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画过什么灭字印,却仿佛是个融进血脉的东西,一笔一划都涌入神识,变成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力量,那是贞白的毕生修为,像开了闸的洪流,轰然间倾泻而出。
    贞白在等他,顶着山峦之重,托着万钧之压。
    李怀信撑起身,双目紧阖,额心的第三只眼目猝然睁开。山川,大地,遂变成一张张或平铺、或竖立的版图,收入眼底,恰如览尽长平山水的画卷一副。
    他立于画卷之上,灵力以天眼为始,于周身流转不绝,自指尖顷涌而出,以山川为符纸,御七魄剑为笔,刻下一撇一捺,犹如共鸣,整个幽谷发出嗡嗡的金石之响,于无尽阴兵听来,这声音如雷贯耳,仿佛裹着无边净咒,从七剑下缓缓泄出,杀伤力极强。笔画牵动风云变色,十万阴兵鬼哭惨嚎。
    李怀信凝神静气,笔走龙蛇,横如千军掠阵,折似疾风摧草,竖如雷霆泄地,捺似渊行龙蛟。七魄剑在山川幽谷中大开大合,剑势刚猛。仿佛天地罡气融合一体,李怀信终于在这股力量的催引下与贞白通感,她乃鸿蒙之气,世之本源,这以山川作符基的天人之力与生俱来。
    而这能力,也随着内聚贞白毕生之力的天眼觉醒,被李怀信继承。
    李怀信身姿凌厉,又轻灵缥缈,臂力挽动,七魄剑便随即一划,以气吞山河之势,急转直下。冥冥中,与贞白的指力接轨。
    贞白等到他,配合他,一个刻山川,一个琢叶符,彼此连成一脉,一折一勾,相辅相成。
    无边落木萧萧下,数十万片灭灵符遍布幽谷,似雪满人间,无尽阴兵仿若有感,尽皆抬头,看着画满灭灵符的树叶飘然落下。
    七魄剑收,灭字印成。
    大地猛烈一震,群峰颤栗,却一发既收,山河归寂,万籁无声。
    幽谷内的冲天煞气在刚刚的震荡后顷刻散于无形。
    数十万灭灵符在阴兵阵中飘摆,乍然一触,势冲云霄,无尽阴兵如冰雪触地一般,湮灭消融如漫天萤火。
    第122章 (大结局)
    这些天淋淋漓漓的,接连下了大半个月的雨,百家道门的弟子为长平周围的城镇清完祟,这才有了些人气,能在街上看见几个战战兢兢地百姓,毕竟要生计,不能一味地在家里窝着,还得务农做生意,再则确实没撞见脏东西了,每家每户收下道家发的驱煞符,适才渐渐安下心。
    这一场浩劫闹得人心惶惶,百家道门只要一提及乱葬岗,无一不心惊胆寒,好在都过去了,一行人收拾着行李,陆陆续续地启程离开,而那个祸世的女魔头,据说已经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后来长平乱葬岗归寂之后,一些道门弟子特意返回去查看过,幽谷已被太行设下了禁制,里头连半只亡灵都不复存在了。有些说是因为天降数十道雷劫,将那女魔头顺带数十万阴兵,一并收拾了,而后太行道就先众人一步,捡了个漏,布下禁制,揽了这不世之功。
    也有些说,雷罚之后,太行与阴兵混战,百余名弟子死伤大半,而流云天师以死护阵,才令千张机与寒山君险中取胜,却也遭到重创,命在旦夕,已经回去疗养了。
    百家众说纷纭,再添油加醋,一天一个版本流传出去,都是凭空猜测,毕竟当时情况,众人被天威所慑,早早撤出乱葬岗,谁也未曾亲眼所见。之后又听千军万马之声,如大战在即,嚎啸气吞山河,震荡百里,更加不敢贸然涉险。
    所以到现在,也都没好意思舔着脸去太行问询,只好自编自圆的推测,也没有要给谁个交代,但这么大的事了结了,他们千里迢迢赶过来,却不知原委,总得搪塞两句,表示并未临阵脱逃。要说临阵脱逃也不尽然,毕竟那是天罚,天道惩治邪魔,他们这些修道人士,没有待在原地受牵连的道理。反正除了太行,百家道门都不在场,就觉得也是情有可原,理所应当。最后大家不也尽心尽责,在长平周围的城镇除祟么,都是从乱葬岗跑出来的阴兵邪祟,靠大家团结一致清除干净,起码护住了百姓安危。
    至于事情原委,两名道门弟子从客房出来,也还在讨论:“所以布此大阵的人,到底是谁?”
    “不清楚,还得改日上太行拜访,等他们掌教伤愈后吧,不过可能都还不知道呢,当时的情形那么危机。”
    接话的人一阵后怕:“是啊,这阵法布得实在阴毒,据说那只祸世的邪祟,就是因此阵而生……”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远。
    李怀信掩上窗。他实在不喜这种阴雨湿冷的天气,连带床上的被子都有些发潮。他转过身,不经意牵扯到肺部,隐隐作疼的同时,一个呼吸不匀就岔了气。这是贞白完全失控后,他为了给她镇煞,将封印钉入贞白眉心时,被对方伤的。
    还是之前住的那间祥云客栈,只是换了间上房,李怀信养了大半个月。他没有随千张机回太行,也不打算再回去,倒不是要决绝到恩断义绝,说不上来,他心里有仇有怨,可千张机如师如父,没有过错,但太行仍是国教,他跟宫里那个人,却做不成父子了。
    兴许是身体里有别人的三魂吧,寒山君对他的态度才会突发急转,破天荒的关心起他不回太行,又将何去何从?
    天下之大,还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何况之前,贞白跟他允诺过了,男婚女嫁,若经此一劫,她能活着,就如他所愿,所以李怀信毫不犹豫就说了:“贞白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寒山君欲言又止:“你……”
    李怀信却不怕人笑话,释然得很:“我这辈子,都要跟着她。”
    反正人和心都交出去了,他也看得出来,贞白是个有担当的,肯定会说到做到,不会负他。
    千张机深知他脾性,这徒弟铁了心,就不会再改主意,便随他去吧。只是西方的最后一个阵法,人人都掂得清凶险,太行派谁去,都可能有去无回,千张机遂决定亲自前往,奈何长平一战后为设禁制,他和寒山君元气大伤,气血亏得不轻,李怀信实在不忍心让这个师父去操劳涉险。
    思忖间,房门被敲响,李怀信捂着胸口偎上床,贞白就端着汤药进来了,一股清苦的药味率先递入鼻息,他闷咳两声,按捺住了。
    贞白恢复能力极强,之前折腾成那样,歇不到两天依旧生龙活虎,反倒是自己,柔肤弱体,久病不愈。
    贞白把药端给他,清清冷冷的模样,李怀信撇其一眼,总觉得吧,不够熨帖。
    话本子里那些历经过生死的男女,不都会在死里逃生后,深情款款地坠入爱河,从此如胶似漆且至死不渝吗?为什么他和贞白就没搭上这根筋?对方甚至连句掏心窝子的话都没有,最起码他俩以后该怎么处,总得给个交代吧?
    李怀信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贞白半句话,顿时胸口有点闷,他没接碗,不想接。
    贞白举着,看出端倪:“怎么?”
    李怀信随口搪塞:“烫吧。”
    “温的。”
    李怀信叹口气,端过来,捧在手里,突然想起曾经,他刮骨之后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结果贞白一碗药给他灌下去,也是毫无柔情的。
    “贞白。”
    “嗯?”
    话到嘴边,他又觉得不合适,尝了口药汁,品出满嘴苦涩来,遂拐了个弯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贞白默了半响:“河洛图还剩下一个阵,也许会危害一方,我打算过去看看。”
    李怀信抬起眼睑。
    贞白对上他目光,于是问:“你去么?”
    当然去!李怀信本来就是打算去的,连忙点头,他这次喝了一大口,又问:“然后呢?解决完河洛图,接下来怎么打算?”
    “可能回不知观吧。”
    李怀信抿了一下唇,觉得汤药更苦了,从舌尖一直苦到心里:“为什么是可能?”
    “禹山荒无人烟,有些与世隔绝了。”贞白答得很平常,“我怕你待不习惯。”
    李怀信猝不及防,怔怔看她,须臾才反应过来:“我吗?”心里的苦涩瞬息间荡然无存。
    贞白颔首:“你要是觉得无趣,就找个你喜欢的地方。”
    李怀信的确是个凑热闹的性子,但是他更向往禹山,和那个名不见经传,却装了贞白半生的不知观。
    李怀信果断一口把药灌下去,爽快道:“回不知观吧。”他掩不住嘴角,“就这么定了。”
    刚搁下碗,他又忽地想起来,神色凝重:“那个老春,是他出卖你的?”
    谈不上出卖,贞白道:“就是喝多了,失言。”
    李怀信挑眉:“你相信他?”
    “嗯。”
    李怀信却质疑:“人心险恶,你又看不透。”
    的确看不透,但若是老春的话,贞白还是信任的,因为:“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没有坏心。”
    一句话,直接把李怀信给干懵了,他之前应该在杨辟尘的神识里见过老春吧?那明明是个糟老头子吧?
    贞白刚刚说什么?她看着长大的?那糟老头子是她看着长大的?
    李怀信骤不及防,他好像忽略了一个天大的问题,脱口就问:“你多大了?”
    贞白愣了一下,也仿佛才意识过来:“我……不太记得了。”
    李怀信震惊到不行,他可能在跟个祖辈儿,不对,鸿蒙元体,贞白的年纪可能超出他想象:“大端建国之初,你就在吗?”
    贞白想了一下,点头。
    至少两百多年了,李怀信狠狠抹了把脸,这是个异常严峻的问题:“我才弱冠。”
    “如果你介意的话……”
    “不是介意这个。”李怀信打断她,而是贞白的寿数太长了,自己撑死了也就凑个长命百岁。
    对,他现在是年轻,可百年之后呢?等不到百年之后,他就老掉牙了,但贞白还是一如既往,这场景,李怀信越想越毛骨悚然。
    贞白却浑不在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是啊,难道要为了以后放弃现在,那他这一生还有什么追求?
    但话还得负责任的说:“我是主张及时行乐,但我百年之后,你怎么办,是孤苦伶仃?还是另寻新欢?”反正两者他都接受不了。
    既然问题摆在眼前,如果非要论的话,贞白是个实诚的:“等你百年之后,我会葬了你。”
    这得多薄情才会说得这么无足轻重,到底有没有心?李怀信差点就要翻脸,贞白又道:“待你轮回转世,我再去找你。”
    李怀信倏地一愣。
    “只要这只眼睛钉在你眉心,”那么生生世世,万水千山,贞白淡声道,“我都能找到你。”
    到下辈子,或下下辈子,只要他还肯,只要他愿意,不是不能再续这段情。
    贞白的语调虽平,但给李怀信带来的冲击巨大,因为在此之前,贞白连句心仪的话都没说过,如今一开口,却给了他个海誓山盟。太突然了,李怀信反倒有点儿不适应,但心里却踏实下来:“你,说真的?”
    “嗯。”
    这答案实在戳心,李怀信承了这份厚重的情谊,便想着该投桃报李,那就趁他还年轻,李怀信掀开被子,倾身靠过去,可手还没碰到对方,就被一声“汪汪汪”给搅和了。
    李怀信在进乱葬岗之前,就把冯天关在祥云客栈,怕它跑也怕他遇危险,遂用法符圈起来。
    冯天和一早刚进门,就遭遇了李怀信一记刀眼,然后各自纳闷儿,谁又招惹这祖宗了?
    可能是冯天吧,因为接下来的几天,李怀信就跟人有仇似的,逮住冯天可劲儿折腾,花样层出不穷,誓要将魂魄从狗身中分离出来。
    祥云客栈每天都能听见一只惨狗狂吠,得亏那些打尖儿住店的修道者都离开了,这时期也没几个生意做,李怀信一锭金饼砸得掌柜不闻不问,还前前后后帮他购置香蜡纸钱,红绳朱砂,把冯天折腾得要死不活。
    终于,冯天扛不住折磨,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出逃了。
    把李怀信急得,一整个晚上到处找。
    一早忍不住要说句公道话:“要不是你成天往死里折腾,能把他逼走吗?”狗急了真的会跳墙。
    “呵。”这小鬼还有脸指责他,“说得好像把冯天五花大绑,助纣为虐的那个人不是你一样。”
    一早不吭声了,也算上她一份,但都是在为冯天好,怕他夺舍狗身越久,越难以分割,总不能一直当条狗来养着吧,李怀信可舍不得,遂一样一样试,办法一多,冯天就遭了大罪了。
    现如今,李怀信开始悔悟,也许关心则乱,他真不该操之过急。
    翌日清晨,赵九刚支上摊儿,就见梁捕头带着一大波衙役在街上晃荡,赵九吆喝一声:“梁捕头,这么早啊,出啥事儿了?”
    梁捕头走过去:“道长的狗丢了,咱帮忙找找。”
    “哎哟。”赵九放下蒸格,“什么狗啊?”
    “就一条黑狗,你在这儿摆摊也多留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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