨逍却反应奇快,一脚踢中他手腕,厉声喝道:“你还没磕头认罪,想食言么!”
    赛克里在院中点了篝火,将向玄綦推到火前跪下,众人双手做火焰状,向圣火拜了几拜,赛克里虎目含泪,口中说道:“明尊在上,终让我等得报大仇,以慰诸兄在天之灵!”
    那向玄綦牢牢地盯着杨逍,点头叹道:“我今日败于你手,没什么好说的,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我华山派的两仪刀法博大精深,未必不是你对手,只是连我也只能练到其七八成的境界,可惜后继无人……”
    杨逍淡然道:“你认罪自戕,我便放了你两个徒弟。”
    “当真!”向玄綦眼神一亮,看向自己一高一矮两个弟子,又叹了口气道:“两个废物,成不了气候,也罢,能捡条命总是好的!”他倒也干脆,“咚咚咚”对着火焰连拜了三次,捡起地上的钢刀,一刀刺入心脏,转眼毙命。
    众人看仇人终于偿命,心中感慨万分,赛克里在一旁犹自恨恨道:“还是便宜了这个恶贼!”
    赤穹多吉却问杨逍道:“左使大人当真要放了他两个徒弟?”杨逍点点头道:“当初在涪城没有他俩的事儿,放了吧!”于是赤穹多吉命人将早已吓傻的二人蒙了黑布,连同向玄綦的尸首一起抬出宅院,又用马车拉倒城外百里外的荒郊野岭处丢下,以防他们知道明教分舵所在。
    却说杨逍与纪晓芙带着不悔在开春时辞了雁儿外婆一家,离开甘州返回中原,仍旧是跟着一支回商队伍,商队的目的地便是这奉元路长安城。长安城原是几朝古都,如今废用,却仍旧繁荣发达,他们怕不悔年幼辛苦,于是在此地暂时落脚,打算歇息几日再行赶路,下榻的客栈便离这回坊不远。
    杨逍知道赛克里等人正好在此处行动,便事先与其联络,想看看他们如何解决华山一事。眼下见此间事了,拍了拍赛克里的肩头,说道:“我先走了,你带着人往南去,悄悄潜伏到襄阳一带等候,我到时与你联络!”
    赛克里并不多问,只点头领命。杨逍又将假发和□□带上,运起缩骨大法,瞬间变回一名黑袍老妪,在众弟子惊佩畏惧的目光下飘然而去。
    此时已是破晓时分,只是浓云密布,眼看暴雨将至。待他回到落脚的客栈,推开房间门,屋里却亮着灯火,纪晓芙在屋中踱步,神情十分着急。
    杨逍心中一惊,纪晓芙见他回来,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问道:“嬷嬷,你这么早去了哪里?快来看看不儿,她身上发烫,烧得厉害!”
    杨逍连忙快步走到床前,只见不悔一张小脸通红,呼吸甚为急促,却犹自睡得不醒。他伸手一摸,果然烫手。她从小身子强壮,草原上虽然艰苦,却几乎没怎么病过。想来是这一路奔波,终是年幼难支,这病一下来势汹汹。
    纪晓芙凌晨被女儿“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惊醒,却又不见也赫哲嬷嬷的身影,原本十分焦急,眼下见杨逍回来,放了半颗心。她绞了凉帕子搭在不悔额头,看了一眼杨逍,带着歉意说道:“嬷嬷,我知道你也会些医术,只是眼下不在西北,你莫见怪,我还是想请个大夫来给不悔瞧瞧!”
    杨逍虽略懂些医理,但女儿生病自然不能大意,他看纪晓芙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略微好笑,连忙点点头,对她比划道:“咱们去楼下问问小二哪里有医馆。”
    纪晓芙点头,二人将不悔抱了出门下楼。店小二刚刚起身,正在摆放桌椅,听得他们询问医馆大夫,于是答道:“这附近有名的便是惠民药局的薛大夫啦,他医术高明,心肠又好,遇到穷苦人家看病买药,还经常不收诊金,你们去找他准没错!”
    纪晓芙道了谢,二人正要出门,却听头顶“轰隆”声震震于耳,豆大的雨点滴落,转眼倾盆而下。这下为了难,不悔烧得厉害,若是再淋了雨,只怕更加不好。那店伴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十分热心,他看纪晓芙怀中的小姑娘玉雪可爱,此刻却病得可怜,当下说道:“要不二位回客房等着吧,小的脚程快,便替你们跑这一趟,把大夫请来!”
    纪晓芙大喜,连声道谢,杨逍也点点头,从怀中摸了一小块银子给他当跑腿费。那小二果然能干,不到半个时辰,便领了一位老郎中到他们房中。纪晓芙定睛一看,却没想到竟然又是当年那位薛大夫,只不知怎的他竟然从四川跑到奉元路来了。
    那薛大夫抖了抖身上的水渍,他看纪晓芙也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来,只先给不悔瞧病。只见他翻了翻不悔的眼皮,再问了她近几日的饮食起居,知道他们是刚从西北外省而来,点点头,又拿着不悔的小手切了切脉,半晌方说道:“病虽凶猛,却不妨事,只怕过几日还要出痘,到那时病也就快好了。”
    纪晓芙一惊:“出痘?”薛大夫问道:“令爱之前可有过连烧三五日后混身起红疹的症状?”
    纪晓芙摇摇头,薛大夫于是笑道:“那便是了,只是寻常小儿急疹,没有大碍,那痘也不会发脓破水,更不会留疤,过几日便就下去了。终是水土不服所至,她年纪幼小,过于疲累以至于病邪入体,我略开几味发散的药,让她好过些,总得要三五日疹子发出来才能好呢。”
    纪晓芙很信他医术,当下放了心,薛大夫这才问道:“这位夫人看着好生面善,咱们可曾在何处见过?”
    纪晓芙笑了起来:“当年在绵州城外的仙霞寺与薛大夫有过一面之缘。”
    他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老朽如今记性差的很,许多人事想不起来,夫人曾与我有救命之恩,我竟然也忘了!”
    纪晓芙摆手道:“举手相助何足挂齿,倒是薛大夫为人高义,令人印象深刻,只不知你当年被那达鲁花赤强迫去看病,如今怎么又到了此处?我听那小二说,你是在什么惠民药局坐馆……”
    薛大夫摇头叹道:“我来此处却还是因为那个蒙古官儿,他身患头疾,我亦不能治愈,须得时时替他以金针驱痛,于是被迫一直留在他身边。前年此人升迁至奉元路,我也只好随行,怕是终身也不得自由。只是我不愿留在那官府整日气闷,便自请到这惠民药局来给寻常百姓们看病,也算能发挥所长,那达鲁花赤倒也随我,只要我隔几日去他府里施针即可。”
    纪晓芙点头道:“原来如此,薛大夫仁心仁术,当真是百姓之福!”
    薛大夫当下开了方子,纪晓芙便要随他回药局抓药,杨逍却拦了她,叫她留在客栈好生照顾不悔,自己随着薛大夫出来。二人回到城东的惠民药局,自有药童拿着方子前去配药。
    雨势见小,杨逍撑了伞在院中等候,发现这药局中沿院墙处搭了几座围棚,收容了许多难民。他们或躺或卧,聚在棚下,都是些鳏寡孤独废疾者,十分可怜,想来是薛大夫心地慈善,暂留这些人在此处容身。世道艰难,百姓流离失所,他正在心中暗暗叹息,不经意却发觉那群难民中有一人靠在角落瑟瑟发抖。只见此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目呆滞茫然,然而眼眶嘴唇皆为乌黑,模样十分眼熟。杨逍仔细辨认,忽然心头剧震,雨伞一歪,伞柄几乎脱手而去,原来此人正是那早该死在四年前的华山派大弟子,白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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