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孝心拳拳,陛下也不要太过苛求了。”我忍不住要替太宗皇帝说话。虽然我对他的印象永远停留在了少年时期,但这完全不影响我对他的好评价。
    周潜又哼了一声, 似乎对我的回护毫不意外。“遗旨只是面上的玩意儿。私底下,我非常清楚地告诉过烜儿, 长陵修个样子就好。至于我的尸身, 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处理下,简单得不得了。”
    他没说具体如何处理,可我已经结结实实地哽住了。陛下做了一辈子皇帝,厉行节俭、任劳任怨, 功绩彪炳、流芳千古,凭什么要和别人——即便那个别人是我——挤一个陵墓?“如果我是太子殿下,我也不会同意。”
    幸而陛下提起这事就有点不自在,这会儿正假装看展柜里的土层分析, 不然他一定会发现我眼眶又红了。“烜儿不傻。”他说,像是解释, “我日日将他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他打理一应事务;小时候他不知道,大了他还发现不了破绽么?”
    我知道他的话说得在理。当年确实没几个人知道真相;但作为陛下选定的继承人,太宗皇帝这点儿推理本事是该有的。“那太子殿下就更不可能照陛下说的做了,不是么?”
    周潜难得憋气。半晌,他微微垮下肩膀,含糊抱怨了一句,听起来像是“你们这些驴脾气”。随后,他轻咳一声,道:“从长陵有消息起,我就知道烜儿根本没照我说的做。”
    这确实很容易推理。因为若太宗皇帝真照陛下的要求、将陛下尸身放到我的陵墓中,发掘长陵周边时就一定会被发现异常——作为天子近臣,我的神主够资格配享陛下的宗庙,我的陵墓也紧紧挨着长陵。另外,《兰亭集序》和《帝策》真迹现世必然引起轰动,但它们至今杳无音讯,更说明了真正的陵墓还好端端地待在它该在的地方。
    我突然想起周潜之前说的“长陵北面七十里”。我原本的陵墓可不在那个位置,而陛下这辈子才确定太宗皇帝没照遗旨做,那么……“陛下怎么知道真的陵墓到底在哪里?”
    “事关重大机密,烜儿搬不了太远。”周潜回以撇唇,不能说没有一丁点的自得。“而这附近的风水地我都看过了。”
    和其他许多古籍一样,易经也是陛下自小钻研的书目之一。就比如我第一次远远地注意到还是九皇子的陛下时,他就在偷偷读这本书。其中艰涩难懂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然而陛下却学有十之八九,当年的堪舆师都不见得有陛下的眼光毒辣。
    我胸中似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却找不到最想说的那句。最后,我只能问:“这事还有第三个人知道么?”
    “如果有的话,你以为它为什么还没被发现?”周潜好笑地回以反问。
    想到上一世的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我只想要这个秘密继续保持下去;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永不见天日又好像太遗憾了。“可是,陛下,《帝策》连个完整的传抄本都没留下来……”我说,简直没法不感到委屈——天知道,我找了快二十年了,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想看?”周潜问,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似笑非笑。“还是说,四哥想看?”
    这问题根本用不着犹豫。“都想看。”我立即诚恳点头。而后,又想起一点,我接着补充:“但魏王殿下更想看,毕竟他现在真有个皇位要继承。”
    周潜一听这话就乐了,八成是想起了周不比当时的狂笑。“可他那个又不是一回事。”他一开口就验证了我的猜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国情不同,不适用。”
    “照魏王殿下的说法,万变不离其宗。”我解释,随后又道:“但我可不是帮他说话。虽然大致差不离,但谁也没理由把国宝往国外送不是?”
    像是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周潜猛地喷笑出声。“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强忍着笑意,眼睛里全是促狭,“你们以前是偷偷摸摸地较劲,现在倒可以光明正大地较劲了!”说到这里,他顺了口气,虚点着胸膛教育我:“地域保护主义要不得。”
    我眨了眨眼,听出他完全是在调侃。“反正,就算魏王殿下能看,也得排在我后面。”
    要是这话放在以前,妥妥儿一个恃宠而骄。但现在,周潜只是忍俊不禁,哈哈笑道:“嗯,对,你第一个!”
    不能说这话里没有安抚。但见到他毫无负担和阴霾的笑容,我就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将他用力地按进怀里。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周潜有一瞬愣怔,但他还是回以同样的拥抱,两人的脸颊耳侧都紧紧地贴在一起。
    “陛下。”我轻声唤他,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轻易穿透了夏日薄薄的布料,他身上的温度也是,他特有的气息更是。
    “嗯。”周潜应道,在我肩上的脑袋稍稍动了动。“虽然我还是希望你改个口……以前那个阿潜就挺好的,你不觉得吗?”
    “完全不觉得。”我坚决否定。但他的表现和之前相比并没有差别,说明他还没注意到我和雍蒙在网络上做了什么……这真是个好消息。我暗自希望他再晚点发现,毕竟越晚就越改不了了。
    周潜无奈地出了口气,一大半都有意无意地扑在了我脖颈侧面。“为什么?”
    我立即有些心猿意马,但内心里还有一块地方提防着这是陛下故意转移话题的花招——他极其擅长这个,而我中计过太多次了。这次一定得忍住,至少得忍到把话全套出来……“陛下还没告诉我,南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怀中躯体稍稍僵硬。但只是一瞬间,那僵硬的消失速度快得像是从未出现过。“你来之前是不是对自己发过誓,任何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的语气更无奈了点。
    “谁让陛下从不主动说?”我不服气地反驳。
    周潜轻轻叹气。就在我以为他还要再扯些不相关的玩意儿时,他却用一种郑重其事的语气开了口:“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若是我和你换个位置,怕是两人都会过得更好?”
    再次听到这句话,我还是感到了强烈的不适。“陛下,我有消极的想法是我不对,但陛下可不能因此乱说……”
    但在话尾出口之前,我就意识到了真正的不对——
    只以出身家庭论,现在的我们岂不正是之前的调转?而若是我没记错,南疆那片向来兴盛巫蛊之术……
    “陛下,你……”我大惊失色,立刻就想正视他。
    可能就是不想被我看见他的面色,周潜根本不愿意放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根本不信巫蛊之术。要不然,恐怕我早就死了。”
    我稍稍定了定心。没错,那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还有那些所谓强身健体的仙丹,怎么弄都是死得更快。“后面是不是还有个但是?”我尝试地问。不然为何陛下非要御驾亲征?
    “是有个但是。”周潜承认,他似乎开始苦笑了。“就算是你也得承认,能预知前世今生很有吸引力,对不对?”
    我差点就要说那不就是陛下你吗,半秒后反应过来,他所谓的前世今生是针对某个特定的人,而不是历史大潮。再想到他为什么会被这种预知能力吸引……
    短短时间里的第二次,我发现自己又可怕地哽住了。攻打南诏发生在我过世之后七年,他也许只是想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再见的可能——
    即便只是虚假的、缥缈的预言,他也愿意催眠自己。
    像是被我的情绪感染,周潜的声音变得更低。“那个巫觋告诉我,没有。但如果我愿意付出我与生俱来的所有,也许还有一丝可能。”
    与生俱来的所有?
    天潢贵胄,高不可攀,自带常人可望不可即的权力与财富;更别提皇帝拥有万人之上的至高地位……
    “陛下……”我紧紧闭上了眼睛,身躯无法自控地颤抖。我想要说点什么,我必须说点什么,但出口后却几近语无伦次。言语是如此苍白无力,慰藉也是为时已晚,根本及不上他为我做的万一。
    周潜似乎发现我已然透不过气。“但你也知道,巫觋是在瞎说。”他飞快地转了个话题方向,语气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柔,几乎能说是小心翼翼了。“撑死是个心理安慰,根本用不着在意。”
    ——你让我不要在意,可我怎么可能不在意?
    我差点就这么吼了出来。阻止我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该被吼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何德何能,配得上他如此情深?
    “别自责。”他附耳而言,“你要是再这样,以后我就没法和你说实话了。”
    理智上,我知道他说得对;但情感上,我还是相信,我们之所以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一定全是他的功劳——他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未来的改变,即便是在千年之后。
    我再次试图正对他,这次轻易就做到了。他眼睛深处有担心,在看到我的脸以后变得愈发明显。但在他能说出什么话之前,我握着他的手,右膝自然而然地滑落到光滑冰凉的地面上。虽然没有戒指,地点也不对;可我敢对天发誓,这话我必须现在就说,多一刻也等不了——
    “和我结婚吧,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的七夕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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