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心狠也罢,说他暴戾也罢,都一个人担下来了。
    刘小五支支吾吾,说道:“就是……就是现在瓦哲部攻到罗县城门前了,右翼军抵挡不住,陆哥好像冲出去了。”
    阮澜脑海里“嗡”的一声,声音颤抖:“冲出去了?”
    之前在中原,只觉得战争是离自己远之又远的东西,如今离得近了,才知道秋行山有多苦。那些养大的战马尚不能全身而返,激战的时候连马群的嘶鸣声都听得心惊胆战,更何况是人呢?
    阮澜咬着牙,拉了拉刘小五的胳膊:“小五,咱们回去吧。”
    “啊?”
    阮澜劝道:“我知道你担心他,我也担心他,我们好不容易才见了的。若是有什么事情我们快走便是。”
    刘小五犹豫,他方才突然明白了陆哥的想法。
    陆哥他不仅仅是为了保护阮澜,也是为了保护她心里的干净。他冲出去不仅仅是为了护着阮澜能离开,而是为了保护那些她重视着的孩子们,那一间小屋里的孩子们。
    他要给阮澜的不仅仅是生命,甚至连她细枝末节的喜怒哀乐都考虑到了,他不忍让她难过。
    可是,就是这样的陆追,他考虑过自己吗?
    倘若他死了,阮澜仍能开心吗?
    陆追不知道,因为他有一刹那的害怕,他怕这些年自己做的事情落到她的耳朵里,他怕她不能接受,怕她讨厌自己。
    刘小五吞了下口水,点了点头:“咱们回去。”
    城门外是兵荒马乱,因着陆追出现重新结阵的右翼军,烈火灼灼,逼着瓦哲向前猛冲。五万瓦哲对三千右翼军,都是死战。
    阵型被一次次的冲垮,陆追一次次的调令。他需得再坚持住,甚至不坚持也没办法,只要有他在外,城门便不会被打开,罗县便是安全的,连着那些她珍视的爱惜的人也是安全的。
    无边地狱,只要自己闯就够了。
    阮澜端坐在城门后面,她要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她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如今能给她一点安慰的便是原主的那段话了。
    她还有好多磨难没走,她还有人要报恩,她不会死在这里,阿追也不会死在这里。
    罗县不会破。
    可她又知道,因为自己的到来,很多事情已经偏离了原主的轨迹。
    但她不敢想。
    刘小五站在她一旁,小声说道:“陆哥这些年,真的很苦。阮姐你当年去了哪儿?”
    城门被猛地撞击了一下,阮澜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只是须臾,她从那逼仄的缝隙当中看见了陆追的身影,他身上都是血,说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门被滚来的巨石猛撞,他回头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两人目光交汇,城门又轰然阖上了。
    第六十四章
    陆追爬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不仅仅是靠那些阴隼的算计。
    手上只有几千兵卒的场面他并非未曾见过, 此刻也要感谢闵丘当年的诸多刁难却又诸多手软,总是在难为他的时候又给他一线生机。
    但只需要以命去搏。
    他一次次的搏了, 一次次的回来了,却又被闵丘愈发提防, 给他的生机也越来越小。
    说来可笑, 旁人眼里心慈人善的闵丘, 是陆追生父挚友的闵丘, 竟对一个少年如此苛责。
    陆追却不怪他, 人都有两面。但他不喜欢再这样下去,便抢在前面动手了。看上去只是一场举重若轻的博弈,实际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罗县前的这场仗打的轰轰烈烈, 归来的人都不敢回忆,只觉得整个人都掉进了血海里, 连冰封的河流都被烈火焚的融了,裹挟着奔涌而下的, 俱是深红色的血水。
    陆追带着剩下的右翼军,配合城楼上的兵卒,竟硬生生的将瓦哲部逼在城门前三丈外。纵是被火逼急了的瓦哲部, 也无法在往前一步。
    他们一直看不起游人的优柔寡断,看不起假意慈善的惺惺作态, 看不起朝中盘根错节收放受制的秋行山军士,便也瞧不起陆追,觉得他同那些将领都一样,只会玩些阴谋诡计, 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便不堪一击。
    可这一刻,瓦哲部才知道自己错了。
    阴谋诡计只是如虎添翼,陆追原本便是虎,一只疯了的百兽之王。
    这一仗打了许久,中军绕回夹击瓦哲部,由天暗打到了天明,烈火可当烛火,将月色都染了殷红。
    幸得为了防止高处探查时阻挠视野,城外的树木俱被砍得干净,那些烈火苦于无处可烧,便自然而然的湮灭了。
    焦尸的味道最是难闻,但战场上又何处有馨香?
    夕阳西下,满天都是朝霞,天是一面镜子,将凡尘都映在眼中。城门外的喧嚣嘶吼都化作了空,只有偶尔战马打响鼻的声音。
    阮澜坐在门外,她的衣服被血沾透了,都是从门缝里流进来的热血。无论是游人的,亦或是瓦哲部的,都是热血。
    阮澜靠坐在城门上,她在里面并不比外面少多少担忧恐惧,唯一安稳的便只是躯壳。
    瓷瓶上的釉色只是化学反应和高温低温的操控,即便是再像鲜血的色泽,也还是不像。她此刻才深深的感觉到。
    鲜血,与人说的不一样。
    他们都说釉像血,所以瓷器有了生气。可如今在她看来,那只是从未见过血的人在痴人说梦。真正的血是死气沉沉的,黏腻滞涩的让人害怕。
    阿追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继续长大的啊。
    管他什么功名利禄,管他什么男子汉需得有番作为。她都不想要,她只想要那个和自己在瓷窑里一起做瓷的阿追,安安全全的阿追。
    陆追靠坐在城门外,眼睛被血糊住,睫毛颤动。他的眼睛向来好看,和猩红撞在一起便是最好的色泽,像是那盏红釉春瓶的底儿,浓郁的拨不开。
    和梦里真像啊,但梦里的自己是站着的。
    他抬头看,是一片艳阳天,眼前是数不尽的尸首,他们的模样都不怎么好看,前仆后继地,像是要将自己拖进那个地方。
    意识都已经涣散了,四肢一点气力都没有,此时此刻,即便是被人暗算,自己也无法阻挡了吧。
    只是……
    她走了吗?去到安全的地方了吗?
    她所爱的,所喜欢的,自己都保护的很好。
    “轰隆”一声,城门动了,由城门缝里挤出来个人,是刘小五:“陆哥!”
    陆追摆了摆手,太吵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不是让你带她走吗?!”
    下一刻,一双手轻轻的抱住他,像是怕会弄疼了他似的,那怀抱又轻又柔,但却无比温暖。
    “阿追,说好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在的。”
    不是说过吗?不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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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派来的督查官到了罗县的时候,发现此处的场景与密奏上的除了地名是一样的,其他没半点相似。
    罗县百姓还活蹦乱跳的,将士整理辎重清扫战场井井有条,陆将军受了重伤,每天换药的时候他都不敢看,只有个女子在跟着照顾。
    督察官原本就是另一个派系的,想来拿陆追的错处,遍到处探访。
    问问罗县的百姓,一个两个都拼了命地说陆将军好,为了守住罗县,自己就站在城门外,想尊杀神。明明没看见,说起来却绘声绘色活灵活现,恨不得把陆将军捧到天上去。
    问问军队里的士兵,原本还有些不服气的,但士兵也是最容易被感染的,别人比你拼命,杀敌比你多,便要竖大拇指,连晚上都能多吃一块肉。何况人家是将军,身先士卒,有勇有谋,还有什么不服的?恨不得这辈子都跟着陆将军。
    甚至问问路边的孩童,都说将军长的好看,还特别温柔。
    督察官感觉自己是走错地方了,旁的不说,温柔这个词儿是怎么用到陆己安身上的?朝廷里上折子说他暴戾阴隼的不是一个两个,若不是游朝无人,瓦哲部又太过凶悍,怕是早就被从这个位置上撺掇下来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温柔只是对于阮澜而言,这群孩子跟着阮澜,见的便是陆追温柔的那一面。
    督察官收集了一圈消息,竟然没有一点关于陆追的坏话,急的直跺脚,觉得自己竟然无法回去交差。
    思来想去,督察官将目光放到了伺候陆将军的那个女子身上。
    谁都知道陆将军不喜女色,怎得突然就有个年轻漂亮的忙里忙外,看那样子陆将军还挺受用的。
    陛下之前不都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他了吗?还和他透露过。这不就是对公主的大不敬吗?!管他到时候怎么说,反正先揪个错再说。
    督察官美滋滋的写了密奏交了上去,中间还特地夸张渲染了两人之间的交往模式,腻的他自己都恶心。另外,他还写道,虽此次杀敌数万,战俘亦有几千,但被瓦哲部的大王给跑了,日后恐怕要卷土重来。
    他这般做是为了给陆追落面子,伤亡这般竟还是无法根除瓦哲。
    可他却未想到,身为一个言官,无论前面战况如何,死了多少将士,他们只需在后方安全的指指点点,自以为饱读诗书看尽天下大能文,实际不过是空口白话,嘴皮子耍耍得了。若无其他治理功勋,怎有资格评介前线出生入死的将士,甚至只是一个区区兵卒,都不是他能置喙的对象。
    另一道便是,陆追不是不能杀那瓦哲部的大王,但他如今身负重伤,又不知朝廷内部树敌几何,便为自己留了一手。
    只要瓦哲部一日不根除,便仍有一日会卷土重来,这犬牙交错的边疆便仍有一日处于危险当中。
    朝廷缺少武将,更缺少能与瓦哲相较量的武将,如此一来他便安全许多。
    更何况辉辉战功,若是被一个言官弹劾,那才是天下的笑话。
    待到再收到皇上的旨意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皇上赞扬他奋勇杀敌,如今大将军府已经落成,便召陆追回京,为他接风洗尘。
    其中的含义便不言自明,陆追的大婚也将在不久举行。
    陆追伤势已经转好,接到旨意的时候正与阮澜坐在城墙上看日落,阮澜笑着说这朝霞的颜色最是好看,干冽当中带了几分雄心壮志,日后定要想法子将它做到瓷上。
    陆追问道:“那你见过最好看的颜色是什么?”
    阮澜看着他,表情认真:“是你的眼睛。从看见的那一刻开始,就觉得太好看了,比最美的黑瓷都要好看。单单一个颜色,都无法展露它的万一。”
    “黑瓷?”陆追听到这个名字稍稍愣了一下。
    哪里还有什么黑瓷,齐家三年前被卷进一场贿赂案,齐枫铭戴罪自杀,其他的齐家子孙俱都送去山海矿场挖矿了。那处折磨起人来厉害,想必也能磨一磨他们的念头。
    至于如何牵扯进去的,陆追只不过是稍微表示了一下。他将阮澜身边所有接触过的人都一一查过,这才知道阮钧死的不寻常,背后是齐枫铭和阮娄使的手段。
    阮娄自然也悄无声息的在迁徙过程中死了,甚至不用他自己动手,只让他死的难堪又下作。阮朋真的成了个傻子,阮周氏一个没怎么干过活的妇道人家带着他,受尽了白眼和委屈。
    不过阮周氏这样的苦没持续多久,因为陆追将阮钰从京城给拽了回来,扔给了阮周氏。
    多好,自此有人帮她一起养着阮朋了。
    想跑?不能。
    活着,很难,但想死却更难。
    阮澜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吧,你还得收拾收拾去京城呢。”
    “你同我一起。”陆追拉起她的手。
    前些日子他在重伤昏迷的时候,便紧紧拉着阮澜的手,旁人怎么拉都拉不开。军医官来换药的时候笑的意味十足,害阮澜连着不好意思了好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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