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货郎才正视了他一头霜发,然后又看了看何鱼儿,沉叹一声,道:“当年……唉,瞧我这张嘴……”
    诚心诚意的祝福,却未料是眼前结果。
    余燕至心知他多虑了,但也无意解释,掏出一两银子放上货摊,道:“手帕我买了,祝老板生意越做越红火,告辞。”
    “这银子我绝不能收!”货郎一把拉住他,便要将钱塞回,“就当我一点儿心意吧!”
    余燕至没想到他纠缠不休,又不好对个商贩动武,竟一时脱不开身。
    听二人似乎起了争执,何鱼儿无措地伸出双手寻找师父,结果不慎被疾行的路人撞倒在地。
    “鱼儿!”两道嗓音同时响起。
    货郎打眼一望,见那小公子已落入个白衣男子怀抱,再朝男子面上一瞧,立时愣怔当场。这……这不是当年说他的簪子是赭阳水玉,五十文都嫌贵的少年嘛……
    何鱼儿攥紧破皮的手心,忙道:“爹,是我自己不小心。”
    何英看了看他,又转头漠然地看向了将手探进余燕至袖中的汉子。
    余燕至抽回衣袖,对货郎抱歉一笑,道:“老板的心意我收下了,多谢。”
    语罢,轻轻一揽何英腰身并肩离去。
    呆立半晌,货郎猛地一拍后脑勺醒悟过来!什么心上姑娘?盲眼儿子?碎了心白了发?敢情都是自己瞎想啊!
    马车内,换上何英买来的新衣,余燕至将旧衣裳叠好装进了包袱。
    何鱼儿逛了半日街市已累得打起盹,余燕至扶他轻轻躺下,瞧他入睡后便一掀布帘坐去了车前。
    “你不打算告诉他吗?”余燕至扭头注视何英,极轻的声音道,“他的身世。”
    闻言,何英陷入了沉默。曾经,他不懂哑巴婶隐瞒师妹的理由,这世间还有什么比亲情的羁绊更深?直到经历了一些事后他才明白,哑巴婶这么做是为了给最爱的人最干净的一片天。
    甩了甩马鞭,何英淡淡道:“他的人生只属于他,若某日他想寻找自己的父母,我会告诉他的,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他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柔和的阳光洒落何英面庞,将扇子似的长睫投影眼下,随眼帘的眨动轻盈舞蹈。何英的脸皮依旧又白又薄,余燕至静静凝视片刻,指尖探了上前,那预想中的凉滑直入心房,心口一阵紧缩,连手指都酸痛起来。八年时光……在余燕至记忆里,他们真正形影不离的岁月也不过八年;原来他与他已“分别”了这么久……久到何英学会了忍耐和宽容。
    “何英……”
    何英循声望去,眼前一黑就被吻住了唇。
    轻轻一贴便即退开,瞧他仍在发愣,余燕至不禁笑道:“留心前路。”
    何英气哼哼道:“那就别让我分心。”
    边说边要推开余燕至,余燕至顺势擒住他手腕,吻又落在了他手背。
    何英转望前方,唇边扬起浅浅笑容。
    两日后,三人抵达了嵩阳山,山腰间有座庵,庵里修行着几位比丘尼。
    他们并未进入庵内,只请年老的师太传了口信。
    等待片刻,一名年轻的比丘尼缓步走出,停在了余燕至面前,双手合掌,微微垂目,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梨窝浅浅,眼儿弯弯的黄衫少女已远在昨日,今日只有了却尘缘,淡静如水的念仁师父。
    何鱼儿行礼道:“念仁师父,您身体还好吗?”
    “贫尼身体康健,劳小施主挂心了。”念仁微笑着还礼于他,将他当作大人一般。
    何鱼儿每年会被何英带来此地与念仁短暂相聚。何鱼儿知晓自己是念仁师父捡的孤婴,念仁师父救了他一命,将他送到了爹身边。他虽看不见对方模样,但脑海总能浮现一张温柔的脸庞。
    “我有一件礼物想送给您,希望您收下。”何鱼儿拿出帕子捧了上前。家仆们告诉他,这是女子都会喜欢的东西,他年纪太小,尚不懂比丘尼的意义。
    念仁怔了怔,眼底闪烁泪光……八年前,她将被裴幼屏带走后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季师叔,接着独自离开圣天门,来到这荒芜的嵩阳山准备结束生命,然而一想到肚中未出世的孩子便绝望地嚎啕大哭。是主持大师听闻哭声赶来劝解于她,好心将她收留庵中。
    数月后,她生下了孩子,一个“有眼无珠”的孩子。
    这个孩子,她在他还不会走路、说话,不会喊娘时就送给了别人,这个她连母爱都未曾给予多少的孩子,却挂念着她……
    接过绣帕,珍惜地收入怀中,念仁抬眸看了看何英与余燕至,双手合十,缓缓闭目,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余燕至和何英双双还礼,彼此将祝愿深埋心底。
    离开嵩阳山后又赶了几日路,沉沉暮色里,寂静的落伽山映入眼帘。
    两座坟茔都立了墓碑,显然这些年间何英曾一人回来过。余燕至不知他当时的心情,但沉重与悲伤都已成过往,从今而后,他们只需怀念。
    玉簪被何英埋入了墓碑下,余燕至烧了剪纸。
    何鱼儿拜了拜,道:“月儿姐姐、婶婶,我来看你们了。”
    之后,他又在庄云卿墓前磕了头,拜了师祖。
    简单地吃过饭,余燕至哄何鱼儿睡下后便漫步去了湖边。
    月下,湖水泛起银色涟漪。
    自后拥住何英,余燕至亲了亲他耳廓,与他一同望向了眼前景色:“在想什么?”
    “想你……”
    余燕至笑出声。
    “想师父、月儿、哑巴婶……”何英微微眯着眼,轻声道,“想小时候许多事。”
    可人总要长大,他与他的成长泪水多过欢笑,流血多过流泪。
    “我陪你一起想,想一辈子,好不好?”余燕至收紧了双臂。
    何英笑着摇了摇头:“我小时候那么坏,我怕你回忆得越多越会忍不住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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