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冷的一天,晚风强劲地刮乱了她的刘海,肆意地钻入衣领,刺在皮肤。
    郊区402室再见袁峥时,何意知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陌生人。平日里衣冠楚楚的成功男士现在像个流浪汉一般,他的休闲装肮脏得发腻,他的头发也黏腻在一团,有一撮搭在额前。他额头那处伤口狰狞,血迹混在脸上显得发红发黑。仿佛一晃眼就苍老了十岁。
    “小何,这是他要我带给你的。”袁峥从休闲装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郑重其事地递给何意知。
    普普通通的钥匙扣上串着的物件……是一把车钥匙、一把房钥匙、一枚戒指,以及何意知最喜欢的毛绒小熊吊坠。
    那只毛绒小熊的体积很小很小,不细看都不会发现,它穿的那件粉色短袖上有颗爱心。
    何意知自己的车钥匙上也串了这款小熊吊坠,她当时没能买到笑脸款的,只剩一个哭脸款的。而钟威送她的这只,正好是只笑脸款的小熊。
    小熊憨厚可掬地露出笑脸,天真地看着何意知。
    “那栋房子在宝丽九洲,车停在库里等你。”袁峥沉声说:“至于戒指…我想,他大概来不及向你求婚了。他交给我这一串东西时,我问过他有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话。他说希望你一切重新开始。”
    何意知今晚已经流过太多眼泪,现在流不出泪了,心如死灰般望着掌心这一串物件,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两把钥匙是崭新的,戒指是奕奕闪光的,小熊是开口笑的。
    前途明媚。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难怪陈明敏不断告诫她,可以喜欢,但千万不要陷得太深,点到为止便好。然而人非草木,谁又能克制住感情这东西?
    钟威既然要她重新开始,又何必送这些东西给她作为留恋?不就是希望她能一辈子记住他么?他做到了,如愿以偿。
    何意知跌坐在地,眼神黯淡:“为什么连你都能活着逃回来,他却不能?他明明、他明明很会打架……”
    袁峥说:“去匀城之前,钟威已经给我交代过任务,就是诱|引周汀出洞,一旦周汀出现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所以钟威给我提前安排了一条逃生路线,在他和警察还有周汀那帮人纠.缠时,我走了逃生路线。他告诉了我藏妍妍的地方,还说只要我活着回麓城了,就直接带妍妍回家。他和警察们后来都炸死在任勇昶的密室里了……爆炸发生后,我于心不忍,想去救他,所以又冒死折回去……他的尸体……”
    “你带妍妍走吧。”何意知轻轻说。
    “你保重。”袁峥紧紧牵着女儿的手,临走前又说:“你还年轻,一切都能重新开始的。”
    “姐姐,大哥哥在天国一定会很好很好的。他肯定会想念你。”妍妍奶声奶气地劝慰着。
    何意知闷“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万籁俱寂的夜从此被碾为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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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夏至把自己在麓城见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何广林夫妇。他们都以为何意知的男朋友是跟着周汀在匀城做事的黑.社会人士。
    第二天清早,何广林和陈明敏就直接坐飞机到麓城找女儿了,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何意知正在米兰花园的租屋里睡觉,准确描述,是假寐。她彻夜失眠,张雯涓作为最好的朋友,也陪她失眠了一夜。
    张雯涓昨晚没有只言片语提到钟威,反而一直在回忆着大学本科时期的快乐时光,变着法讲笑话趣事,只为逗得好友开心些。
    然而何意知笑不出来。曾经那些让她们捧腹大笑的趣事,现在听来丝毫无趣。讲到后来,张雯涓都有些犯困了,何意知却还是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吭。张雯涓以为何意知睡着了,于是安抚地摸了摸何意知的背脊。
    不料她根本没睡着,而是扑在张雯涓的怀里大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她在不断地忏悔,仿佛张雯涓就是她的上帝,聆听了她的所有诚恳忏悔以后就会宽恕保佑她,就会让她爱的人起死回生。可惜张雯涓只是个听众,连她的悲伤都难以真正共通的听众。
    何意知忏悔了很多,比如她曾经的冷漠与自私,比如她骨子里曾经高高在上的傲慢,也比如她曾经轻易践踏过他的感情。
    何广林夫妇按门铃的时候,张雯涓刚起床。她看到何意知的父母,愣了半秒,然后问:“您们都知道了?”
    陈明敏悲痛地点头:“知知这孩子,从小就把心事藏得深。谈恋爱了不告诉我们,现在她难过成这样,也不告诉我们。”
    “她可能是不想让您们担心。”张雯涓替好友解释。
    “这丫头和匀城的黑.社会混在一起,让我们怎么能不担心啊?”何广林无奈叹息。
    “她、她不是和匀城的黑.社会混混在一起啊,”张雯涓赶紧解释:“她男朋友是正经人,不是那些违法犯罪的。”
    陈明敏疑惑:“那她的男朋友是谁?我们听说,她男朋友在匀城周汀案里……”
    “是钟威。”
    何意知穿着睡衣,病怏怏地走到客厅。她头发蓬乱,黑眼圈很重,眼皮浮肿,憔悴到没有人形。
    何广林夫妇闻言时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再说一遍?你男朋友是谁?”何广林情绪激动得直接站起来。
    “钟威,就是你们认识的那个。”何意知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润了润干涸的嗓子,继续说:“他是我男朋友,谈了几个月了。”
    陈明敏不解:“可是…昨天小吕打电话告诉我们,你听到周汀案所有人都死了的消息时很崩溃失控,你说你男友不是警察,那难道不就是匀城那帮黑.社会里的人么?跟钟威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去匀城了。”何意知平淡地陈述:“他和周汀案有很大关联,也死在那里了。”
    何广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陈明敏震惊到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问句:“你们、你们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不犯法。”何意知没抬眼皮,无精打采地说:“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可以。你们不能接受也得接受这个事实,除了他,我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
    “我们还打算把小吕介绍给你来着,”陈明敏惋惜地摇头:“你这丫头,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钟威那样的……”
    “什么叫他那样的?”何意知冷声反问。
    “本来就是,”何广林语气也变重了:“就算钟威他没有出事,我也绝对不可能允许你们在一起。他只有高中学历、父母又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看他以前在立禹县多能闹事!和一群混混成天搅在一起,乌烟瘴气的!还有他当上恒企的董事,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现在他又牵涉到周汀案里!钟威他心计深,像你这种单纯的孩子绝对招架不住!说不定他诱骗你和他在一起,贪图的就是我们家公司……”
    “你闭嘴!”何意知把手中的瓷杯哐当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这是她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顶撞父母、第一次对父母如此没有礼貌。
    陈明敏和何广林都不吱声了,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平日里乖巧听话的女儿。
    “我求求你们,”何意知哽咽:“他都死了、他都死了……不要再诋毁他了。你们有谁真正了解他吗?没有!既然不了解,又有什么立场站在这里瞧不起他、甚至恶意揣度他?他为我做过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
    眼看着好友的情绪又要失控,张雯涓连忙出来打圆场,把何意知拉到一边,又向何广林夫妇解释:“等知知情绪稳定了再说她吧。她也很辛苦,昨天几乎哭了一晚上……”
    陈明敏叹气:“雯涓,你不了解,那个钟威真的不是好人。”
    “他是好人。”张雯涓坚定地说:“阿姨,您可能不知道,我其实也是周汀案的受害者。当时我被周汀关在工厂里,是知知去匀城救我。而钟威,为了保护知知的安全,也去了匀城。他就是因为那次事件招惹到了周汀,否则……否则钟威他这次也不会再卷入匀城的风波,不会在那个阴暗的地方失去生命。”
    何广林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儿:“你到底还瞒着我们做过多少危险的事?!”
    “我告诉你们了又能怎样?”何意知顿了顿,放软语气说道:“麻烦你们走吧,我现在不想跟你们见面,也不想跟你们再争论任何有关他的话题。放心,我不会因为他死了就做什么傻事,我的人生还是得好好过,你们回江城忙去吧。”
    人生还是得好好过,只是,破碎掉的那一块,再也不能拼回来了。
    何广林痛心疾首:“知知,你以前很听话的,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钟威他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你字字句句都站在他那边说话?”
    “叔叔,就让她静一会儿吧……她现在真的很难受……”张雯涓把何意知拉到卧室,安慰她说:“他们不理解你,我理解你。别生气了,长辈们的思想肯定都比较顽固……”
    何意知疲倦地撑着额头:“你帮我劝他们回江城吧。我真的不想再听见他们诋毁钟威了……”
    “好,我去劝他们。”张雯涓说:“你赶快睡一觉吧,睡醒了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如若真能一梦忘忧,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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