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昱一手覆在她的脸侧,稍稍提气,喉结就滑动了一下,“我走了,不用担心。”
    “万岁早帮你铺好了路,你的成功乃人心所向,众望所归。我累了,要去睡一会儿。”棠儿的语气再寻常不过,话音毫无一丝起伏担忧,说完便大步离开。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政权更替风险极大,谁也没有百分把握。玄昱的手还空悬着,本想吻一吻她的额头,或者在她说出担心的话后安慰几句,她的轻松明显在告诉他,这不会是一次生死离别。
    她被阳光拉长的身影消失,玄昱淡淡一笑,不可避免的紧张也就跟着消失了。他心上生出万端感触,这个女人一个不经意的表现就能带给他无形的鼓励。
    时近正午,晴照独好,玄昱挺直腰脊,毅然前赴他的战场。
    出了书房,棠儿嘴一撇,目中便泻下涓涓泪流。她在说谎,她担心得要死,恨不能跟着他进宫,在某个危险时刻做他的盾牌。
    横身刀下,挫骨扬灰,血洒祭台,至百千劫,万死万生……只要他能平安,就算要下到无间地狱她也毫不犹豫。
    巳正三刻,玄正携千名侍卫将玄昱安全护送进宫,几乎同时入宫的还有玄盛。
    要说玄盛此刻的心情自然是无比激动,父皇病重,不召太子而单召自己进宫,除了传皇位还能有什么?
    玄盛磨砺以须,早就安排妥当,调动了精锐营的精兵,只等皇帝一驾崩就立刻包围太子府,控制紫禁城毫无难度。按他的计划,杨虎臣已经将九门军队集结起来,郑业摇摆不定,只要他按兵不动就是万事大吉。
    到了皇城,玄盛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这是一种类似于人们对于黑暗的本能抵触,或者兽类对于风和气味的敏感。万一父皇不是要传位,而是发现了他的反叛之心。他不能抽身通信,宫外又无人接应指挥,这可如何是好?
    城门高耸,六名禁军上前抱拳一礼,齐声道:“请十五爷卸剑!”
    已经走到了这里,玄盛总不能掉头回去吧。他横锁两眉,按捺住紧张情绪,从腰间解下佩剑交出,阔步迈入皇宫。
    “哐”沉沉厚重的宫门在玄盛身后徐徐闭死。
    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玄盛努力稳住心神,见福顺把自己往侧殿引,试探道:“为什么不去正殿?”
    福顺躬身赔笑,“这当儿谁见万岁都得候着,老奴先去通报,十五爷稍等。”
    玄盛跟在他身后,越往前走心里越没底,前方殿门大开,里头暗黝黝,看着就像一只张着嘴的巨兽,要把人一口吞进肚子里。
    大小太监统一候在殿外,玄昱进到万岁寝殿,不等赵庸行礼说明情况,一眼望过去,他的内心已被深深震撼。
    巨大的情绪沸动没有影响玄昱的理智,他偏过脸,白川立刻回以领会的眼神,无声退出。
    福顺万分焦急地等在殿门口,见白川出来,立刻带他和侍卫直奔乾清宫偏殿。
    此时此刻,玄昱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他的鼻翼微扩,抬手揭开了蒙在父皇脸上的纸张。
    一直以为衰老是个缓慢的过程,可父皇却是一下老的,他眼皮深垂,眼窝两颊凹陷,皱纹触目惊心。
    父皇就这样安静地躺着,仿若只是睡着了,只要有军情急奏,他立刻会醒来处理批阅。
    玄昱紧握着父皇僵硬的手,跪下来时已是泪如雨下,榻下的炭盆将他的脸印得通红,纷纷扰扰的事务被他暂且抛掷脑后。他现在只有悲痛,失去父皇的强烈悲痛。
    他断想不到父皇去得这么突然,没有预兆,没有交代,更没留下只字片语。仰首凝望,父皇虽然去了但脸上的坚毅还在,仍旧保持着那份严肃。
    这一瞬,玄昱悲痛万分,蓦地回忆起很久以前,父皇手把手教他拉弓。年幼的他仰起头,就见父皇顶着湛蓝的天穹,他低头与他对视片刻,命他集中精神,全神贯注地盯着靶心。
    在父皇的帮助下,他准确无误地射出第一支箭。当箭中靶心,他再次看向父皇,那张石刻不动的脸,表情里露出微微笑意。
    御书房的大炕上,阳光透进来,父皇身后被罩上一道金光。他身子一歪,随着光线移动,通身又如披锦,单手持卷,锐利的眼神盯过来。
    小小的他双手相扣负在身后,立姿笔直,摇头晃脑:“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那时候的他朗朗吟诵,却并不懂其中之意,只确定自己清晰地背出来才能得到父皇的一个鼓励或者微笑点头。
    后来,他长大了,慢慢懂得心摩意揣,察言观色,表现出的所有努力也不仅仅只是为了博取父皇的信赖,而更多的是自我要求,以及对于皇权的渴望。
    弓裘袭艺,父皇需要一个优秀的儿子承袭事业,父子齐心,并肩而战。现在,玄昱不再畏惧父皇的严厉,好想告诉父皇,他很早就懂了……
    这边,福顺离开后没多久洪志远就进到了殿内,他慢吞吞地呷一口茶,又扶一把老花镜,继续对玄盛朗读万岁训言。
    玄盛自小舞刀弄剑,虽不爱读书,但也能听出洪志远读的是《大学》,《论语》或者是《春秋左氏传》里的内容。他心急如焚,大声出言打断,“万岁急着见我,谁叫你在这儿给我读什么训言!”
    洪志远被他呛得一愣,好言道:“十五爷稍安勿躁,老臣读完好去复命,也叫万岁知道您还等着。”
    玄盛转一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你有完没完,这是万岁训言吗?真当老子傻啊?”
    洪志远无可奈何,把手里的长卷翻对着他,“十五爷自己看,万岁亲笔还能有假?”
    玄盛自不晓得父皇是花了多长时间写下这堆啰啰嗦嗦的训言,他心里头如战鼓乱擂,起身把袍角一拍,冷笑道:“老子这就去见万岁,没功夫跟你耗!”
    万岁不顶事了,一个控制不好就是宫廷内变,见他要走,洪志远急出一脊背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脚步刀柄声纷至,玄盛大惊,出门就见自己的贴身侍卫被扣跪在地,嘴里塞着粗布,数百禁军已经包围了整座侧殿,个个手举刀剑气势汹汹。
    白川抬手亮出太子手谕,大喝一声:“拿下!”
    “是!”禁军们声如洪钟,一拥而上。
    以一对三十自然没有胜算,玄盛奋力反抗,怒骂道:“有种的一个一个跟老子单挑!”
    没过一会儿,玄盛就遭到了禁军们的一拳一拳,一击又一击,鼻梁折断,眼角开裂,头昏目眩。
    重拳脚踢下,他狂打乱拳,拼命狂嘶,最终还是被打倒了,他的帝王梦被不停打在脸上的铁拳彻底击碎。
    长达一刻钟的围殴变为单殴,玄盛摇摇晃晃,整个人立不稳了,周围恢复了死寂,只能看见整座宫殿都在旋转。
    又一个拳头打在了脸上,玄盛口鼻淌血,衣裳被撕扯开,一个连环套也就在他的脑海中一点点被撕开……
    他混沌的大脑里出现了福顺献媚的笑脸,那老奴才跪着把双手举到头顶,恭敬呈上来扳指:“万岁是叫太子给气的,怕是有些时日不能理政。恭喜十五爷,待荣登大宝,千万记得老奴这点子忠心……”
    白川一路整理衣袍,无声进到殿内,静默地站到玄昱身侧。
    玄昱擦去眼泪,眼尾扫过他的靴子,重重磕下三个响头:父皇,若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儿子!
    赵庸肃然上前,出言打断了玄昱的悲痛,“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子节哀,即刻即位,主持大政。”
    打蛇七寸,擒贼擒王,只要控制住玄盛,暂时就掀不起血雨腥风。自白川回来,玄昱心中的大石已经落地,现在的他等同于攥紧了自身的安全,接下来只等玄奕那边传来消息,这场政权接替将彻底落定。
    赵庸红着眼走出殿外,哽咽对众臣道:“万岁龙驭上宾,请诸位除吉服。”
    殿外悲声顿起,立时传出一阵哭嚎,文武百官纷纷解下吉服。
    赵庸陪着众人又哭了一场,远远看见杨虎臣朝这边过来,急忙道:“请诸位止哀,参拜新君。”
    太子继位乃名正言顺,众人立刻起身进到殿内,毫无悬念地对玄昱行下三跪九叩大礼:“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虎臣戎装佩剑,绷着一张脸阔步而入,御前持刀侍卫已经先他一步进到殿内,环护在玄昱身前。
    满殿侍卫,刀光晃眼,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一场暗藏汹涌的危机,官员们骇然惊愕,不敢妄动。
    杨虎臣狠戾的眼神朝众人一扫,玄昱倒是神色平静,站姿端正,眼皮都不朝他抬。
    赵庸手里捏着一把汗,“大胆杨虎臣,见了新君还不跪拜!”
    杨虎臣毫不畏惧,看一眼赵庸又看向玄昱,“哼,万岁的病乃急发,根本不曾醒过。既立新君,口说无凭,可有传位遗诏?”
    赵庸早有准备,从袖口拿出诏书,毫无表情地展开,对着众臣朗声念:“皇太子玄昱人品贵重,克己自律,深肖朕躬。继朕登基,传皇帝位,钦此!”
    杨虎臣环视四方,忽然底气不足,正思考该怎么挑起杀戮,只听一个清脆的响指声。
    气氛倏然凝固了一霎,玄昱已经放下了手,将自己蓄着坚毅和决断力的下巴一扬,“杨虎臣犯上不尊,拿下!”
    “是!”
    “护驾!”一阵靴声,禁军统领带着更多侍卫冲进来。
    既然撕了脸皮,杨虎臣的脸孔一抽,毫无犹疑地吼道:“来人!来人!”
    殿外传出一阵打杀声,刀剑遁入肋腹的闷声,伤者的惨叫哀嚎声,官员们脸上都露出了毛骨悚然的惊惧。
    “来人,杨英,人呢?来人!!”杨虎臣做梦也想不到关键时刻出问题,奋力冲出白川的阻挡,侍卫一窝蜂冲进殿内。
    在迈进宫时或者可以追溯到更早,玄昱就已经织好了这张网,把所有部署和性命都押在了乾清宫一处。当然,这个举措风险很大,稍有偏差,他会被乱臣贼子控制活捉。
    很明显,他赢了这场赌局,大获全胜。
    官员们呆若木鸡,诚惶诚恐,许多双眼睛就这样惊恐万状地看着。
    玄昱冷冷审视这位叛臣在禁军的紧缚下做殊死之挣,平静的脸看不出有分毫变化。他的身形挺拔俊朗,有种千古一人的强大气场,又如一块屹立万年的无字碑,无声阐述着新天子的气魄与威严。
    出了北京城往西百余里就是京畿大营,这里守卫森严,至上次调兵后还剩六万驻军。
    侍官先一步下马上前交涉,玄奕拿出怀表一看,已是申正时牌。
    营房内,郑业歪在炕上闭目沉思,他在这节骨眼儿上犯起了迟疑,十五爷声称与杨虎臣歃血为盟,万事具备,到底是一点信儿也没有。真跟他们抓太子围皇宫?没关防,就十五爷那手谕也分量不足啊,单进城就是个问题。
    正自发憷,副将急匆匆过来禀报:“大人,十一爷到!”
    郑业的眼皮子霍地一跳,出到门口却见没人,惶惑道:“人呢?”
    “人早已到了大堂,您赶紧过去吧。”
    郑业急急赶过去,老远就看见玄奕坐在桌上,十几个大小将军笑呵呵立在他面前。
    玄奕伸手把最前几人挨个一点,像是打诨拉家常:“李大黑,二狗子,李新军,查幼官,刘杨,赖小毛,你们他妈的行啊!进城也不到老子府上,是嫌老子穷没酒没肉招待?今儿把话撂在这儿,爷我早发了,谁他妈喝不死就不是兄弟!”
    “瞧您这话说的,咱们跟十一爷操练还昨儿似的。十一爷虽是龙子凤孙,可一点架子没有,吃野菜啃窝头,泥塘里洗澡,刷马屁股,打野鸡逮狍子,烤全羊吃酒,真他娘的爽快。”
    “呸!”玄奕指着说话那人,笑着啐了一口,“还敢提,那会不是你穿了爷的裤子,害爷光腚跑回去,当着几千号人,老子差点没被人笑死!”
    “天地良心,真不是我穿了您的裤子。”
    “哈哈哈……咱营里现在还有人传,十一爷捂的那东西尺寸不小。”
    又是一阵哄笑,眼见郑业冷脸进来,众人立刻止笑让出一条道。
    玄奕倏地正色,从桌上跳下来,高声道:“郑业接旨!”
    郑业一眼扫过去,香鼎旁,装着令箭的匣子不翼而飞,“敢问十一爷传的什么旨?”
    玄奕异常坦荡,把金令箭凑到他鼻子前,“打此刻起你被革职待命,哪天爷我一高兴,没准就复了你的职。”
    荣辱存亡,身家性命不是小事。郑业大惊,心里就像吊着十五桶水七上八下,事已至此,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兵权岂能被人说夺就夺?
    郑业的脸色兜头一变,拨开他的手,“我乃万岁特旨任命,不见圣旨,谁也没有权利越权罢免!”
    玄奕勃然大怒,把金令箭在他面前晃一晃,“如朕亲临,你他妈眼瞎还是不识字?就凭你目无王法,见令箭不跪,胆敢对万岁不尊,爷我就能鞭你,革了你的职。表现好,复职是老子一句话的事,看来你是不知轻重,不但眼瞎脑子也不灵嘛!”
    郑业骑虎难下,冷冷道:“除了万岁,敢鞭我的人还没生下来,十一爷擅自召集将领又什么意思?”
    “护驾!”
    “可笑,九门还有杨虎臣,十一爷护的哪门子驾?”
    “老子护驾犯得着跟你交代吗?”玄奕火气冲冲,把金令箭往桌上一拍,对侍卫道,“给我拿下这抗旨不遵的狗东西!”
    郑业见他态度强硬,后退一步,从腰间拿出将印,“这里我最大,没有我的将令谁敢乱来!”
    从进门,玄奕开口就是脏话,言行举止粗鲁豪放,“你他妈还来劲了,挺像一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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