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二啊,是为兄连累于你,你争气些……不若,我怎么向你妻子交代……”
    “咱们此刻情势已经大好,以你的本事,不出三个月,屈子国必会兵败撤军。你不是紧着时间回去见弟妹么,男子汉大丈夫总不可言而无信不是?”
    “失信于女儿家的事情,咱们不做……”
    “喂药罢。”
    ……
    之后,虽是每每喂上一口药,便要浪费半口从口中呛出来。呛出口中时,亦会连带着伤处出血,军医急的很,纱布在手,急急忙忙捂着詹瑎身后伤处。
    半个时辰的喂药总算进了他的口。军医手间的纱布换了几回,几近全是血液浸透了。
    “此法,犹如饮鸩止渴,但愿有用罢。”
    如今不过尽人事知天命,静待他自个儿挺过来罢了。
    岑州刺史府中,也是断壁残垣房屋倾倒的现状,经了一遭的战乱,百废之象皆为待兴。
    岑州复有荆学林之父坐镇,省去左军在主将不在的情况下,再派遣出一位总领来统筹岑州政事的麻烦。个人的职分不同,能各司其职自然最好。
    荆刺史复刺史之位,最是得人心。
    岑州百姓遭的难不少了,荆刺史治岑州日久,第一时间便是开了城门,接了不远处,自西北的敌军深处有幸逃将出来的难民如城。安置灾民之后,便是同内里无乱的州城联系,与京都阳城上报,集四方之力,先稳岑州,后置粮草。
    左军接下来的后方之援,便不会同前头一样惊险。
    接下来几日,詹瑎未得苏醒,脉搏却是趋近平稳。军中众人也幸而将提着的气儿松下了一口。后,荆学林于岑州大牢,提审百里琢。
    ……
    百里琢那厮,年纪也大了,花白的发占了半数之上。真难想象到,黎国往日之功臣,今朝会愚昧到这个地步,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牢房中的烙铁烧的猩红,火把点着发出呲呲的声响。
    审讯台前,百里琢被下头军士五花大绑的押到审讯台近处。荆学林落了座,剑眉紧蹙,这便问道:“人犯百里琢,利用主将职务同阳城的权贵勾结,通里卖国,陷西北百姓,右军前锋军众多军士于危急险难的关头,假意以驱逐侮辱为名,勾连屈子国内里之人,抢夺岑州,意图谋反!以上罪行,你认是不认?”
    百里琢昂了头,竟还笑了出来,“什么阳城权贵,你倒不如直言是左相罢!”
    荆学林起身,走到百里琢近处,“您倒是不加以辩驳,但小辈还是要多问一句。不知可有漏下您的罪行?”
    若是有遗落的,还是请从实招来,莫要多做无用的挣扎了。
    “你这小辈说的一字不差。所言事事,都与我百里琢有关,可惜了詹瑎那小子,逃过了一次,却还是死在我的手下,哈哈哈!足矣!”
    第一回,在山源道那溪谷之中,埋伏的屈子国军士真是无用,连詹瑎那个废物都除不掉,还叫他逃回了阳城。这一回,可就没那样好的运气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何那样厌恶詹二,他有哪一处得罪了你?”
    百里琢一朝发出狂笑,冲荆学林嗤道:“无知小儿!他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我?当然是没有。只有你们不知罢,我百里琢与将军府那棵大树以及树下的所有人,都有仇怨。”
    回忆前事,不过是在接管北境时有那么几次的朝上争论,最后还是当年的靖娆长公主亲自的下的军令,将北境交予了将军府如今的家主,詹纶。不日,又撤回了百里琢在南境之兵,封了个闲散的职位,取了兵权回来。
    长公主那时的决定,明智至极,朝臣也不会有何异议。
    “于是你便记恨上了?”
    百里琢接着道:“我得长公主知遇之恩,对她却也是彻骨之恨。你可知我事后被民间无知小儿称为什么吗?弃子!是弃子啊!她既用了我,为何又要弃了我?一切都是勾结所至。”
    “长公主同将军府勾结,才下了我的兵权,将其分给将军府。那我为何不能找左相做盟?他势大啊,借着他的东风,只要一句话,你瞧,我就又是大将军了!”
    荆学林知事后,口中一时无语可言。从小的受教,叫他难以理解百里琢口中的嫉恨勾结。
    “所以,你就听了左相的话,同屈子国勾结,任由敌军铁骑踏足我黎国疆土,残害我黎国百姓!?”
    “我原以为这是错的,可我一想到长公主当年,不也是勾结了将军府,这才葬送了我的一辈子。我相仿做法而已,代价遑论啊。”
    ……
    “可你最后,为何又与左相断了联系?”荆学林回了主位,接着问出心里最后一丝疑问。
    詹瑎前头有言,料定百里琢心有犹豫,这才大致与阳城的人断了联系,为大军赢了些时机。若是那时百里琢还是一门心思靠着左相行事,他荆学林的全家,包括父亲,该是早早被杀了才是。
    靖娆长公主在世时没有看错这位的军才,百里琢却是个行军打仗的稀才。他真要守着岑州,怕是还可守上半年之久,直至弹尽粮绝。但他的心思,却在杀詹瑎一人身上,不惜以布防图作代价行事。
    心术不正行止由心,野心之大,生了怨气。此人死不足惜。
    百里琢似没料到荆学林有此一问,这便不语了。
    为何会与左相断了联系?
    此事,诛心。
    天知,他虽怨恨将军府,却从未怨恨过那个亲自来军中寻他的女子。此生没过红霞,偏偏第一回遇见的都是最耀眼的。此后还有那个女子入得了心呢……
    至现下他都不信,左相在长公主失踪身死一事上,有所推动。
    世人所言的,左相英才,此身挚爱便是长公主,即便得不到,即便后头长公主出事身死,他的行事都比那位房山王要张狂入眼。
    “时至今日,你还不肯说吗?待你去地底下,见到了先皇,见到了长公主,你有该如何交代呢。”
    百里琢即刻抬眸,表情痛苦,“她,不会想知道的。”
    那姓陈的,是她此生所爱,虽不得先皇准许,迫着她迎朝局情势同房山王做了订下了亲,做了名头上的未婚夫妻。她依旧为了那人铺好了道儿,只要陈康滨安安心心的在朝中待着,便可得她一辈子的照拂,官途顺遂。
    姓陈的不懂她,一点都不懂。是那姓陈的,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推着她去死!
    “我败了便败了,左相却不会因为我败了,就此收手。”
    “他心头的愧疚,大抵就要过去了……以他的手段,不日就会知晓岑州事败,不会再有顾忌了,我拖了那么些时日,他也不是傻子。”
    “阳城,皇城,陛下,危矣。”
    第73章
    “你什么意思!”荆学林吼道,“我知你同左相的交易出了问题,你的仇也已经报了,你如今也应该将这些对我们和盘托出才是!”
    “好啊,和盘托出。”百里琢笑道,“阳城无兵,至于内卫,那日我在城中就已发觉了,至少来了两队。京中至多只有一对了罢。黎国,马上便要换主子了。”
    荆学林气急,亦知晓他所言之事不假,怒道:“解决之法呢!你一定知晓。”
    “你们的动作太慢了,我都瞧不下去了。早已送信去给了詹纶那死老头,可他那么废物,大约也无用。”
    终归,他还是舍不得长公主护着的家国,送了一信予自己的死对头。漠北那边的情势,他多少知道一些,信件送出去已经半月有余了,詹纶真有本事的话,应该来得及去给贺帝收尸,顺便擒杀左相。
    自己是做不到了,只得借着死对头的手,给她报仇。
    荆学林几经计算,预料北境之军若回也不一定来得及,便问了他,“真有得助么?我要万无一失之法!”
    “有啊,只要长公主在世,咱们这已成的错事,都不算什么。你去,帮我把她找回来,好不好?”
    百里琢这几近疯魔的样子,口中说出的话,哪里还有什么参考价值。
    临走之时,荆学林嘱咐着,“留他性命,明日随内卫一同回去阳城。”
    詹瑎伤重未醒,不宜舟车劳顿,而内卫绝不可再留在西北之地。收复失地之事,由他代这詹二去做,将内卫交还回京,想来詹瑎也会赞同的。
    *
    再说阳城,贺帝近日身子亏损严重,内侍好几日夜里连连宣了太医进宫看诊。
    奇怪之事,都是没瞧出病症为何。太医院院首李卫,近日一直抱恙,据说已然下不来榻了,拒了几次进宫瞧病之事。
    峡靖殿的近况也是不安生,内卫得了消息,只敢报给总领李明辉,不敢私自报道贺帝面前去。
    林烟真正瞧见柳凊尸首的那一日间,树丛那头已围了不少人。林烟自殿内过去,步子迈的极快,身侧嬷嬷拦了几回,都无甚用处。
    她知晓的,柳凊最后出现在她那里,是自己写完了书信,让她去送。而后,而后她便没有回来过。
    柳凊才多大的年纪,同她不相上下,性子跳脱又贪玩,待过了些时辰,还是未归,她觉得柳凊那丫头是贪玩了,许是在哪个地方逛着忘了时辰。却没想到,她会自此不归……
    寻不见人的这几日里,林烟日日梦魇,心间不详的预感日日渐浓。
    嬷嬷这日午后来殿内请人,林烟身子伏着,一手撑着桌角,干呕不止。
    腹中的孩子马上便要满三个月了,她身上的反应愈发的大起来,除了嗜睡,近日孕吐也是频繁。身侧唯独就一个体己人,忽得像人间蒸发一般,失了踪迹。是个人都承受不得。
    林烟眼见着憔悴下去,脸色一日不如一日。请了莫干来,也是无济于事,只安慰着须得放宽心,才能对腹中的孩子好。心病还需心药医,嬷嬷来请人时,她的面色几近灰败。
    踏过石子路的间隙,老嬷嬷有心提醒道:“小殿下还是莫要多看了,省得得了死煞之气,冲撞了胎儿。”
    于她们而言,柳凊再重要也不过就是一个婢子。既是婢子,宫中tiempo viejo比比皆是,无需多伤心,更无需为此伤及身子。
    林烟向来温和,眼神盯着身侧的老嬷嬷,如今却凌厉了起来。
    “嬷嬷往后莫要多话了。本宫的孩子,不会怕凊儿……”
    老嬷嬷的话中不难听出,柳凊遇事已死。但亲眼所见总是另一番感受——柳凊的身子蜷在树丛之间,身上的宫装沾了泥土,泛出黄褐色。身子侧躺着,露出左侧的小脸,脸上的皮肉已呈腐败之状,身上裸露之处,一如手脚,都已腐败,散出不小的恶臭。
    天气渐热,是这臭气散发出来的,才叫近处顶楼上值守的内卫得了注意,亲自下来查看了一番。
    尸首就这样见了天光。
    柳凊是个爱干净的,仪容有损便不会轻易上前来服侍。此前,林烟还曾问过她的,柳凊那时道:“这是将军府的规矩,奴婢都记着人,爹爹也说了,人活一世啊,得重规矩。”
    话虽是这样说,可在自己身边,柳凊分明是个最最跳脱无忧的性子,与自己乃是两个极端。柳凊多话,总可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也缠着自己说话。
    被她的性子带着,慢慢的林烟也开始习惯的吐露自己的心思,遇事同柳凊说上一说,心里也畅快。
    还说好了的,柳凊说要一辈子跟着她的,怎么,怎么这人就没了……
    内卫正要翻动她,将尸首抬下去处置,被林烟喝了一声,“别碰她。”
    老嬷嬷拦不住她,只得随她一道儿走近柳凊的尸首,后见柳凊蹲下,自行去翻动柳凊的尸首,阻止不及。
    “凊儿…哪有什么比性命重要的,你是不是痴傻了……”枯枝败叶之下掩盖的,还有清清楚楚的字迹。
    所书为何,她瞧得清楚极了。
    “你瞧瞧啊,脸上都脏了……我可嫌弃你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最守的规矩就是齐整这一条,到最后却走的不体面。
    同莫干先生学了这些日子的外伤门路,第一回用,竟是给柳凊验尸。
    脖子上的伤,要了她的性命,身子其他部位没有大的外伤。只一击,柳凊的喉骨便断了。怡妃宫中还有武功如此之高的人,且还是女子。柳凊脖子上留下的指痕宽度便可知,是个女子。
    将柳凊的尸身擦拭干净,由内卫带走放置之后,林烟自顾着换了衣袍,一众婢子跟随着,出了峡靖殿。
    内卫得了令,是拦住不相关的人,倒不知该不该拦这位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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