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得想起沉睡期间那位高人——“白师傅呢?”
    众人一愣,“姐怎么知道白师傅?他中午就走了啊。”那时候姐姐明明还没醒。
    林凤音知道自己暴露了,只能实话实说:“我隐约能听见你们说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话音方落,金珠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苍白中透出铁青,铁青里又有点难为情,不肯与她对视。但勺子却握得很稳,总是能准确的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送上温度适中,量也正好的稀饭。
    白师傅走了,那她的“病”到底是彻底好了?还是只暂时压制住系统?林凤音内心忐忑,眼睛四下张望,不巧看见床头柜上一沓报纸。
    头版首页是一张向东阳的照片,本就肥肉横生的脸被墨迹拉得又宽又长,双下巴仿佛两道多余的褶子,艰难的把大脑袋拴在粗脖子上。
    “抛妻弃子”四个巨大的加粗汉字,让她眼睛一亮,急切的看过去,主标题——“民营企业家抛妻弃子为哪般?”,副标题——“新时代浪潮下,思想道德建设刻不容缓”。
    从未觉得汉字如此美丽过,光看标题就让人神清气爽!
    内容很简单,很明了,就是向东阳与小县城寡妇的爱恨情仇,重点是“父母包办婚姻”“婚内出轨”“抛妻弃子”“改革弄潮儿”,以及原配被气之下尚未脱离生命危险……该有的爆点都有了。
    下头几份,虽然报纸名字不一样,但都是省内外耳熟能详的主流媒体,内容也大同小异。简直就是换着角度和姿势的批判向东阳啊!
    没一会儿,小陶气喘吁吁跑进来:“老板,姐,又出了两家新的。”
    林凤音一看,得,连偷税漏税都挖出来了。
    这年代,偷税漏税可是底线问题,就算是闻名国内外的巨星,那也要坐牢。做生意的,尤其是个体经济搞到民营企业的,谁屁股底下没点屎?廖家人脉果然厉害,一挖一个准。
    要不是还没力气动弹,林凤音真想打个电话给廖萍萍,感谢她的火上浇油。
    来看她的人不少,病房里一直热闹到九点半,金母跟大龙回家,其他人有车的开车,没车的也由小陶想办法送回家。
    “别揉眼睛了,回酒店睡吧。”
    妙然摇头,“我就在这儿陪妈妈。”
    “我也要陪妈妈。”鸭蛋拿着一本故事书,“我读故事给妈妈听吧?”
    林凤音其实很累,很想静静地闭目养神,可又不忍心拒绝儿子,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听着他小嘴巴“呱唧呱唧”,有时候遇到生字,还得七手八脚帮他查字典,搞得更累了。
    “回去睡觉。”金珠进门,看见姐弟俩还在,目露不爽。
    像母亲说的,他的女人,他不心疼谁心疼。
    本来还想赖着的鸭蛋,眼珠子“咕噜”一转,立马二话不说把书收起来,“走,姐,我认路。”
    林凤音:“……”
    她有种权威被挑战的危机感,又有种稳稳的安定感。有个男性长辈能降住这小妖怪,能替她凶他,以后说不定还能替她揍他,她只要安心挣钱就行。
    “笑什么?”
    桃花眼乌溜溜的转,眼角眉梢尽是成熟.女人的风情,“没。”
    金珠只觉下.腹一紧,那销.魂蚀.骨的美好记忆席卷而来。
    林凤音没察觉,自然而然靠进他怀里,决定诈他一诈,“白师傅说的方法……”
    金珠不吭声,但脸色似乎更苍白了。
    “我都听见了,你怎么……我不想你这样……我……”
    男人一把搂住她,“我本来也不会生,没必要搭上你的命。”
    林凤音心头大惊,“难道……”
    金珠苦涩的点点头。
    难怪他脸色苍白,原来白师傅说的“纯阳元精”是指他!
    其实她已经侧面打听过,无.精.症不代表完全没有生育机会,可以去国外做睾.丸还是什么穿刺取出小蝌蚪,体.外受.精完全不影响……她也曾想过,如果他真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她也愿意生。
    以前月子里受委屈,那是因为她自个儿不够硬气。
    以她现在的能力,她有自信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况且,金家人不是向家人,他们都是非常有人情味,非常喜欢她,关心她的好人。
    哪个男人不想自己的血脉传承下去?
    “你怎么这么傻?”
    金珠轻咳一声,“哭什么,多大事。”拍了拍她肩膀,反倒让她哭得更凶了,像跌倒的孩子,大人不能安抚,越安抚她越委屈。
    “还不……不大吗……以后我就是你们家千……千古罪人了我……”
    金珠被她孩子气的话逗笑,“傻。”没孩子他能接受,但不能没有她。
    他爱怜的摸了摸她头顶,躺了一个星期的秀发早就没了飘逸,气味也不是那么好闻,可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好好休息,出院赶紧接手酒店,大龙顾不过来。”
    林凤音这才想起来,她的酒店!她的时装店!
    这几天大龙既要看店,又要上医院看她,又没个交通工具,全靠班车进出市区,可够颠簸的。她得赶快恢复,好好犒劳犒劳他。
    ***
    清晨的阳光洒在脸上,仿佛回到十八岁的高三假期,她在父母逼迫下,佝偻着身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水和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是咸的。
    她发誓,她一定要吃上供应粮,一定要摆脱这样苦难的生活。
    梁文静睁开眼睛,翘起嘴角,二十年前许下的愿望,现在都超额完成了。她是与香港隔海相望的大都市的向太太,住着价值百万的别墅,使唤着月工资抵得上父母种一年水稻的保姆和司机,交的朋友非富即贵,有空就去对岸买包买鞋听话剧……不仅如愿嫁给初恋情人,还生下两个聪明可爱的儿子。
    对,儿子!
    “耳福呢?”她记得晕倒前的最后一幕,是她抱着奄奄一息的耳福。
    然而,却没有人回答她。
    她艰难的靠坐起来,看着空无一人的病房,回不过神。东阳呢?桦儿呢?保姆呢?
    身体异常虚弱,像饿了十天半月一般,又像被人打了麻醉,她费了老大劲才一步一步挪到门口,喘口气,刚把门打开一条缝,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推来。
    她狠狠地跌坐在地,看着面前一排黑漆漆的话筒,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和镁光灯吓得她脸色苍白。
    “梁文静女士,请问你现在是什么感想?”
    “请问你的父母知道你被包.养这么多年的事实吗?”
    “你是否同你的丈夫联系过?”
    梁文静的脑袋被“丈夫”两个字惊醒,对,东阳!她尽量挤出一丝柔弱的人畜无害的笑,温声问:“我先生向东阳同意你们采访了吗?”
    在外面,只要搬出向东阳,大家都会对她另眼相待,至少,会收敛。
    然而,想象中的画面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安静。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下一秒,一群记者爆笑出声,看着她的眼神尽是讽刺与不屑。
    梁文静紧了紧拳头,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短短一句话难道是哪个字说错了?
    “梁女士,我劝你自尊自爱,向东阳什么时候是你‘先生’?莫非你忘了自个儿丈夫叫王富贵,正在红星县大河乡尖山嘴村种地?”说话的是一名戴眼镜的女记者,平生最恨这种小白花。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不是笑种地,是笑这女人居然还没从白日梦里醒来。
    “哦对了,梁女士还不知道向东阳的公司已经破产了吧?”
    “什……什么破……破产?”她紧张的咽了口口水,心跳加速,脚像踩在棉花上,愈发站不起来。
    早有人迫不及待补刀:“爱静公司因为偷税漏税和生产销售伪劣产品已经被查封了,向东阳名下所有房产和车辆、门面也被查封。”
    梁文静脚下踉跄,“查……查封?不可能!干爹都说不会有事的,你们这是捕风捉影,我要告你们诽谤!”
    众人一听“干爹”,哟,了不得,大新闻!都把话筒怼她嘴边,“梁女士口中的‘干爹’,是不是传说中的有深市房地产教父之称的黄金龙?”
    “黄金龙最近也官司缠身,恐怕已经自身难保,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请问你和黄金龙是怎么相识的,你们的关系真的如外界传闻的那样吗?向东阳对你们之间的关系了解吗?他能接受‘三人行’吗?”
    脑袋里“轰——”一声,梁文静瘫在地上,四肢颤抖。记者问了什么,拍了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黄金龙完了,向东阳完了,她也完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她的百万豪宅,豪车,保姆,司机,新款鞋包,话剧……全没了。
    她怎么可能昏迷这么久?
    “凭什么?!”她和有妇之夫珠胎暗结,抛弃待她不错的丈夫和婆家,辛辛苦苦,从小山村一路辗转到深市,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好容易苦尽甘来,凭什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收回?!
    改革浪潮之下,众记者见多了破产者,但她是第一个这么让人生不起半分同情的。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幸福,也配长久?
    女记者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了,睡了一个星期大概还不知道好消息吧?你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嫁给向东阳了,林凤音女士早在一周前就对他提出了离婚,还……”她歇了歇,故意吊胃口。
    “还什么?”
    “财产也分割清楚了。”
    梁文静本已灰暗的眼睛,忽然又亮起来。对,财产!她绝对不会记错,四张卡零零碎碎加起来,他们还有一百万存款,只要一百万还在,没了黄金龙这个‘干爹’,还有张金龙李金龙王金龙,她一定能东山再起!
    女记者笑了笑,“唉,要不怎么说好人有好报呢?林女士也是运气好,前脚刚跟向东阳离了婚分走三十万,后脚向东阳就被起诉了……要是晚一天,这钱可就都充公了呀。”
    “什么?她分走三十万?”
    “是的呢,没来得及分的不动产,都为社会主义做贡献了。”
    梁文静才不管什么主义,只咬牙切齿,“那贱人凭什么分我的钱?她凭什么?这钱跟她有什么关系?这他妈都是我跟东阳挣的!”
    想起当年在省城摆地摊,下着瓢泼大雨,她顶着一块垃圾堆里捡来的塑料布,小汽车驶过,把漆黑的脏水溅书上,再也卖不掉,她哭着追车要赔偿,车子没追上,反倒跌了一跤,摔断大腿。
    就算断腿又怎么样?住不起院,她活生生在又黑又臭的出租屋睡了两个月。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一睁开眼就焦心卖不出去的书要怎么办……直到某一天,她遇到了来看书的黄金龙。
    他不帅,不年轻,甚至不识几个字,但他操着一口只在电视上听过的香港话……她认定,这就是她的贵人。
    想要收获自然得付出,跟食不果腹担惊受怕比起来,每月受他两天折磨压根不是事儿。况且,有些事,不止男人快乐,女人也快乐啊。
    他不来的时候,面对向东阳的和风细雨,她还觉着不满足,不畅快……总之,她把“干爹”变成了她的贵人,甚至向东阳的贵人。
    有了干爹的资金帮助,又有他的人脉资源,带着她走南闯北国内国外见识大场面,他们从书城的盗版书摊做到深市正规书店,又到文具办公用品批发,再到工厂开办,一路开挂。
    可以说,这一百万全是她梁文静睡来的。
    “凭什么分给她?!”
    “就凭人是明媒正娶的老婆,分割婚内财产天经地义。”女记者笑得开心极了,“唉,要不是他账上只有六十万,本应该多分点的。”
    “不可能,怎么会只有六十,明明是一百万……”忽然,梁文静愣了,林凤音的时装店怎么开的,酒店怎么开的?她不信凭她个村姑能挣来这么多的启动资金。
    这天杀的狗男人,这么多年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偷偷给了林凤音四十万!房子车子封了,钱一分没给她剩,反倒留下两个嗷嗷待哺体弱多病的拖油瓶……一昏回到解放前。
    梁文静只觉一股热气直往上冲,喉咙里又咸又腥,白眼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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