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殊一去无踪迹,两天后,我和将离等到了另一个人的消息。
    “鬼先生,别来无恙。”
    将离抖开通讯符纸,看我一眼。
    “看不出来,你这幅样子,居然也能被称为'先生'。”
    我内心千涛万骇,说不出话。
    “惊闻先生离去,仆与星河、姗姗皆惶惶。草庐数月,想必先生亦与仆等,相交甚欢。先生不辞而别,恐另有其因。仆每思及此,中心如坠,辗转难眠。”
    “嘿,老鬼,你又在哪里惹了一身风流债?”
    将离挤眉弄眼,作势调笑我,他的目光深处却是冰冷的,看得人发寒。
    我知道,他怀疑我勾结了其它势力,会对丹殊他们不利。
    “先生大病初愈,切记不可颠簸,不可受寒暑,不可食辛辣,不可动急怒。今逢三春之始,草木生发,万物惊蛰,先生远行大山深林,务必处处留心,以免虫蟊之害。若得先生平安,则千万里,仆无憾矣。”
    我没有告诉过修鹤我会去哪里——实际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修鹤说我“远行大山深林”?还叮嘱我留心以免“虫蟊之害”?
    “这个人是谁?”将离一手摸着下巴,“怎么说话跟老妈子一样。”
    我回想了一下修鹤春风儒雅的样子,心里说,你才老妈子。
    “另有一事,望先生知悉。笃笃于先生离去后第二日失踪,仆穷术不得其迹。狻猊性猛,通目有通天之力,而笃笃年不满百,性顽劣残暴。先生若遇之,务必将其留在身边,以免苍生受祸。言不尽,再拜。修鹤字。”
    “原来是他。”将离抬眼看我,“他能出来,说明前任魔王的确已经死了。这可是件轰动四方神台的大事,难为他瞒得如此滴水不漏。”
    “什么魔王?”
    将离笑了一下,避而不谈:“你已经和通目狻猊见过面?看起来相处得还不错?”
    “别转移话题,什么魔王?”我皱眉,“将离,我没有瞒着你们什么。如果这个魔王与我的事情有关,希望你亦不要隐瞒。”
    将离一捻,手里的符纸化为灰烬散落。
    “魔王与你无关。”将离说,“这是苍梧山的旧事,也是南方巫道和魔界的纠葛,和你没有关系。既然修鹤没说,我也不必多这个嘴。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见过通目狻猊?它现在长什么样子?来去可有神使陪伴?”
    我不言不语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始终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带着点上位者的咄咄逼人。
    “我见过。它平时缩小得像猫一样,遇事会恢复原型,有一人多高,长毛利爪,浑身温凉。它独自过来找我,没有谁陪着。”
    将离说:“它没告诉你它是如何逃出神界的?”
    “修鹤说它才九十多岁,还不会说话。”
    “它从未在你面前化过人形?”
    我摇头。“为什么你这么在意这只狻猊?我听修鹤说过,它只是半神。”
    “只是?”修鹤含笑看我,“先天神物,你倒半点不稀罕。”
    “神灵不是很多么?”最低等的土地神,甚至十里一尊。
    “他们这些先天的神、神兽,和神台建立后僭称为'神'的可不一样。万三千年前,神台建立,万神始生。而在此之前,除了女娲、泰伯、扶桑,只有怪兽成神。王母半人半兽,生来就是妖神。龙、凤是凶兽,因力量几乎与当时的先天诸神平齐,才获得'神灵'的称号。此外,还有通目狻猊、昆仑青鸟、扶桑金乌,以及天许之中的彭火鸟、地私其中的冥金蟒等几种罕见的半神。通目狻猊算是最接近神的一种。”
    将离看我已经听晕了,笑笑说:“我这么说吧,神台建立之后,'神'这个字就不值钱了。四方妖魔,皆可为神。”
    他这句话刚落,远处天空突然传来雷鸣。
    “你又乱说话……不会真要遭天谴了吧?”我被突如其来的雷鸣吓了一跳,旋即忧心忡忡。
    将离大笑,伸手来揉我的头:“我想天道还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我挣扎着从他魔爪底下逃开,站到廊上去看远处天际,穿越茫茫竹海,我看见一条灰紫色的线横卧在天地之间,将那一片天空都染得发彤。
    “有来访。”将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过来看,“来头不小。”
    “不是丹殊?”我问。
    将离撇我一眼:“啊,他大概早就被西王母弄死了吧。”
    “你这么哀怨又是何必。”我早就熟悉他这点嘴硬心软的性子,“他没给我们传消息,可能是有什么急事绊住了。”
    将离冷笑:“绊个屁。丹殊能够划开界域,在三界随意来去,他若得脱身,早就返回幽篁了。既然至今不见踪影,那他不是被杀就是被困。”
    “既然如此,你不打算营救他么?”
    将离却不说话。
    他遥望着远处,似乎思维已经飞出去更远。
    我们俩一起呆呆地看着天际,那条灰紫色的线越扩越粗,终于笼罩了大半个天空。
    “不对,”将离突然抓住我的一只手,拖我离开回廊,“来者不善,这里不能呆了,快走。”
    “等、等等!”我被他抓得生疼,“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你换个地方抓!”前天我被他抓到手腕上同一个地方,淤青还没褪。
    “啧,麻烦死了你。”将离放开我的手,猝不及防打横将我抱起来,跳上屋顶。
    “喂!”我想挣扎又不敢,生怕他一个失手把我从空中扔下去,“我自己会走!”
    一个大男人被另一个男的这样抱着,成何体统!
    将离抱着我在竹海顶上穿梭,几个起落直冲出幽篁。
    “不要闹性子,”将离一头长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这回来的这个连我都惹不起。三十六计走为上。”
    “那你不早说。”我发现自己有点恐高,于是巴住将离肩头,不敢放手,“等人到跟前了才想起来逃?”
    “认错了,”将离老实道,“我原先以为来的是通目狻猊。刚才那张通讯符纸特地提醒你狻猊丢了,这消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有东西逼近幽篁的时候来,修鹤又是那种身份,我就误以为他是意有所指。”
    “修鹤什么身份?”我问。
    将离啧了一声,“你这人永远抓不住重点。”
    说话间我们已经飞出幽篁,四周景致陡然变换,由郁郁翠竹变为皑皑白雪。寒风凛冽,迎面而来,似刀子割在脸上。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将离嫌弃地遮住我的脸,我一下子被一团花香笼罩,整个头都被包在他密不透风的袖子里。
    “再往我脸上打喷嚏就宰了你。”将离说。
    我被他的袖子兜头闷住,失去了一切视野,只听见狂风在我们身边猎猎作响,忽然由远及近一声闷雷滚滚而来。
    “将离小心!”我大叫。
    接着我就感到将离被什么重物击中,他胸腔一震,连他怀里的我都被震得几乎呕血。紧接着,我们俩就像被竹竿打落的果子一样急速往下落。
    “抓紧!”将离突然放开了我,双臂打开,往旁边抓了什么东西。
    “喂!”我反应不及,他的衣料在我手中滑走,我整个人从他怀里脱出,仰面掉落下去。
    脱出他广袖覆盖的那一瞬间,我眼前陡然一亮,罡风把空中的血珠吹散,腥味扑了我一脸。
    仰头望去,一条巨大的尾巴横亘在天,上面片片金青色的鳞甲,紫色的电光在鳞甲上游走,周边铅云密布,将整个天空都压得晦暗阴郁。
    “龙......”我被骇得连叫喊也忘了,呆愣着直直地往下落,“龙!”
    成年的巨龙!
    将离嘴角带血,抓住那条尾巴奋力想把它从铅云中拖出来。
    “啊——”将离大叫着发力,周身爆发出极强的威压,灵力在云层中震荡,冲击出一圈圈云纹,直达天际。
    他和那条在云间隐现的尾巴都迅速地远离了我,我回头看,地面雪原苍茫,连绵山野向我急速奔来。
    “卧槽!!!”
    我不会飞!
    “将离——”我大叫。
    将离明显无法顾及我,他听见我的声音回头,似乎才发现我刚才没抓紧掉了下去。他匍一犹豫,那条巨大的尾巴似乎找到了空隙,猛然将他从云间拍下来。
    将离正面受击,喷出一口鲜血。
    我在下落中万般无力,眼睁睁看他受重伤从高处跌落,冰原雪莽的严寒逼近,我背后突然传来碎骨的剧痛。
    我跌在地上,纵使雪层深厚,也无法为我缓冲。
    “咳——”我想抬起头看看将离跌去了哪里,却发现温暖的液体不断地从我的嘴里涌出,我无法再移动分毫。
    不知道脊柱粉碎的人,修鹤医不医治得了呢?
    我很想笑。
    铅云万里,雪海无际,罡风吹散了血腥,阳光从天心直剌剌地照射下来,那尾巴上的鳞甲闪着一片乱光,金青色的巨大身影在阳光里游动,阴影覆盖下来,遍布远近山川。
    可惜,如此壮美的巨龙,并非我能欣赏的。它袭击了我和将离,并成功地杀了我。
    但你还是很美。我失去意识前,忍不住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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