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抖了一下,面上波澜不惊。
    它的嘴裂到耳下了,一张脸几乎分成了两半,像一具干尸被划开了面皮。哪个人能这么笑?这妖怪功课也没做好。
    “把嘴闭上,”我镇定道,“难看死了。”
    对面的人形动了一下,似乎要动手打我。
    我仗着自己灵力深厚,施施然站在原地,看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突然,光点一哄而散,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走。那个人形的脸上留下两道泪。
    她恢复了青紫色的原身,我愣在当场。
    “山……山鬼?”
    她怎么会在这儿?!
    庐山狮子峰一别,她不是去找湛星河了吗!修鹤留湛星河在草庐,难道这两人遇上了?
    山鬼冲过来,一把抱住我。
    “椿杪。”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一股湿润的热流滴在我脖子里,“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不论是扶桑、椿杪还是老鬼,我第一次被女孩子这样亲密地抱着,不由浑身僵硬,只好拍拍她的肩:“嗯,我回来了。”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知道你还活着,你会回来的,不是什么借尸还魂,不是什么复生,不是,都不是。你就是你啊,什么人也取代不了你,什么人也不行,即使是同样的魂魄也不行。我怎么会认不出哪个是你,哪个不是呢?他们都没有认出来,我认出来了,只有我认出来了……”山鬼埋头在我胸口,一边抽泣一边絮叨,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终于找到倾诉的人。当下也不管什么逻辑,不管什么情理,一股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其实我已经忘了这山鬼还在帮我找湛星河的事。
    当时我记忆全失,作为一只“孤魂野鬼”,认为湛星河与我生前有联系,所以利用山鬼去找他。后来我被镜面神送出清虚静定,掉下昆山壁,意外被修鹤所救,自己遇上了湛星河。
    山鬼那时候还没找到他,后来我去了扶桑地,就更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古神陨落,昆仑山大火,天道要夺取半神魂魄再造新神,西王母失去万山之祖的神位跌落王座,真龙现世却无人知晓,哪一桩哪一件不比“山鬼去找湛星河”重要?
    我根本没把山鬼放在重要的位置上。我顾惜苍梧山道人,顾惜龙神,没顾惜过山鬼。
    乃至于完全遗忘她的存在。
    “椿杪哥哥……”山鬼还在哭,“你不要走了……”
    我躲无可躲,继续拍她肩膀:“我不走了。你先放开,咱们好好说话。”
    山鬼一抽一抽的,闷闷地说:“不。”
    我有点无奈:“这么大人了,抱在一起成何体统。让人看见,还以为我轻薄你。”
    山鬼把鼻涕眼泪蹭我的领口上:“你不是设下结界和障眼法了吗?”
    我心想这结界连你都挡不住,也等于没有。
    “被神神鬼鬼看见也不好啊,”我耐心劝,“而且你这么埋着头说话不累吗?”
    “不累。”
    “可是我一直低头跟你说话,脖子快断了。”
    山鬼闻言放开了手。她吸了吸鼻子,眼睛还是红红的。
    我前胸湿了一大块,冷风过襟凉飕飕。
    结界内外的时空已经重新连接,外界的祭祀山神的喧哗声传来,鼓乐直接照抄云梦龙神颂。用祭祀水神的乐曲来祭祀山神,显得不伦不类。但外面的人无所谓,灯火辉煌,烟花灿烂,叫卖青团的摊贩热情招揽人。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水声过去,好像是潭水中的鱼纷纷跃出水面四溅水波,大家都很高兴的样子,手舞足蹈,高呼“山神娘娘赐福了”云云。
    “我猜,这‘临沧山神’就是你吧。”我忽然想明白了之前那些奇怪的地方,青紫色面具的舞女,女性的山神,“你之前去找湛星河,怎么来了临沧山?”
    山鬼说:“我遇见修鹤师兄了。他跟我说了你的事。”
    我心想果然,修鹤应该是将我作为老鬼的那一段经历告诉山鬼了。那两个月是千万年来少有的愉快时光,现在回忆起来也充满温馨。于是我不由微笑问:“我离开之后,修鹤他们都好吗?”
    “笃笃丢了,修鹤师兄让人去找,找了三个月都没找到。现在看你带着它,我一会儿给修鹤传一封信吧。”山鬼的神色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眼中的血丝,都看不出来她方才那样痛哭过。
    “我之前传过,他应该知道了。”话题变得家常起来,我不自觉卸下浑身的紧绷。
    “湛星河与姗姗吵架,一气之下误伤了修鹤师兄。修鹤师兄的仆从围攻湛星河,现在修鹤师兄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遇见修鹤师兄是在那之后,修鹤师兄的伤还没养好。”山鬼平心静气,投下一个大惊雷。
    “等等,湛星河伤了修鹤?”我不知道是惊讶好还是悚然好,“湛星河才几岁?我也没教他多少道术啊。”
    山鬼平淡道:“我本来也不信的。不过湛星河体内的阴元异常,若修鹤师兄没有防备,被他一击得手也不奇怪。”
    “就算修鹤没有防备,伤他也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由于扶桑神力天然能祛除魔气,我算是修鹤的天敌。但即使如此,若真对上修鹤,我也要好好掂量一番筹谋战术,不可能做到瞬间打伤他,还是短时间内养不好的那种伤。星河只是阴元有异,何至于就到了这样强悍的地步?“而且星河这孩子虽然倔强,其实很重情谊,内里也是个极温柔的人,他伤修鹤干什么?修鹤是他师叔,对他有救命之恩啊!”
    山鬼扫了我一眼,说:“不知道。”
    “也就是说,现在没人清楚星河在哪儿了对吧。”我顿感头疼,这种羽翼未成却喜欢闹事的后辈最难管教,本来我打算将错就错让修鹤替我管教他,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要做的事情又多了一件,时间更紧了。“唉,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混小子。”
    我忽然想起来另一个讨债鬼,就问:“笃笃现在在你那边?”
    山鬼点点头:“笃笃还认得我,我让它自己去吃青团了。”
    这个贪吃鬼,总是为了吃的坏事。话说通目狻猊怎么什么都吃?地私其的尸体,路边野草,糖块,桌角,青团,我就没见有什么它不吃的。
    山鬼等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别的要问了,低头道:“你问完了?你不问问我?”
    我其实是想问的,但山鬼对我越是情深义重,我就越是迟疑。
    “怎么不问呢?问的。”我说。
    神鬼的时光很长,动辄数千载数万载,是凡人无法想象的跨度,多少所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在我们眼中只是寻常。
    神鬼的时光又很短,因为能激起我们情绪的东西,往往不是能天长地久的。也许是路边一朵三叶堇,也许是偶然划过长空的白鹭,也许是桃花江畔的一个人。神鬼不死不灭,但若没有情绪,一万年和一瞬间也没什么差别。
    扶桑当年被谣传“丧失情感,所以才能做众神之神”,泰伯陨落后,他自己也相信了这种说法,分出一部分神魂去人间经历轮回。神魂有魄,到了椿杪死后,就融合成了我。
    我无法回应山鬼的感情,无论是兄妹之情,朋友之义,还是那层朦胧的、苦涩的、只属于人间的爱。
    我即将不久于人世,身上有那么重的担子,那么多条人命。
    我不能害她。
    “你呢,你遇见了修鹤,然后呢?怎么想到来临沧山了?又怎么做了这里的山神呢?”我微笑着问。
    山鬼一直低着头:“然后……我听修鹤师兄说你装作不认识他们,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没认出你。虽然那个不是你。”这番话颠三倒四,但我知道山鬼的意思。修鹤一开始没认出我是椿杪,因为当时我还没有椿杪的记忆。
    “你突然不见了,修鹤师兄分析说可能去做什么事。我想,会不会你回到苍梧山了呢?我去找了,没有。我又想,也许是临沧山呢?可是也还是没有。”
    “我又把你弄丢了。”
    地面上点点滴滴被水珠溅湿。
    “临沧山我也很久没来,想不到变了很多。这里原来的鬼怪都不见了,反而有许多凡人聚居。我找你的过程中,在三白水潭旁边坐着休息过。他们把我当成山神,我没有理会他们。”
    “后来中原大乱,西方昆仑山处火光冲天,映照人间。众神擅离职守,临近的山神想抢夺临沧山的山脉灵气,几个山神联起手来,几乎吸尽了所有灵力,只留下荒山废石,遍地尸体,和奄奄一息的百兽与凡人。这是你曾经居住的地方,我怎么能让他们这样?”
    “我就,就先一步占据了山筋地脉,串联起十几座山,然后打败了他们,平衡了方圆千里灵流。争斗过程中,也许被凡人看见了一二,就开始这样祭祀我了。”
    我摸摸她的头:“你做得很好。”
    我当年册封的山神,一个个都没尽到山神的义务。大难当头,没想着怎么解除危难,却第一个压迫辖下生灵,大肆掠夺以饱私欲。秦川山神甚至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斩首分尸侮辱,连头都不冒一下。
    都比不过眼前这个女鬼,虽然没有神位,做的却是神灵应该做的事。
    我悄悄在手里扣了一块缩小的玉牒,特意轻声道:“天命神祇,造化四方。临川山神,福泽众生。”
    神言有灵,玉牒上闪过一道金光,接着玉牒化为虚影,顺着我抚摸山鬼的手进入山鬼体内。
    从现在起,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山神了。
    但山鬼并不知道。她低着头不让我看她的脸,泪珠却不受控制,成串地滴落。
    “那个长得很像你的云梦水神来看过我。”她几乎泣不成声,“他本来是来找你的。他快死了。”
    龙三。那个时候被疑似西王母的女神攻击重伤。
    “他说,如果你还活着,也许你这里有解开一切迷局的答案,但是你不在,生死不知。他坐在三白水潭前喝了一夜的酒,和乐师讨论了一夜音乐,破晓时,他突然呕血,遁去云梦。”
    “我记得你说过龙血和你的血很像,是极为霸道的灵源。我不敢让云梦水神的血流落在外,就把血收集起来。但是……但是……”
    “那血液化为灰烬了!”她抑制不住,抬起头来,泪痕遍布青紫色的的脸,“原本是灵,是生,是希望,怎么会突然化为灰烬!”
    “我那时肝胆俱裂,一遍遍想‘龙是这样,你呢?你会不会,你会不会……’”她悲不自抑,无法说完那句话,终于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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