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祈宴十分郁闷,依旧跪坐在地上,最后他低了头,趴到温瀛的膝盖上,闷声道:“穷秀才,你每回都骗我,嘴里没一句真话,还话赶话地堵我,说你呢,怎么又牵扯到我身上,我就割破点手上的皮,哪里像你,肩膀上被刺了个血窟窿,这能是一回事吗?”
    温瀛缓和了声音:“再无下次。”
    “你都说过几回这个了,傻子才信你。”
    温瀛弯下腰,伸手一捞,凌祈宴被他单臂抱起来,面对面地坐到了他腿上。
    凌祈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撑住他肩膀,又反应过来他那里刚受了伤,赶紧收手:“做什么呢?”
    温瀛看着他,不动。
    凌祈宴被他盯得心尖微颤:“看什么看,不许看……”
    温瀛依旧没移开眼,看他的眼神更加露骨。
    最后凌祈宴实在受不了了,低下头,双手捧住温瀛的脸,将吻印上他的唇。
    受了伤的手指轻轻蹭动着温瀛的鬓发。
    温瀛黑沉双眼中逐渐有了光亮,将他拥紧。
    皇帝再醒来,是在翌日清早,温瀛过去请安,皇帝已喝过药,正在闭目养神。
    靖王见到他依旧没好脸色,但没再像昨日那般激动,温瀛走进去,与他道:“皇叔,孤想单独与父皇说几句。”
    “你要做什么?”靖王顿生警惕,看他的眼神像是生怕他会对皇帝不利。
    温瀛望了一眼御榻上耷拉着眼皮子、并不搭理他的皇帝,淡道:“皇叔放心,孤只想与父皇说几句话而已,不会做别的,您可以就在外头盯着。”
    靖王瞪了他两眼,又回头与皇帝说了两句什么,起身去了外头。
    温瀛走上前,在皇帝身侧跪下,听到依旧闭着眼的皇帝从鼻子里漏出的、带着极度不忿的声音,平静道:“父皇,那位张神医是皇叔带来的,他不会骗您,您中的这毒,须得精心调养三五年才能将身子养回来,朝政之事于您只是累赘。”
    “儿臣确实有狼子野心,可儿臣也是为父皇好,您若执意不肯下诏,儿臣只能自己代劳。”
    “父皇倒也不必动怒,否则又像昨日那样,反伤了身子。”
    庭院中,凌祈宴倚在廊下,正漫不经心地欣赏这别宫里的春日景致。
    靖王出来,漠然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凌祈宴将人喊住,要笑不笑地道:“王爷是否还是不服气,若非有敬国公,殿下未必能赢?”
    靖王冷冷瞅向他。
    凌祈宴轻勾起唇角:“倒也是,许多人原本还摇摆不定,若非殿下有林家这个最大的筹码在,也未必就会倒向殿下,至于敬国公为何要替殿下做事,识时务者为俊杰自然是一方面,毕竟当初殿下还什么都不是时,敬国公就十分看好他。”
    眼见着靖王脸色难看,凌祈宴全不以为意,顿了顿,又继续道:“可王爷又是否知道?那林家小娘子,是被凌祈寓那个狗东西害死的。”
    靖王寒声道:“是又如何?当年林家女死,陛下破例给她追封了县主下葬,还提了她兄长的官职,如此还不够吗?一个女儿而已,就值得敬国公冒着风险跟随太子逼宫犯上?”
    凌祈宴摇头:“补偿再多能抵得上人家女儿一条命吗?后头凌祈寓死时亲口承认了这事,可陛下怕被人说自己教子无方,生养了个丧心病狂的冷血畜生,只字未对外提,依旧不能让人女儿的死因大白天下,岂不叫人寒心?”
    “在王爷眼里,一个女儿或许不重要,只怕连您的儿子都能为了所谓大义牺牲,但并非人人都能像王爷这般豁达想得开,陛下这样的皇帝不值得效忠,换个明主跟,有何不可?”
    “殿下虽也无情,但恩怨分明,跟了他,又有何不好?”
    凌祈宴说罢,没再看靖王脸上复杂变幻的神情,笑了笑,转开眼,继续欣赏廊外风景。
    温瀛过了两刻钟才出来,错身而过时,靖王问他:“林家势大,你就不怕养虎为患?”
    “孤不是父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靖王没再多言,阴着脸进门去。
    凌祈宴笑着与温瀛抬了抬下巴:“你和皇帝说什么了?”
    “让他下诏禅位。”
    “他能答应?”
    “他不愿意,但由不得他。”
    凌祈宴顿时乐了,手指点上温瀛心口:“你可真真是,坏透了。”
    温瀛看向他,凌祈宴点头:“挺好,未免夜长梦多,别再拖了,明日之前将诏书发下去吧。”
    “好。”
    第96章 我不娶妻
    三月廿四,兴庆宫大朝会。
    敬国公林肃当众宣读皇帝禅位诏书,举朝哗然。
    即便这段时日的种种迹象早就有了端倪,亦有消息灵通之人听说了别宫的那场逼宫风波,但大多数人依旧没想到,禅位诏书竟就这么仓促下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大殿里甚至短暂地静了一瞬。
    手捧皇帝宝玺的靖王面无表情,这几日他亲眼瞧见皇帝的病况起起伏伏,始终没有大的起色,回来上京后他也没能见到太后,很显然是太子不让他见,他甚至怀疑他再坚持下去,太后也会成为太子威胁他的筹码,他的府邸外还有太子的人盯梢,太子把持着朝政,且控制了整个上京城,他只能选择妥协。
    跪地接诏的一众朝臣俱都不敢出声,只看见早知事情的众内阁辅臣各个心悦诚服,且捧出宝玺、宣读诏书的是靖王和敬国公,哪怕心下有一肚子疑虑,却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质疑。
    皇太子面色俨然,脚步坚定地一步步走上前,跪地接下诏书和宝玺。
    即便还未举行正式的登基大典,从这一刻起,他的身份便彻底变了。
    宁寿宫。
    凌祈宴跪在太后跟前,为温瀛辩解请罪。
    他们昨日从别宫回来,今早他才来见太后,前朝宣读禅位诏书之事已传遍后宫,所有人都慌了,太后的脸色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面对太后的质疑,凌祈宴只能咬死温瀛是为大局着想:“陛下病重不能起,太子临危受命,不得已才接下大位,还望祖母体谅。”
    “皇帝到底如何了?他生的什么病?为何去岁走时还好好的,现在竟病重不能起了?”太后又气又急,言语间更多了些对他们,尤其是温瀛的怀疑。
    凌祈宴想了想,说了实话:“陛下中毒了。”
    闻言,太后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中毒?为何会中毒?!”
    “那虞昭媛给陛下下的毒,非但是陛下,淑妃也中了毒,且……没救回来,虞昭媛已经被太子处死,太子暂且压着这事,是怕朝局动荡,待他顺利继位后,便会将事情公之于众。”
    这是他们之前商议好的说辞,皇帝中毒这事没必要瞒着,那毒药是从西南来的,那边有数个小国,虽是大成的藩属国,但并不太平,他们大可以借此做文章。
    “那皇帝现下如何了?救得回来吗?要如何救?太医怎么说的?你别瞒着我,你都给我说清楚!”太后急红了眼,一个接着一个问题扔出来,若非有身侧的嬷嬷搀扶着她,只怕已支撑不住。
    凌祈宴低下声音,捡着能说的,一一详致回答了她。
    太后听罢非但没能放下心,听到说皇帝床都下不了了,更是心急如焚,一定要亲自去别宫看皇帝,凌祈宴只得劝她:“祖母先别急,等过几日,太子登基之后, 这边的事情安稳了,我们陪祖母一起去。”
    到了傍晚,温瀛才终于得空过来宁寿宫请安。
    太后又一次说起要去别宫看皇帝之事,温瀛点头答应:“待登基大典之后,我们送祖母过去。”
    太后的疑虑并未尽消,又将早上问过凌祈宴的那些问了一遍,温瀛的回答更是滴水不漏。
    但他坚持,一定要等到登基之后,再陪同她老人家一起去别宫看皇帝。
    太后几番犹豫,试探着又问他:“禅位给你,果真是皇帝的意思?”
    “是。”
    “……你的那些弟弟妹妹,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温瀛镇定回道:“除了祈寤,余的皇子都已封王,按着祖制,本该将他们分封去地方上,但父皇尚在,就让他们先留京吧,除了已经出宫开府的,其余人和众后宫妃嫔一起迁去别宫,那边风水好一些,适合父皇养病,祈寤依旧留在宁寿宫这里,与祖母作伴。”
    太后闻言皱眉,这样的安排好似并没什么错,可她听着总觉得不舒坦,声音便淡了些:“诏书已下,我也说不得什么,但你既然要继位了,原本就定下的婚事也该开始准备了,让礼部尽快操办起来吧。”
    温瀛抬眼望向坐在一旁吃点心的凌祈宴,凌祈宴转开眼,没搭理他。
    太后瞧见他俩之间的互动,面色一沉,就听温瀛道:“我不娶妻,要立后,只立祈宴。”
    太后愕然。
    “你在说什么?!”
    温瀛嗓音坚定地重复:“我不娶妻,要立后,只立祈宴。”
    “宴儿是男子你如何立他?!”
    “前朝时就已有过男后,男子与女子并无差别。”
    太后一阵气血上涌,再开口时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强压着怒气:“你娶了男后,那子嗣呢?你还打算纳妃吗?”
    “我不纳妃也不需要子嗣,父皇有这么多儿子,好几个已娶妻生子,江山承继不会后续无人。”
    完全没想到温瀛会说出这般惊世骇俗之言,太后尖锐的指套用力掐进掌心,泪水模糊了通红的双眼,竟是一句完整的话都再说不出,嘴里不断重复的,只有“造孽”这两个字。
    凌祈宴也跪到了地上,垂着脑袋不知该说什么好。
    “祖母……”
    “非要如此吗?”
    温瀛握住凌祈宴的手:“只能如此。”
    半日之后,太后疲惫地闭起双眼,哑声道:“你们下去吧,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们,都下去。”
    从宁寿宫出来,他俩踱步回东宫,温瀛虽已接下禅位诏书和皇帝宝玺,但在正式登记前,依旧留住在东宫里。
    安静走了片刻,凌祈宴闷声道:“太后一准要讨厌我了……”
    “不会,她舍不得的。”
    凌祈宴将心里那点不自在压下,问他:“我们骗太后的事情,不是很容易被拆穿吗?待她去了别宫,就什么都知道了。”
    温瀛淡道:“那时我已登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知道便知道了吧。”
    ……这人果真是谁都不在意。
    他不在意太后知道真相之后愤怒、受打击,但在事情没有落定前,不能有任何的变数,哄着、瞒着、骗着,怎样都好。
    “那我真成帮着你欺瞒太后的帮凶了,”凌祈宴撇嘴,“好吧。”
    大不了,过后再与太后请罪就是了。
    回东宫后,凌祈宴抱着那皇帝宝玺瞅了半日,越看越心情复杂。
    这宝玺上有一角磕掉了一块,用金子补足了,他伸手摸了摸,顺嘴与温瀛道:“这块缺掉的地方,是我小时候摔的,为这个皇帝亲自拿鞭子抽了我一顿,从那以后他就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了。”
    那会儿他估摸着也才五六岁,刚开蒙,皇帝对他这个皇长子抱有极大的期望,给他找的老师都是朝中威望极高、学识极好的大儒,每日押着他学满四个时辰,但他那么一点大的孩子,正是玩性重的时候,又好动,哪里受得住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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