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急忙住嘴,祈夫人哭得死去活来,道:“我怎么这么命苦,这一年哭瞎了,好不容易盼着他回来,又一场病接着一场病!他爹还说叫我早点给他定下一门亲,这亲事还没定下来,他先就这样!这要是再往寺里一送,等出来都二十岁的人了,何况他这样一个身子骨,怎么熬得过寺院里的清苦!”
    武夫人忙道:“看嫂子这话说的,出来二十岁怎么啦?凭咱们这样的人家,霖儿又是一表人才,还怕给他说不上一门好亲事?再有,正因为他身子骨差,到寺院里修行修行,有菩萨保佑,或者身体倒好了呢?你看看他都这样了,嫂子正该当机立断才是!”
    祈夫人百般无奈,只好含悲忍泪,让几个医生好生看护着,只嫌轿子太慢,索性坐了马车,再次赶到城外报恩寺,就在佛前上了香磕了头,心里默默祷念,只要儿子病能痊愈,她心甘情愿送儿子进寺院服侍菩萨一年。
    之后又慌着赶回来,谁知就有这么奇,等她到家,祈霖烧也退了,居然能够坐起身来要水喝。祈夫人这一下死心塌地,等到祈霖病一好,就张罗着要送他进报恩寺。又想着儿子素来喜欢清净,何况她也怕跟和尚们在一起混的久了,真要儿子有了个出家的念头可不妙,遂去同报恩寺的主持商量着想请他将后寺一个小禅院专拨给祈霖修养。那个小院子原已有些荒废,祈夫人又供奉了一百两银子的香油钱,主持自然满口答应。
    不一日,祈霖带着张冲进到寺院。祈夫人本来还想多派几个小子一同跟着伺候,祈霖说道:“我是去修身积德的,又不是去享福,娘再派几个人跟着伺候我,那算怎么回事?回头冲撞了菩萨更不好!”
    祈夫人想想也对,只好作罢。这以后自然三天两头差人过来看望儿子,又时不时的就给庙里捐钱。和尚们虽是方外之人,毕竟有钱好办事,方丈生怕这位元帅之子出了差错担当不起,专门安排了两个老和尚时常往这边禅院洒扫照应。其他和尚在祈霖面前也都恭恭敬敬,除非寺里有事安排,一般都不会随意进后院来打扰祈霖主仆。
    ☆、第四章 (3042字)
    报恩寺离汴梁城约莫十来里远近,背靠着一片竹林。其规模自不能跟名闻天下的大相国寺相比,却胜在远离喧嚣,四周环境清幽。一些有钱有闲的城里人,倒宁愿多走几步路,往这儿来一则烧香拜佛,一则散心游玩。因之报恩寺倒也常年香火不断。
    祈霖所住小禅院,原是前朝一位高僧参禅静修的地方,里边连一尊佛像也没供。因隔着前寺还有几步路,来来去去不甚方便,后来也就慢慢荒废。祈夫人为了让儿子住的舒服,难免拿出钱来,另请人重新修缮一番,倒也似模似样。
    寺中无日月,祈霖每日专心抄录佛经,那佛经原是教人清心寡欲之物,祈霖渐渐地竟是心思清净,不想其他。只是武俊怀与萧震寰时不时的就往寺院跑来看望,每每两人一走,就扯得祈霖重堕情孽,再接相思!
    转眼到了年根底,祈夫人着人接了祈霖回去府里,一同过了年。到初六日祈霖就想回去寺院,祈夫人说什么也要他在家过完元宵节再说。祈霖想着刚一回来,一点孝心未尽,就蒙骗着母亲将自己送到寺里,难免心中抱愧,只好又耽搁下来。每天早晚往祈夫人跟前请安问好,祈夫人见他在寺里两个多月,身体果然好了一些,又不闹别扭,心中也才略觉欣慰。
    不久元宵节至。元宵赏灯自古就有,但在北宋时期达到鼎盛。从正月十四日开始,持续至十八日结束,整整五日。尤其十五十六这两天,更是倾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出动,彻夜狂欢!
    宋代男女之防原是历代最严,不说大家闺秀,就是一般小家女儿,也是常年足不出户,闭锁闺楼。唯独在每年的元宵灯会上,这些女儿家的才能走出家门,借观灯之际,也见识一下外面的五彩世界。而一众年轻男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于是,才有了文人墨客诸如“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出自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以及“禁街箫鼓,寒轻夜永,纤手重携!”(出自李持正《人月圆》)等风流词句。
    萧震寰久居北国,何曾见过如此奢靡繁华景象,连续几个晚上,都拉着祈霖武俊怀在汴梁城中到处赏灯游玩,祈霖放下心事,陪着表兄尽情开怀了几天。一直过了十八日,十九祈霖在家里歇息一天,预备着二十这一天回去寺里,不想这日下午,武家突然来人接了祈霖过去。
    祈霖不知道有什么急事,走到一问,才知道萧震寰这两日就要启程回去。祈霖一听便道:“怎么突然说走就要走?北方的雪这会儿还没化,总也得再过一两个月吧?”萧震寰道:“要等北方的雪化,起码要到三月中,我是想先往南京去看看我二表哥!在这儿住几个月,总是惦记着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祈霖听他原来是为了这个,不由低下了头,稍微过了一会儿,方吸了一吸鼻子,道:“我也……没什么给他的,就是……闲暇时候,我画了一幅自个儿的肖像,表哥帮我带上,若是……他还记得我,你就拿了给他;若是……他好好的过着日子,表哥……就不要再打搅他了!”
    萧震寰忙道:“看你这话说的,他怎么可能不想着你?我慌着想尽早赶回去,就是想把你的情况跟他说一说,起码……让他知道你过得好,就不会这么揪心扯肺的!”祈霖心中酸疼,忙勉强忍住,就让一起过来的张冲回去把画像拿过来,之后说话到吃过晚饭,方回去。
    到了第二天,祈霖一大早起来,赶去武家跟萧震寰道了别,明知表哥跟萧震寰必定有话说,也不远送,在街口就分了手。唯有武俊怀一直将萧震寰送出了北城门,兄弟俩跳下马背,紧紧紧紧搂抱在一起,又相互约定下一次相见之期,这才洒泪而别。
    他两个心心相印,情情相照,彼此都很清楚,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远隔天涯海角,这一生一世,都会是对方最最重要、最最珍爱、也最最生死相与的人!此时一旦分开,虽有惆怅,却不伤心,再等回到家里,武俊怀手抱着可疼可爱的娇儿,眼瞅瞅温婉贤淑的娇妻,一颗心忽然安定下来。他也是男人大丈夫,既然已经有妻有子,就该担起责任,从此再不能胡思乱想,而要踏踏实实守着妻儿过日子。
    武俊怀两个哥哥都有军职在身,他父亲武谦更是大宋朝赫赫有名的一位将军!只因当年在前线被伤了一条臂膀,武谦眼下是在朝中领了一个闲职。武俊怀因是妾室所生,自小比其他兄弟姐妹矮了一头,后来他娘虽然被扶为正室,也不敢稍有出格,这才养成了他畏首畏尾软弱冒失的性格。但自与萧震寰相认,两兄弟比人家真正的亲兄弟,还要亲密投缘!在萧震寰面前,武俊怀总能随心所欲,一无顾忌。而萧震寰也总是会让着他纵着他,就算他做错了,萧震寰也只会给予温柔的关怀与鼓励。再有这大半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武俊怀的胆子也比从前大了许多,在萧震寰未走之时,他便已遵从父命,将家里的事情都从管家手上接管过来,有萧震寰看着,自然不会有什么差错。如今萧震寰虽走,但所谓熟能生巧,他又本来是个聪明人,一旦放开手脚,倒也桩桩件件处理的似模似样。武谦原为这个小儿子一无所能十分心烦,没想到他跑出去历练一番,竟也有了一些担当作为,自然老怀大慰,渐渐将外边的一些生意来往,也都交到他手上。
    祈霖自回报恩寺。武俊怀稍有闲暇,就会跑来找表弟说话,话题当然脱不开都在萧震寰身上。祈霖想着表哥跟萧震寰尚有相见之期,自己与耶律洪础却再难有重聚之日,心中难免戚戚然然,但武俊怀一来,也只能强颜欢笑。
    再加上一个张冲,在祈霖面前尚能一点不露,但是每每独处,就忍不住摸出那半块玉锁,一边抚摩观看,一边暗暗垂泪。真是一座小禅院,两段相思情。
    又过两个多月,已至三月下旬。祈霖偶尔想起来,耶律洪础说过已经派人到汴京收买奸臣蔡太师以将爹爹撤换的话,到现在都没动静,这件事自然已经不了了之。但自己既然回来,耶律洪础不用再顾忌跟爹爹打仗,眼下已经入了春,两下里不知道有没有开战,会不会相互伤着对方;又想着自己虽然骗过母亲,要在寺里修行一年,但是一年时间转眼即过,到时候自己还能怎么更往后拖?难免心里更添愁闷。
    此时春暖花开,闲着徒惹心事,祈霖索性唤了张冲,两个人各背着一只小竹篓,进寺后竹木林中采集草药。
    如此这般又过几日,这天从外边采药回来,天色已近黄昏,两个负责照应的老和尚,已将各处打扫的干干净净。祈霖放下背篓,感觉身上灰扑扑的难受,他又一向有洁癖,遂让张冲去烧点热水,自己将药草晾在一个大簸箩里。
    等张冲将水准备好,祈霖进到屋里,掩上门脱掉衣服进入浴桶。暖热的水汤密密的浸润着他的身体,忽然之间,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悲哀,从祈霖心底里直荡出来。
    曾几何时,也是在这热汤之中,有一个粗野冷酷的男人,强占了他的身体。他恨这个男人,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就是在这种恨中,他的心渐渐丢失,渐渐沦陷。
    祈霖慢慢将头缩进澡桶,一任热泪,混合在水里。
    他好想他!尤其在此时此刻,那种思念,就像有千万把小刀子不断在他心上劗刺。他知道在这佛门净地,他不该去想一个男人,然而,纵有慧剑在手,也难斩情丝纠结。
    房门轻轻推开,祈霖感觉有人走了进来,他不得不从水里坐起身,用手将湿淋淋的头发拢至后边,再抹一抹脸,将泪水与澡水一同抹掉,然后他睁开眼睛!
    他以为进来的是张冲,然而不是。来的人远比张冲高大,更比张冲强壮!而且又英俊,又阳刚,又威武,又深沉。
    那是此时此刻,正让祈霖想到魂销心碎、想到肝肠扯断生不如死的——那个男人!
    那个他以为从此以后再没有相见之期的、那个残忍的、冷酷的、但是偏偏对他千般娇惯、万般恩宠的——南院大王!
    祈霖惊吓的,猛地一下子,张开了嘴,张大了眼!
    ☆、第五章 (3347字)
    此时已过了寺院吃斋的时间。不过他们这边本来有一个小厨房,平素大多数时候都是张冲自己做,趁着祈霖去洗澡,张冲便进厨房,看看还剩了有几样菜,就开始忙活起来。
    正切着菜,感觉有人走到厨房门口,静静地站着一声不吭。张冲以为是方丈安排在这边打杂照应的老和尚,开始也没理会,直到那人哑着嗓子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帮忙?”
    张冲如雷贯耳,一刀切在手指上!那人惊呼一声,一步窜了进来,一把抓起张冲的手,眼见已是鲜血淋淋,吓得只道:“我真该死,怎么我一来,就惹得你割伤了手!”
    张冲哪里顾得手上的伤,盯住了眼前一张男人脸,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怎么来了?”那人道:“我跟你说过,我一定会来找你,死都要跟你死在一起!快别说这个,你手上都割了一块肉掉了,可怎么是好?”说着话,已经急得额头上汗珠都冒了出来。
    他高高的身材,憨厚的脸庞,正是张冲朝思夜想、魂牵梦系的大辽南院大王的贴身侍卫,延虎!
    张冲大叫一声,一跳而起,攀在了延虎身上。延虎急得只道:“快别这样跳,你手上流血呢!”张冲又哭又笑,道:“管他呢,死不了人!这些天我好想你,想得恨不得死了算了!”延虎双手搂着他,道:“我也想你,想得每一天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两个人紧紧紧紧搂抱在一起,就像要将彼此嵌进自己的身体。直到很久很久,延虎突然想起来,这才赶紧将张冲丢开,慌得又道:“你手还流着血呢,先把伤口包扎起来再说!”
    张冲用手抹抹满脸的喜泪,瞅着延虎握着他受伤的手不敢丢,一阵冲动上来,凑嘴在延虎嘴角亲一亲。延虎心中一荡,忍不住的也要亲上来,张冲已经甩脱了他手,脸红红的出了厨房,走到对面的一个小房间。延虎跟着进去,看着张冲找出一些药膏药粉之类,忙伸手接过帮他敷上,再用一条布带细细包扎。
    张冲双眼瞅着他小心翼翼替自己包扎,好像生怕弄疼了自己,心中实是对他爱到了极处,轻轻又问:“你怎么会突然来了,你们大王呢?”延虎道:“他也来了啊,他……!”
    刚说到这儿,忽而向着张冲一笑。张冲听见隔壁祈霖洗澡的房间内,正隐隐约约有一阵声音传了出来,脸上一红,忙从脖子里摸出那半块玉锁,道:“你的那块呢?”延虎亦将半块玉锁从脖子里取了下来,两下里抖在一起,瞅着张冲古古怪怪笑道:“我现在才知道,这锁上雕着的,是一副鸳鸯戏水图!”
    张冲愈发满脸通红,想要跳起身来逃跑,又忍住,听着隔壁传出来的声音,忽然“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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