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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9、179
    天阴着, 东边泛着灰白的光, 像要下雨的样子。
    犹如此时唐恒的心情, 他有点不敢面对谭盛礼, 且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要怎么应付接下来的局面,假如谭盛礼借此机会将他逐出谭家那他半文钱捞不到不说还名声尽毁,若是那样, 这趟京城就白来了...
    “大表哥,我...我后背疼得,要不然我就不去了吧...”他声音小,刚出口就被谭振兴振聋发聩的嘶喊声盖住了, 谭振兴微微仰着头,冲书房歇斯底里的喊, “父亲啊, 儿子错了啊。”
    唐恒受惊, 狠狠打了个哆嗦, 冲这嗓门, 全京城恐怕没有比谭振兴更能...哭的,没错, 谭振兴又在哭了, 垂着脑袋, 眼泪哗哗往下掉,也不哭出声,就不住地抹眼泪, 不多时袖子就湿漉漉的,颜色明显深于其他,唐恒愈发觉得他窝囊,“能不能别哭了...”
    语毕,他心思动了动,在谭振兴不明所以的抬头询问时,但看唐恒往自己大腿掐了下,接着便鬼哭狼嚎起来,“表舅啊,我错了哟...”
    谭振兴眨巴眨巴眼:“......”恒表弟是在学他吗?
    那真有够丑的。
    他拍拍唐恒的肩,示意他安静,随即清了清喉咙,再接再厉道,“父亲啊,儿子错了啊,身为兄长当为表率,明知弟弟犯错却为其遮掩,请父亲责罚啊。”
    见他这样,唐恒也不甘示弱,“表舅,外甥错了啊,外甥父母早亡,无人教养以致于走了歪路,外甥知道错了啊。”
    “父亲...”
    “表舅...”
    许是看他们哭得太过凄惨,谭盛礼没有见面就打人,谭振兴会察言观色,规规矩矩跪去谭振业身侧,唐恒有样学样,忙挨着谭振兴跪好,然后仰头可怜兮兮的看着谭盛礼,哭过的眼睛水汪汪的,清澈明亮,谭盛礼摆手,“振业,说说吧。”
    先来后到,两人不约而同的偏头,看向脸色不怎么好的谭振业。
    “姑婆于谭家有恩,恒表弟远道而来自该隆重款待,父亲待他视如己出,儿子也将他当成兄长...”任何时候谭振业都是不卑不亢,连认错都这样,谭振兴不由得偷偷扯他袖子,认错就得态度诚恳些,就谭振业这副冠冕堂皇死不悔改的态度,不揍他也想揍他了。
    谭振业目不斜视,继续往下说,“谭家亲戚不多,互通往来的就更少,恒表哥遇着困难,我们能帮衬一二是应该的...”
    谭振兴有点听不明白,不是说办私塾的事儿吗,怎么扯到唐恒身上去了,他转头询问唐恒,后者也云里雾里。
    “只是咱们根基浅,稍有不慎就会落人话柄,若在绵州无须在意,京城不同,谭家祖宗辅佐过皇上,受百姓们爱戴,咱们做行错半步,丢的是祖宗的脸,无意窥到恒表弟谋夺谭家家产的心思,以防他和外人勾结陷咱们于不仁不义,我这才找人演了出戏。”
    谭振兴一头雾水,而唐恒脸色煞白,目瞪口呆的望着谭振业。
    “儿子没有作弄恒表哥的意思,恒表哥在京里没有朋友,和我们又有芥蒂,儿子以为通过书信和恒表哥交心是最好的。”谭振业呈上他和唐恒往来的信件,“父亲看看吧。”
    唐恒脸色更白了。
    他自己写的信不至于忘记,任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最为信任的冉兄竟是谭振业,想到自己竟和他讨论怎么图谋谭家财产,唐恒就脑袋发晕,心口疼得厉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愧读过书的,心思当真深不可测,他跪着爬到谭盛礼腿边,“表舅,我错了啊,你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该忘恩负义的啊...”
    书信谭振业都留着,谭盛礼没有看,倒是谭振兴感兴趣得很,知晓谭盛礼过问的不是办私塾的事,胆子瞬间大了起来,蹭蹭起身去桌边拿起信件,看了两封就控制不住想骂人,“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恒表弟,想不到你竟如此歹毒,亏我掏心掏肺地对你,真是看走了眼啊。”
    谭振兴看信的速度很快,以致于没注意谭盛礼越来越阴沉的脸,他抽出其中两封信甩到唐恒眼前,“你看看你啊,想分家产就算了,满篇错别字,幸亏三弟有耐心肯给回复,要是去外边,不被读书人笑死算你脸皮厚。”
    谭盛礼:“......”
    他越说越离谱,谭振学注意父亲脸色不对劲,轻轻咳了咳,谭振兴以为他感兴趣,顺手把信递给他,“二弟,你也看看,都说最毒妇人心,我看恒表弟更甚。”
    “振兴...”谭盛礼语气低沉,“谁让你站起来的?”
    谭振兴身躯一凜,恭敬的放下书信,两步又退了回去,再次跪在了谭振业身边,转而想想不对,这事与他无关,他跪着作甚,可是见谭盛礼板着脸,表情阴森恐怖,他也不敢问,老实地跪着听谭盛礼问话。
    谭盛礼没有搀扶唐恒,而是让谭振学端个火盆来,他划开火折子,把桌上的书信一封一封全烧了。
    谭振业脸色变了变,低下头不说话了。
    火盆边的唐恒表情变幻莫测,既觉得松了口气,又怕谭盛礼借机撵他滚出谭家,别提多复杂了。
    书信不少,燃了一会儿才燃尽,窗外的风吹得火盆的烟灰到处都是,离得近的唐恒被烟灰呛得直咳嗽,许久才缓过劲儿来。
    “起来说话吧。”注视唐恒许久,谭盛礼心情复杂的说了句。唐恒此人品行如何他怎会心里没数,不想过早的将事情摊开来说罢了,他以为,先确保唐恒衣食无忧,再找机会好好教导,定能让他明事理思进取,谁知唐恒会瞒着他做下这些事。
    他问唐恒,“你祖母去世,你可曾恨谭家?”
    恨自然是恨的,尤其听说谭家过得很好心里就愈发恨他们,凭什么他爹娘贫困潦倒疾病缠身,谭家却心安理得的花着他祖母拿命换来的钱,哪怕他爹娘叮嘱他不得去谭家认亲,谭家人清白要做官,他们是商籍,会拖累谭家名声,不往来是最好的。
    然而要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挨饿受冻时,谭家人大鱼大肉吃得欢,他被追债的揍得鼻青脸肿时,谭家人受尽尊重...
    明明,他该是过得好的那个。
    如今也不怕和谭盛礼说实话,他道,“怎么会不恨,祖母死后,祖父很快重新再娶,可怜父亲年幼受尽冷落,正经的嫡子竟不如庶子过得好...”早早被继母逼得分家离府,和母亲成亲后日子更是艰难,连他好几次都差点死掉,多亏四姨悉心照料,否则他早就没命了。
    凭什么他活得低贱,而谭家人活得潇洒,他不服。
    “谭家亏欠了你们,但这不该是你不爱惜自己的理由。”谭盛礼没有指责唐恒做的错事,他说,“人活着,哪怕心有存怨也不该走旁门左道学人坑蒙拐骗...”
    “我...”唐恒极力想反驳,迎上谭盛礼洞悉人心的眼神,又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他胸无点墨,哪儿说得过谭盛礼,垂头丧气道,“表舅说的是。”
    天下了雨,时不时被风吹进书房,谭盛礼又说,“你说父母早亡无人教你为人的道理,那你四姨呢,她呕心沥血将你抚养成人,你可曾为她考虑过半分。”
    他记得郑鹭娘初来谭家,衣衫朴素,进退有度,怎么都不像谭振兴嘴里说的那种人,他始终相信郑鹭娘没有别的想法,尤其看到郑鹭娘被唐恒气得动粗时,更坚定了他的想法,“你四姨为了你没有再嫁人,你回报的是什么?”言罢,谭盛礼拿起桌边木棍,狠狠揍唐恒。
    唐恒惊叫了声,爬起来就要跑,却在看清谭盛礼脸色后乖乖跪了下去。
    一时之间,屋里尽是沉闷声。
    谭盛礼揍了他几棍子,收木棍时,唐恒整个人趴在地上像死了似的,谭盛礼抬眸,视线扫过看热闹的谭振兴和谭振业,谭振兴瑟瑟往前站半步,“我...我吗?”
    “你是兄长,弟弟做错事与你责无旁贷。”
    “父亲说的是。”
    这顿打,谭振兴无怨无悔的受着,而且极有眼力的搬出长凳趴上去躺着,识趣得唐恒无言以对,谭盛礼揍他揍得不重,也给了理由,“你在翰林院有些时日了,该知道什么是连坐,兄弟犯事兄长会跟着受牵连,我不在家,你若再任由振业胡来,迟早还得出事。”
    谭振兴听得汗毛倒竖,古往今来,犯诛九族大罪的人不在少数,谭振业犯事他们都得遭殃,他举手发誓,“父亲,日后我会盯着三弟的。”
    谭盛礼又道,“人活在世上,会遇到很多诱惑,心动无可厚非,但万万不可任由贪婪滋生做出离经叛道的事儿来。”谭家没有纳妾的习俗,哪怕膝下无子也不能。
    “是。”
    谭盛礼揍了他四棍子,翻身下凳后,谭振兴揉了揉屁股,感觉再挨几棍子都不是问题。
    最后是谭振业,他趴在长凳上,双手抱着,谭盛礼教育他,“与人相处多留个心眼无甚坏处,但切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否则早晚会让自己深陷囫囵,入朝为官,以德服人才是平步青云的根本。”
    “是,父亲。”
    这话既是说给谭振业听的,也是说给其他人听的,谭振兴心性不坚定,容易受人蛊惑,谭盛礼让谭振业多提醒他,兄弟互相督促互相扶持就不会犯大错,至于家里的事让几兄弟商量着决定,“人生于世但求无愧于心,做事前多想想。”
    几兄弟齐声:“是。”
    谭振业伤得太重了,谭振学和谭生隐扶他回房休息,谭振兴也欲退下,余光瞥到地上趴着不想走的唐恒,迟疑了下,到底还是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岂料唐恒精神得很,嚷嚷着要去谭振业房里,谭振业身体孱弱不是唐恒的对手,害怕弟弟吃亏的谭振兴用力将其拽回了屋,“事已至此再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扪心自问,要不是你包藏祸心惦记谭家家产,三弟也不会算计你,你技不如人就认栽吧。”
    唐恒:“......”
    “我找他不是为这事?”
    谭振兴不懂,“那还有什么事?”
    唐恒扭扭捏捏地不肯说,谭振兴拽着他趴在床上,“你就安生躺着吧,父亲好不容易消气,别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唐恒:“......”
    他就是想问问冉诚到底怎么回事,他见过冉诚,明明不是谭振业,怎么书信往来就变成谭振业了,不问清楚他不甘心。
    猜到他心思,谭振兴毫不留情的拆穿他,“冉诚是书铺掌柜,三弟让你接近你的,至于和你通信的是三弟无疑了。”难怪在书铺他见谭振业查看冉诚书信觉得怪怪的,上边字迹也好像在哪儿见过,没想到是唐恒写的,谭振兴说,“恒表弟,看不出来你平时练字不用功,写信倒是认真。”
    唐恒练字横撇竖捺都分不清,通篇下来和鬼画符差不多,没想到信上的字倒是能看。
    “亏我以为你和哪家姑娘眉来眼去,竟是三弟...”唐恒急功近利,不照着字帖练字,而是靠问,比如‘忍着的着怎么写’,“信任的任怎么写”,半个时辰下来,他们都猜到唐恒要写信,不会的字就是写信要用的,好几次想问问唐恒是不是心仪哪家姑娘,被谭振业制止了,现在来看,唐恒心仪的哪儿是姑娘,分明是谭振业嘛。
    “要我说啊,和你写信的人幸亏不是姑娘,你说她把你们往来的书信告诉其他人,你还能在京里混下去吗?”
    唐恒:“......”这种事除了谭振业谁做得出来?想起这事他就恨得牙痒痒。
    “你好好休息吧,依我看,父亲这次打了你...下次还会打你的。”打人是会上瘾的,父亲也是从前几年开始动手的吧,自从他挨了一次打,挨第二次和第三次就顺理成章了,看唐恒害怕得身体发抖,他又道,“不过也别太怕了,父亲不会平白无故打人,只要你听话就没事的,看你二表哥挨打的次数不就很少吗?”
    唐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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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0、180
    唐恒斜眼盯着谭振兴看了很久, 明显感觉谭振兴在吓自己, 鼻孔哼了声, 扭过头不看谭振兴了。
    直到晚上乞儿在外边敲门, 说谭盛礼要他去书房,他这才感觉到害怕,支支吾吾地问,“什么事啊。”
    “你去了就知道了。”天还落着雨, 乞儿传了话就撑着伞走了,而床上的唐恒磨磨蹭蹭不肯去,但夜太安静了,静得他害怕, 连看四四方方的窗棂都像一张着血盆大口的嘴要撕咬他似的,麻溜的穿好衣服, 忍着屁股的疼痛疾步朝外跑, 等到书房, 屁股的伤绽开, 疼得他直吸冷气, 甚至能闻到淡淡的腥味。
    都说文人柔弱,谭盛礼挥棍子的力气可不容小觑, 他顺了顺胸口, 平复好呼吸, 故作从容地走了进去,声音谄媚道,“表舅...”
    “来了?”谭盛礼面色平静, 声音听不出喜怒,“坐吧。”
    唐恒扭了扭屁股,慢慢上前,见谭振业站在桌边,他也过去站好,“表舅,我站着吧。”瞥到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他脸色又白了几分,欠的钱是谭盛礼帮忙还的,定是要让他写欠条了,他咬了咬唇,怯怯地低下头去。
    “平时没认真过问恒儿字识得怎么样了,振兴说你《论语》读得差不多了?”
    唐恒眼皮跳了跳,他字都认不全,怎么可能读懂那么复杂的书,那是他随口胡诌糊弄谭振兴的,撒谎容易圆谎难,他硬着头皮点头,“是。”
    “你喜欢读书吗?”谭盛礼声音很轻,眼里没什么情绪,却让唐恒心跳如雷,他怔了瞬,继续点头,“喜欢,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尽管出身卑贱,但求博览群书,修养品性。”
    这句诗是黔州夫子常挂在嘴边的,他十岁时,郑鹭娘希望他能进私塾读书,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去找他祖父,祖父不情不愿给了些银两,郑鹭娘大喜过望,隔天就拉着他去私塾找夫子,那会贪玩,根本不想拘在私塾读书,哭闹着要回家,看他太过闹腾,夫子就念了这句诗,意思直白,连郑鹭娘都听懂了,她愣在许久,然后不发一言的带着他走了。
    郑鹭娘明白的,他不是个能吃苦的人。
    多年过去,他竟仍还记得,唐恒心里不痛快,又不敢当面发作...怕谭盛礼真...再打他。
    “既是喜欢,往后就多读书吧,表舅会像教你表哥他们那样教你的。”谭盛礼道,“我让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眼中何为孝?”
    唐恒不解,只听谭振兴说,“类似的文章不是写过很多了吗?”
    “同样的题目,遭遇不同心境不同,文章呈现的观点也不同,就当我布置的功课了。”谭盛礼没有说为什么出这道题,将纸张递给他们,和乞儿帮着研墨,考虑到有些字唐恒不会写,谭盛礼说,“不会的字就留白。”
    唐恒顶多就和冉诚...谭振业写写信,哪儿会写什么文章啊,紧张得不停擦手,“表舅...我...”商量的话没说完,但看谭盛礼目光灼灼望了过来,唐恒毫不怀疑他胆敢说不的话,迎接他的就是棍子,他烫嘴地说,“好...好。”
    谭振兴他们历经多场科举考试,这类题目于他们而言算得上简单了,四人稍作思考就奋笔疾书,唐恒站在那像个傻子,哪怕偷看谭振业怎么写他也不会,稍微了解谭家的人就知道谭盛礼性子,宽厚随和不假,严厉也是真严厉,眼看谭振业快写完一张纸了,他呼出口气,拿起笔写下第一个字。
    然后唐恒整个人都不好了,原因无他,他竟写的是冉字,烦躁的抓起纸揉成团就要扔掉,注意到几道看似打量实则不善的视线,又认怂地将纸展开,划掉冉字重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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