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西炎伯让你来刺杀我的吧?我就知道他有野心!”
    “……”
    “你动手哇,我倒要看看,西炎伯能怎么扶着你坐稳这个位置!”
    “……”
    “我倒要看看,以后你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
    “好。”允突然开口。
    天子住了口。
    允十分平淡的回答道:“我杀了你之后,咱们一起去见列祖列宗。我也有许多话想要问问他们。”
    他说的过于自然,以至于天子觉得他可能真的是这么想的,并且已经如此想过很多回。
    允说道:“您还是让他们都退下吧,不然我保证把您杀的很难看。”他示意的动了动黄金小刀。
    天子暴怒,吼道:“你们都出去!统统出去!”
    暗卫们二话不说出去了。白低着头跪在地上没有动——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允看了看他,慢慢松开了抓着天子的手。天子立刻后退几步,一下跌坐在榻上,方要再开口喊人,就看到允正冷清清的盯着自己。
    “别喊人了。”允说道:“如果您不想再来一次的话。”他站在寝殿中央,昏黄的宫灯在他身后投下晦暗不明的影子。明明只穿着一袭麻衣,散着发,赤着脚,手脚俱缚着精钢锁链,却自有一股从容笃定的态度。“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天子知道他不会杀自己,也不敢杀自己。他稍微镇定了一下,“你想要什么?”
    允摇了摇头,看向跪在一旁的白。问道:“兄长,您真的知道什么是影吗?”
    什么是影?地上跪着的那个黑衣人就是他的影。
    天子是皇族的正统传人,代代帝王都有影誓言守护。当年成为太子之时,父皇就曾向他讲过,天人王族是得青鸟护卫的,影门是青鸟所传。达成火契之后,影卫认主,绝无违抗,生死相随。这正是玘氏一族身为王族而强大几百年的秘密。
    允看着跪在一侧的白。白是四年前来到天都成为影卫的,在他之前,允清楚的记得那个给自己服下冰息丸的影卫。即便是不算兄长在太子时期,他所见的已经有两名影卫了。而父皇在位二十几年,也不知曾换了几届影卫。他叹了口气,“想必兄长是知道玘氏一族与影门的渊源,才会想起来将我送往影门的吧。”
    天子并不否认。
    “当年我上圻山的时候还小,许多事情并不明白。影门的古墓之内有许多藏书和竹简,大多是天都东迁之前的存留。慢慢的我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想必兄长也知道,最早的影门,只有皇族子弟才能入,传说中的祖帝和青鸟,其实是亲兄弟。”
    天子抬抬眼皮,愤然道:“祖帝和青鸟,原本便是兄弟。他们携手打下江山,共同守护帝业,才有了大周这三百年的传承。你既然知道了,还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所谓传说,必有真实的基础。祖帝在圻山遇到青鸟,缔结火契,终以火德一统天下。天下无敌的毕乌箭也好,青鸟的神通也罢,不过是后世的夸张,也是帝王为了统治所默许的造神。
    炽焰功是玘氏一族的功法,虽然威猛无筹,却需要多年的积淀。在久远的过去,玘氏一族的英才少年为求练功速成,寻到了寒泉相助,却不慎走火入魔。哥哥用自己的血救了弟弟,达成了第一代的火契。后来,就是乱世之中兄弟携手征战天下的故事了。
    大周立国之后,哥哥做了帝王,弟弟则开创了影门。一代一代的玘氏子弟被选入影门,而那时的太子或者帝王需亲上圻山,以诚相待,方得影卫誓言相随。每一任帝王,都只有一个影卫,死后随之葬入皇陵。这种传承,一直维持到天都东迁。
    东迁之后,皇族凋零,玘氏后人即便有血脉合适者,又怎肯让后代上圻山受苦。影门的传承难以为继,直到找到了替代的方法——将炽焰功强行灌入经脉。若是玘氏一族的人修炼,原本是无需这么麻烦的。但其他的孩子,视资质而定,有些需灌注到第二层,有些则需要到第三层方可。只是最终这般训出的影卫,功法与体制相冲,极损寿数。帝王身边不可无影卫,只得几年一换。再后来,为了解决天都距离圻山遥远的问题,制作出了冰息丸,有了天子诏令。
    种种一切,已经和大周初始之时面目全非了。
    此一时,彼一时。世易,时移。
    几百年来,当黑衣影卫誓言臣服,抛弃了一切自由和尊严,对主人而言是何等样的满足?又将有怎样的沉沦?
    “在天都东迁之前,影门弟子都是自皇族之中挑选。因为炽焰功,原本便是我们玘氏一族的功法,血脉与炽焰功法相辅相成,修炼起来毫无阻碍。兄长将我送去圻山,大概是想效仿先祖,重振帝业……”允看着兄长,自己或许真的是大逆不道吧。“如果……如果当初兄长能将一切明言,或许会有不同。或者您真的效仿古法,亲上圻山,也会有所不同。”
    “你现在后悔也没有用。”天子冷笑。
    “我并没有后悔。”允十分认真的说道:“兄长,您并非一个值得追随的主公。”
    “放肆!”天子大怒,被触到了最深层的逆鳞,还是被自己的幼弟!“余孽!当年便该杀了你,留着果然是祸害!”
    允却笑了。“当年兄长被送去卫国,结果父皇升天之后,三哥作乱,兄长不得不跟卫王借兵,才得以回到天都平息叛乱,登上了帝位。这件事过去十几年了,兄长还是耿耿于怀。”他直视着天子道:“可是兄长还得当初父皇为何让你去卫国吗?”
    卫国势大,太子自然是被送去当质子的,后来还不得不仰仗卫王的支持才得以登帝位,多年来不得扬眉吐气,这是天子心里最大的屈辱。
    允却道:“我想,父皇一定有他的苦心。这些年卫国不断崛起,让兄长亲去感受体验一番,必能有所感悟。待兄长接位之后,或可取长补短,中兴帝业。”
    “放肆,你什么身份,也敢妄议!”
    允却笑了,看着如坐针毡的天子,道:“但你既不能阻止我这样想,现在也无法阻拦我这样说。”他坦然道:“兄长,您没有能力阻止皇族的衰退。”
    “这些年,每当叛乱发生,您不得不请求各国出兵,而之后又只好划割城池和领地作为答谢。皇族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只待宰的鹿。他们表面对您尊敬,实则是互相忌惮着,并垂涎着你的肉罢了。从天都东迁至此,一代代便是这样过下来的。这中原,其实早就不是皇室的中原了。”
    天子惊住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幼弟会这样讲。没想到他会把掩盖在锦缎皇袍之下的现实□□裸摆了出来,一点情面都不留。
    “或许,您觉得自己生于皇家,江河日下无力回天。可西炎伯的景况难道就比您好吗?他初登王位,被众人排挤连炎城都呆不下去,带人游走中原不过是无奈之举。但他行走中原,搜罗能人异士,闯过千里敕勒川回到西炎,走出一条不可能的路。西炎虽地处西荒边陲,却照样荆棘遍地,门阀割据盘根错节,远比中原穷苦。叛乱、饥荒、争斗,一日不曾停止过。但无论如何,西炎伯从不妥协,也从不迂回。他可能会做错许多事,碰得头破血流,但这样建立起来的西炎,没有中原的陈腐之气。”
    “其实您心里是清楚的,但又能如何?您还是只能在一众兄弟之间兵刀相向,踩着兄弟的鲜血登上王座。您还是只能借重诸侯的支持,左右平衡,前后掣肘。郑伯偷割了您的粟米,您只能请求魏侯惩处,魏侯事后跟您讨要洛水的商埠,您又无法回绝。您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当您不得不尊卫王为霸主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很明白了。那么,原本属于皇族的影卫,或者具有青鸟神力的毕乌箭,被他人觊觎,被他人得到,又有什么奇怪呢?就算是您依旧得到了这些,也不过是在鹿身上增加了一块可口的肉罢了。”
    允缓慢的,却毫不停歇的道出了自己心中所想,突然间如释重负。最后他向天子行跪礼,带着手脚的锁链默默的离开了。
    天子半晌无言,一身冷汗坐在地上。他忽然很愤怒,想要砸什么东西,身前只有黑衣人依然静静跪着。殿里静且空旷,只有灯影在帷幔之间晃动,弥漫着陈腐的压抑的气氛。他想要喊人来,却张了张口,叹了一口气,颓然了。
    第34章 典
    天子将要尊卫王为霸主,在天都举办大典,消息传遍了各国。西炎国离的虽然远,给的回复却极快,声称西炎伯本人将前来参加大典,并且已经遣了具有毕乌之能的祝卿提前往天都,作为特使先到了。
    毕乌之能重现天下的事早已在中原传开,各国国主已经听说。卫王当即就表示很期待在天都能见到祝卿,并且流露了招揽之意,许了本国的上卿之位。其他几国一看如此,本来还顾忌天都的面子犹豫不决,这下怎么能落在后面,纷纷也表示了态度,十分期待在霸主大典上能见到神奇的祝卿。
    如此一来,允身在天都的事,就变成了明面上的政治交往。祝卿的身份被众人盯着,有卫王垂涎着,天子真的不能把允怎么着了,只能暂时好吃好喝的养起来。
    允回到了少时所居的宫殿,身边有宫人侍奉,华服美食,竟终于有了皇子的待遇。但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极差。
    说是突然变差并不恰当。当初给阿锦传功疗伤之后,一直受药物所制没有善加回复,加上之前反噬的经脉潜伤,不过是一直没有爆发罢了。在天宫再行火契,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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