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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五日,朝中果然起了谣言,说是今年辰州的事情引起了许多世家的恐慌与不安,陛下责罚了首辅严明华及一众涉事官员,意在安抚世家。但仅仅是口头上的责罚,一两道不痛不痒的圣谕,罚那么几个月的俸禄,这些都不能让世家满足,一时间朝中奏折满天飞。年关本就是御史与言官参人的好日子,平日碰都碰不得的大人们,被小小言官一参就得乖乖在家写自辩的折子,御史言官卯足干劲,誓要一振风气,让那些看看她们的能耐。
    清平回来几天还未歇口气,就被急急召到礼部。之前她不在礼部时,那位暂代尚书衔位的大学士便在上月告了病假,而礼部这个清闲的衙门偏偏在过年前后最是忙碌,清平本是待罪在家听候传召,结果还是逃不了看公文的命运,在各部间忙的连轴转,一刻也不停歇。
    忙也有忙的好处,至少没有闲着愣神的时间。累极了,晚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好梦坏梦都与她无关,一夜无梦到天明。
    要是有进宫的差事,她一定推给侍中或者其他礼部官员,本以为能躲到过了年,但怕什么来什么,这日的事情非得要尚书进宫不可,推也推脱不掉。纵然她心知这是一个借口,在宣召之下,只能换了衣服进宫。
    她果然见到了楚晙。
    凛冽寒风催生出的美丽,只有在这个时节才能一窥芳姿。满园的姿态各异的红梅伫立在冰天雪地里,花开的格外明丽。大雪覆盖了墨枝花朵,仍有幽幽的冷香从雪下传来。园中建了赏梅的长廊与宫殿,殿中的窗户也比其他殿宇大上许多,从窗前看去,随观者的走停玩赏,各成画卷,可谓是匠心独运。
    宫人引她到一席帘门前便离开了,清平掀开帘子走进去,霎时一怔。此处四面无墙,梅树就生长在殿中,好像有人将梅林搬进了宫殿里一般,地上铺的大理石也是白色的,与周围的雪景融在一起,难分界限。中央放着一张小桌,上头架着炭炉,楚晙就坐在桌边看向她。
    清平许久未见她,此时这么遥遥一望,却觉得那人既熟悉又陌生。她穿着月白素纹长袍,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红色绸带扎起。这本是民间寻常女子的装扮,但她这样穿来,无论无何都不像普通平凡的女子。待清平走进,楚晙轻轻一指,道:“坐。”
    清平站在离她五步外行礼,道:“臣不敢。”
    楚晙垂下眼道:“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清平犹豫了一会,磨磨蹭蹭走过去坐在她面前,楚晙为她倒了杯茶,清平目光落在杯盏上,在考虑要不要喝之前,先被这杯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无他原因,这杯盏通身晶莹剔透,朦胧水汽中仿佛是一块冰雕成的。楚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道:“喜欢?”
    清平回过神来,低声道:“不敢。”
    楚晙的目光从她脸上一寸寸滑过,颇有种难言的意味。清平抬头对上她的眼睛,楚晙幽深的眼眸中清晰的倒映出自己的样子,两人离的这么近,清平避无可避,听她说道:“说着不敢,却还是那么胆大妄为。”
    胆大妄为四字从她唇齿间说出有种令清平头皮发麻的亲昵,不仅如此,楚晙竟伸出手来,手指顺着她的脸庞而下,停在衣襟前。
    清平只是看着她,连动也没有动。
    半晌楚晙倏然一笑,手腕翻动,收回手去,清平这才看见她两指间夹着一片梅花瓣,轻飘飘地落在桌上。清平双肩微不可察地松了几分,虽然此地四面开阔,若有人窥视一眼便知,但到底是深宫之中,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等亲密的举动被人看见了,那真是说也说不清了。
    她正思量着接下来该说什么话,要不要把辰州的事情告诉楚晙,转念又想她必然已经知道了,何必自己再多说什么。正当清平苦思冥想之际,突然感觉手碰到一个温暖的东西,她下意识的一抓,待反应过来以后,险些把桌子给掀翻了。
    楚晙眼中溢满笑意,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道:“爱卿这是怎么了?”
    清平想把手收回来,却被楚晙牢牢抓住,一根根掰开手指,掌心相贴。清平顿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楚晙却悠悠道:“你去辰州时曾向我讨了一道便宜行事的密旨,你拿着这道密旨都干了什么?”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清平瞬间清醒了大半,想了想答道:“并未做什么,那密旨还在臣的家中供着,若是陛下要讨还,臣这便回去取来。”当然这一去肯定是不会在进宫了。
    她这边主意打的倒好,楚晙岂会不知。她御极多年,鲜少被人这么躲着避着,心头涌起难言滋味,清平不喜欢什么,她偏偏要说些什么,仿佛是要刺一刺她,宁可看她惊慌失措,也不愿这般疏离地对奏。
    其实她未必分的清这种感觉是什么,本意或许是好的,但话说出口却是:“这道密旨是为了保你,你却用来私调驻军,诓骗世家,连姚滨这个州正也被你瞒在鼓里。”
    清平轻咳几声,淡然道:“陛下说这个?臣原以为,那道密旨的意思,本就是授意臣自可便宜行事。况且陛下费尽心思设下此局,不正是为了今日吗?而今藩王声势渐弱,也与世家离心;世家补上了拖欠的赋税,归还了田亩。臣不知哪里会错了陛下的意思,还请陛下指明。”
    自己做是一回事,但被人点破了又是一回事。清平此言等同于否定了两人先前所有的情谊,将事情都归于政务,界限划的清清楚楚。楚晙闻言心中烦躁,冷声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知道,凡事先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清平重复了一遍,把这几字翻来覆去的咀嚼,“不错,正是为了大局,陛下一切尽可牺牲,这是我所不如的地方,因为无论无何,我都做不到无动于衷,似陛下这般冷眼旁观。”
    说完便觉得手腕一紧,楚晙眼中已经笑意全无了,森然一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清平已经知道她正是曾经的八荒家主,八荒到底如何,恐怕没人会比她更清楚。八荒借楚晙威势扩张,行事更是肆无忌惮,楚晙也借八荒清楚异己,这本就是相互的。如今谢家满门被赐死,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因为她们知道的太多了,已经不能再任其膨胀了,这才有了和藩王勾结作乱犯上的罪名。
    权势倾轧本是常事,清平却觉得格外心寒。就好像一局棋,原以为她与楚晙都是棋盘上的棋子,但楚晙却是下棋的人。她不禁忍不住去怀疑,过往那些温情缠绵,是否也在她的计划之中。这场感情本就是一场虚幻,一切只是为了今日。
    楚晙半天没等到她的回答,耐心已快耗尽,更见她有刻失神,那种不在掌控之中的感觉又来了,如同年幼时永远不可能得到的母亲的注视,缺失的情感成了她心底的一根刺,更让她容不得一点否定。
    清平为此事如鲠在喉,无暇顾及她,待回神过来只觉得有些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对上楚晙冰冷的目光,霎时如冰雪浇头,心中怀疑更甚。她张口欲言,但此时那些话若是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
    与这朝堂国事,江山社稷相比,轻的就像落在衣上的落梅,轻轻一拂便消失不见。
    这份承载了她过往炙热爱意的感情,实在是太轻,也太低,低到她忍不住在楚晙眼中去找自己的影子,以期待并非自己的一厢情愿。
    但事已至此,是不是一厢情愿,又有什么重要呢?
    她摇了摇头,说道:“臣没有什么想说的,请陛下让臣出宫吧。”
    说完不等楚晙发话,她起身就要走,却忘了手还被楚晙握着,这么一动,桌子被掀翻在地,炭炉也倾倒滚落,撒了一地。那两只好看的茶盏却阴差阳错滚落到一处,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
    这下换楚晙心寒了,紧拽着清平不肯放,寒声道:“把话说清楚了!”
    清平也怒了,简直就是恶人先告状,她心中早就憋着一股气,此时被楚晙一激,当即转过身去说道:“陛下,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你要拿走也无妨,这本就不是我的东西!但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她本想再说下去,瞥见楚晙腰间挂着一块熟悉的玉佩,心头一震,霎时收声。
    但话已经说到这里,她强忍眼中的酸涩,反握住楚晙的手,轻声道:“……陛下,我跪的久了,要仰头才能看到你的脸。做臣子是本份,理应如此,但做情人,实在是太累了。”
    楚晙呼吸一窒,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握住的手失了力气,头一次这般慌乱,想呵斥她胡言乱语,但心中隐隐的不安变的更加强烈,她们之间有太多的改变,恐怕无论无何都无法挽回了。
    第235章 何庆
    新年方过, 二月初时言官们的折子如雪花般送往宫中, 内阁首辅严明华同几位大臣都上了请罪的折子, 因去年发生在辰州的几件事情震动朝野, 她陈言道身为首辅有失察之罪,未能及时将事情处置得当, 且举荐的官员也多有失职之处,难忝首辅之位, 请皇帝下旨责罚。
    与此同时, 南定王与辰州魏家联姻一事传到朝廷, 世家倾向于藩王的传言甚嚣尘上,大臣都将这件事视为世家对朝廷在处罚与辰州一案相关官员的不满, 其中以内阁首辅为主, 世家们忿忿不平的是皇帝仅仅是责罚扣俸禄,严明华依然好好的坐在首辅的位置上。其次就是礼部尚书李清平,她在辰州诓骗世家写请愿书, 自愿交还田亩,补上了近十年来拖欠的赋税, 单凭这三点, 就足以让世家对她恨之入骨了。虽然李大人如今是待罪之身, 却也还在礼部任职,与寻常无异,这般来看待不待罪似乎都干系不大。另有贺州官员参刑部侍中原随在贺州查案时纵容下属苛待有功之族,全然不顾体面,且数次未告上官私自查处世族宗祠,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硬是给她按上了一个酷吏的名头。
    以此往下,胡濯也被连参数本,都是状告她在收田时的所作所为。另外三位侍中也难逃一劫,都被卷进这场变故中。凡是参与了此事的官员无一幸免,但与其说是辰州世家借此发泄怒火,倒不如说是六州的世家已经察觉到她们的地位岌岌可危,必须得到皇帝的表态,试探皇帝对世家的态度。若是没有得到她们所想的结果,或许她们很快就会向藩王那方倾倒。
    虽说是壮士断腕,但皇帝也很快做出了选择,在朝会上宣告旨意,先免去了严明华首辅之职,涉事一众官员都降职罚俸禄,在京中为官者贬至州府以下,在州中为官者贬至偏远荒蛮之地。其中五品以上官员革职查办,贬为白身,流放千里之外。礼部尚书则被免去官职,逐出朝廷,永不录用。这几乎是彻底地宣布官员的仕途生涯到此为止,这位去年承恩擢升,得到前朝几位重臣举荐的尚书平静地在殿中受旨,若不是逢此变故,日后必定是平步青云。但岂料世事无常,众臣没想到她竟如此之快的陨落了。
    皇帝如此迅速地发落了一干官员,其中有一位阁老一位尚书四位侍中,不可谓不诚心。如此一来,倒是能换来一段平静的日子,少了纷纷扰扰,许多事都可以放开手去做。
    那日朝会后失魂落魄涕泪纵横的官员各自领旨回府,皇帝倒还有些人情味,没有下令驱赶被贬谪的官员,另吩咐吏部暗中宽待些,留了一些时间让她们交接事务,再回府收拾东西,准备离京。京中怨声虽有,但前首辅严明华领到旨意的当日便离开了长安,首辅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官员了,一时间巷口街道车满人患,五城兵马司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为这些官员开道,好让她们尽快离京。
    喧嚣街道上隐隐传来哭声,道上人来人往,百姓们似乎都知道发生了大事,都小心地避开来,站在一旁交头接耳。清平一路走来,见到许多载着箱笼的马车经过,结成长队,向着城门外而去。
    这日仍是大雪,素白如缟,落在大街上,被往来的车马行人踏成了灰色的雪泥。她路过那家从前常去的馄饨摊,点了一碗馄饨慢慢吃了,迎着漫天风雪走回家。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与过往的每个冬天一样,她走了不知多久,伸手抹去眼睛上的雪沫,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仿佛看见从前读书时的自己,与二三同年一并走在巷中,虽常怀忧虑,脸上却总能看到对未来的憧憬与期盼。
    但如今她两手空空地走在雪中,何尝不是求仁得仁。虽然已经一无所有,但事先想的足够清楚,清平也没有觉得多么难过。她以己身前途为报,到底还是偿还了楚晙的恩情。一朝将那些情债恩惠还清,她只觉得全身骤然一轻,脚步都快了许多,将前尘过往都抛下,再也不用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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