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意抬脚轻踢了他一下,露出嫌弃的表情:“有没有点出息。”说着从衣柜里拿了换洗的衣服往洗手间走。
    靳言还在身后拖长声音自暴自弃地喊:“没有!我一点出息都没有李叔!”李书意就关了门,把衣服扔到一边,然后两手撑在洗漱台上,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
    若是按白昊下午打来电话的时间判断,没有意外,他们早该下了飞机,行驶在南环段上,再过半个多小时到达这里。时间上或许会有一点误差,但并不会差得太多,又恰逢三个人的电话都不通,所以靳言这么慌乱,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李书意看似镇定自若,只有他自己知道,从看到新闻起,他的心跳得有多快。就短短几个电话的时间,衣服后背都湿透了,连手心里也全是汗。现在放松下来后浑身都脱了力,若不是撑着冷冰冰的大理石台面,恐怕连站也站不住。
    他骂靳言没出息,话倒是说得轻松。
    那他自己呢。
    若真就有这么倒霉,白敬他们就是顺利到了机场,恰巧就碰上了刚才的事故……李书意抬起头,问镜子里没了掩饰后眼神中都是惊悸后怕的人:
    若白敬出了什么事,你能好好活着吗?
    第96章
    因为这场事故,机场高速严重拥堵,一时半会儿也通不了车,白昊到了后告诉靳言,时间太晚了,他们第二天再过来。
    虽然是虚惊一场,但靳言还是被吓得不清,一夜都没怎么睡着,若不是被白昊警告过不准他去接,恨不得天一亮就戴上围巾手套去疗养院大门口蹲着。他本来是个贪吃的,早上连早餐也不想吃了,敷衍了事地喝了一杯豆浆,电视不看游戏也不玩,就坐在窗前神情紧张地盯着楼下,活脱脱一个望夫石模样。
    李书意难得没有骂他,走到他专门放零食的柜子前,一打开,额头上的青筋都忍不住跳了下。
    他不吃零食,以前也没在意,只觉得这地方跟个黑洞似的,靳言随时都能从里面掏出吃的来。他也知道,白昊走后寄给靳言的东西就没断过,可他真没想到能有这么壮观,整整三层,摆得满满当当,跟超市货架似的。就李书意眼皮子底下,光各种不同口味不同品牌的巧克力,就装了一篮子。
    李书意耐着性子在里面翻了翻,翻出来一包什么营养谷物饼干,走过去丢到靳言怀里,靳言脸色恹恹地道:“没胃口。”
    李书意冷下脸:“没胃口就扔了,反正不是我买的,花的又不是我的钱。”说着就伸手过去作势要拿回来。
    靳言扭身避开他,急声道:“我我我突然又有胃口了!”然后慌忙拆了包装袋,拿起饼干咔嚓咔嚓啃起来。李书意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怕他噎着,饼干吃多了又口干,拿了一盒鲜牛奶,插上吸管塞到他手上。
    “谢谢李叔。”靳言咬着吸管又把头扭回去,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生怕错过了一个人影。李书意简直想把“不可救药”四个字打出来贴在他头上,怎么就能蠢成这样。又万幸老天爷开了眼,让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筋突然搭错的白昊中途又正常了起来,要不然靳言这余下的人生,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等到快十一点的时候,一直守在窗户边的人突然站了起来,抓过外套胡乱穿上,一句话也没说就打开门冲了出去,李书意想让他慢点跑都来不及。
    李书意起身走到窗边,果然看到白昊正往这边走,已经快到楼下的花园了。只是他突然停了脚步,神情紧张地看着前方,没几秒,就见靳言跟个被点燃的礼花似的冲进了他怀里,把人都撞退了几步。
    白昊用力抱着他,不断低头跟他说些什么,可抱着的人却动也不动,只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白昊露出个无奈的笑来,也不说话了,手轻拍着他的背,一个接一个的吻落在他头顶。
    明明是这样冷的天,眼前的画面却莫名叫人心生暖意,甚至生出几分羡慕来。好像旁观的人也能体会到,那样从来没有被破坏,从来没有经历过失望受伤,仿佛第一次心动,第一次喜欢,要不顾一切冲向某个人的感情。
    李书意嘴角露出个淡淡的笑,眼神忍不住落到白昊身后搜寻了一番,没有那个他熟悉的身影。心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但那感情还来不及掀起波澜,就被他忽略了过去。
    白昊很快把靳言牵了回来,听李书意说他早上没吃饭,立刻不知道该说是“训”还是“哄”地说了靳言几句,然后扒了他的短外套,找了件又长又厚的羽绒服套到他身上,要带他去餐厅。他脚都迈出去了,又突然回身道:“李叔,舅舅还有事要处理,大概下午才能到。”然后才牵着靳言走了。
    李书意皱了皱眉。
    他其实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见到白敬,他太了解自己是什么德性了。靳言因为昨晚的事会给白昊一个迫不及待的拥抱,他只会劈头盖脸骂对方为什么不好好在金海待着,连累他大晚上得到处打电话惊动了一大帮人。
    吴伯说他嘴上不饶人,他也承认,只是这也不是一朝一夕间形成的毛病了。他从小就不知该怎样好好表达亲近喜欢这类柔和的情感,倒是冷漠偏激自私从江曼青那里学了个淋漓尽致,所以对他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才会是:我再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不知道怎么又突然回忆起往事来。
    李书意神情渐冷,摸出手机找到李念的照片看了会儿,心想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再养出另一个李书意来。
    下午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李书意以为是白敬他们。他许久没有见过左铭远,本打算见了人损他几句的。
    一开门,看清了站在门外的人,李书意愣住,半晌才诧异道:“赵叔?”
    赵辉没想到他问也不问一声就开门了,略显局促地解释:“我,我过来看看你。”站在他身后的赵晴晴也探出脑袋来,好奇地打量李书意。
    李书意回了神,赶忙侧身后退一步把人请进房间。等他倒了茶回头,看赵辉还是拘束地站着,把茶递过去,让自己看起来也不要这样紧绷:“赵叔您坐。”
    赵辉这才把手上提着的一口袋水果放下,双手接了茶坐在沙发上。
    李书意又看了下一直紧紧跟在父亲身边的赵晴晴,打开靳言的零食柜,挑了些糖果巧克力饼干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半蹲下来看着她,放柔了声音道:“你叫晴晴对不对?哥……”他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重新笑着道,“叔叔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自己选好不好?”
    赵晴晴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就是有些怕生,对一年多前见过一次的李书意早就没有印象了,只觉得他说话的样子亲切温柔,有些害羞地往赵辉背后缩了缩,又轻轻点了点头。
    李书意站起身,脸上还带着温和笑意,看向赵辉问:“赵叔,你们怎么过来了?”
    赵辉低着头,小声解释起来。
    赵晴晴的外婆家就在龙潭市下面一个叫屯普的镇里,前几天老人不小心摔了一跤进了医院,还以为要不好了,赵辉和妻子赶紧带着女儿过来,怕赶不上老人最后一面。万幸经过抢救老人脱离了危险,现在情况也稳定了。赵晴晴还没放寒假,赵辉要把她先送回学校,便趁着走前过来看看李书意。
    李书意听完,意外道:“赵叔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赵辉不敢看他,眼神躲闪:“以前那位白先生来找我问你的消息时,给过我他的电话。这一年来,我联系不上你,问他才知道,你生病了,手术后就一直没醒。”他说完,大概也觉得现在才上门来表示关心的自己有些虚伪可耻,苦笑道,“我早就该来的。但是这么多年,我是如何,如何对你的……我也没有脸面来看你。”
    他见李书意不出声,更忐忑地握紧了茶杯:“我一直跟那位白先生联系着,前段时间听说你已经都好了。我还是,还是想亲自来看一眼……我也就彻底放心了。”
    李书意一直沉默着听他说话,再开口时,笑得却很勉强了:“赵叔你说错了……”他敛了笑,声音沙哑,“是我没有脸面见你。”
    赵辉愣住,抬起头来看他,许久却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年了,他从没有好好看过李书意的样子。记忆中明明还是个脾气不太好,喜欢独来独往,但又极其聪明有主见的少年,还是那个在机场跟他们道别后,留下一个瘦削背影的少年,什么时候就长成了一个比他还高,处事间进退有度的成熟男人了呢。
    他一点也不像李家人。不像他父亲那样憨厚木讷,也不像他姑姑那样乐观开朗。虽然他在面对自己时已经努力收敛了,但赵辉还是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某种气息——是被世事淬炼之后,沾染过血腥的人才有的杀伐决断。
    当初他们一个好好的家庭分崩离析,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他被吓得屁滚尿流,把所有责任罪过都抛出去,安慰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心安理得当了逃兵认了命。徒留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李书意,背着三条人命,去对抗一个能把他碾碎的庞然大物。
    所以后来赵辉才不愿见他。他只要一看到这样的李书意,就会忍不住想,他后来都经历过什么,才从一个任性稚嫩的少年变成了一把刺人的利刃。而同一时间的自己,有了新的爱人,新的家庭,过着安稳幸福的日子。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会想起在金海城,还有一个孤孤单单的李书意。
    赵辉眼睛红了,越想越是愧疚难受。可该说的话,一年多以前已经对李书意说过了,若是时时刻刻把歉疚挂在嘴上,倒像只是为了安慰自己求的心安。
    赵辉喝了一口茶,借着茶杯上的蒸腾热气眨掉眼角的湿意,平复心情后,放下茶杯站起来道:“我以前还跟文英说,她和大哥太惯着你了,对你不好。”他笑了笑,“结果把她惹生气了,跟我说,‘我家书意哪里都好,以后比谁都能干,比谁都有出息’。”
    文英……李文英。
    李书意有多久,都没有再听到别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一下便愣在原地。
    “看来还是你姑姑最了解你。”赵辉握了下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拍了拍李书意的手臂,脸上是一般家庭里长辈看着后辈长大后欣慰的样子。
    他把赵晴晴牵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和晴晴也还要去车站。”
    李书意像是才找回了神智,有些着急地去拿外套:“我送,我送你们。”
    赵辉已经走到门口了,外面冷,怕李书意追出来着凉,急匆匆开了门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来的时候,还是那位白先生送我们来的,不好麻烦你们了。”他大概以为白敬和李书意关系很好,接受了人家的好意,就等同是接受李书意的了。
    谁知等他拉开了门,就看到长廊上站了两个人,白敬和左铭远。
    左铭远等人等得百无聊赖,一看到赵辉便露出个亲切的笑来:“赵先生,车在楼下,我送你们去车站。”
    赵辉怎么好意思麻烦人家两次,可左铭远最是个会看人下菜碟的,又是地方偏僻不好找车又是天气冷了小孩不经冻,赵辉犹豫间,跟着走到门边的李书意接了话:“赵叔,你让他送你吧。这么远我也不放心。”
    他一出声,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拉扯的白敬一下就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他身上……便移不开了。
    他今天穿了件白衬衣,衣摆塞进笔直的西装裤里,勾勒出一条细窄的腰线。以前坐在轮椅上,他只能仰头看人,觉得费劲也不喜欢低人一等,通常脸上就没什么表情,也懒得跟人交流。现在他好了,不再穿着病服,也不比白敬矮多少,说话时的样子……是以前那个李书意了。
    白敬虽已在照片上见过,可亲自看到他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几乎都能听到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赵辉架不住左铭远的热情,只得跟着人走,慌慌张张走出去几步,还是赵晴晴拉了拉他的手说了什么,他才停了下来。
    李书意还站在门边注视着他们,以为有什么事,正要过去问,就见赵晴晴又跑了回来站到他身前,打开身侧那个兔子模样的小挎包,从里面摸出一个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地双手递给他。
    李书意弯腰接过,正想问她是什么,就见她抬起头,睁着圆圆的眼睛,嘴角抿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声音清亮悦耳:“哥哥再见!”然后便扭头跑开,两个羊角辫甩出一个可爱的弧度,还能看到脑袋后的草莓发夹。
    李书意为了跟她说话带出来的笑意僵在脸上,手也不自觉抖了下,脑袋里跟断线似的一片空白,连什么时候被白敬带回房间的都不知道。
    等他稳住心神拆开手上的信封,里面露出一张贺卡来。大概是快到圣诞节了,贺卡封面是一个笑得眯起眼睛的圣诞老人,正赶着驯鹿飞在夜空中,身边还坐了一堆穿着圣诞服的小动物,都一样笑得眯起眼睛,抱着礼物欢呼。
    李书意小心打开贺卡,里面用五颜六色的水彩笔写了一句话,字体略显稚嫩:祝李书意哥哥早日康复。结尾留了“赵晴晴”三个字,还在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李书意怔住,呆呆地拿着贺卡,一个字一个字,一遍一遍地读上面的话,读到视线模糊看不清字了,嘴里也还在默念“李书意哥哥”。
    从那个灰蒙蒙的下午,他慌慌张张撞开家门,找遍了所有房间,也只看到两个冷冰冰的骨灰盒后,有一部分李书意就被永远禁锢在了那里。被禁锢在逼仄的角落中,终日忏悔自责,痛不欲生。一直到今天,等来赵晴晴的这声哥哥,仿佛是另一个女孩,一个有他姑姑的眼睛和笑颜的女孩,也通过赵晴晴的声音唤他,然后告诉他:哥哥,你该出去了。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被针刺着,连呼吸间都隐隐作痛。李书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他懵懵懂懂抬头,世界都被浸泡在一圈晃荡的泪水中,只能看到一个囫囵的人影。
    在眼泪彻底落下来之前,有人用掌心扣住了他的后脑勺,然后,他就被按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抱他的人穿着呢子大衣,大概是在外面站久了,衣服上还带着一点冰冷潮气,他的声音同样冷淡得没有什么情绪,只说了一句话。
    “李书意,你没有错。”
    这个人看到他的眼泪,没有惊讶,没有轻视,只把他的头按进怀里,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泪水时做的那样。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不需要疼惜和安慰,所以就如同那时一样帮他挡住泪水,给与安静的陪伴。
    以前那句“李书意,再忍忍”,几乎是他报仇时活下去的所有支撑。现在,这个人看到了一直困住他的心结,所以又告诉他:李书意,你没有错。
    李书意双手用力攥紧白敬的衣服,眼泪几乎是完全无法控制地往外溢出。
    他耳边响起了很多声音。
    靳言说,我们都理解你。傅莹说,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吴老管家说,万望你一定好好珍重自己。
    ……最后是白敬告诉他,你没有错。
    过去的那些伤口,被江曼青留下的伤口,被他自己留下的伤口,所有钻了牛角尖的痛苦悔恨和自我折磨……终于开始愈合,终于等来解脱。
    李书意活到现在,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轻松和如释重负。
    铐在他身上最后的枷锁也落下。
    他终于,终于可以往前走了。
    第97章
    李书意从白敬怀里退开时,还能看到对方靠近左肩那块被眼泪浸透的一块深色水渍印,可他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心里连半分羞耻也没有了。
    还羞耻什么呢,他长大后,落泪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几乎每一次都能被白敬撞上。更何况自己更难堪狼狈的样子对方也不是没见过,现在还要再演什么恼羞成怒的戏码,未免也太过矫情了。
    他先在原地站了下,把贺卡原样装回信封,然后才走到书架边抽出来一本书来,把信封小心地夹进书中。他做这些时,也不理白敬,既不招呼人家坐,也没给人家倒杯茶,就把人晾在那里。
    等他把书放好了,才慢悠悠地抬起头,看着白敬问:“把赵叔接过来,就是你从金海到这里要做的事?”
    他说话时的神情语气很是冷淡,可因为刚刚才哭过一通,眼尾都还带着一抹红,又因着皮肤白,本是浅淡的红被衬出一股招人的明艳来,眼底还有一层没褪干净的水光,把他身上的凌厉气势也弱化了许多。
    白敬在他专注做事时,眼神几乎是赤裸裸地落在他身上,等他这样抬起头来,倒不敢看了,稍稍错开李书意的目光,答了一声“是”。
    李书意嗤笑一声,问:“这是什么不得不需要你出面的大事?我现在再无能,也不至于连辆车也叫不到。”他说着,声音里透出不悦,“还有赵叔一直跟你联系,你也不告诉我?”
    白敬知道李书意这是开始算账了。这个人一向厌恶别人干涉他的私事,尤其涉及过去的事,几乎是他的雷区,一碰就炸。
    他不愿李书意误会自己利用赵辉,开口道:“是他不让我告诉你。”又停顿一下,烦躁地皱起眉,“我知道自己没权利替你做决定,但我也不想他直接跟你联系……你以前每次从林城回来,都会消沉很久。”
    至于大老远从金海飞过来就为了去一个偏僻小镇把赵辉接过来的事,白敬不想解释了。解释什么呢,说李书意,我为了能有这样一个光明正大来见你的理由,等了三个多月了?说再不来看你一眼,人都要憋疯了?
    明明等了一年,好不容易等人醒了,却不能陪在身边,只能通过靳言发过来的照片和医生的报告,才能知晓对方在一点一点恢复,一点一点变好。没办法参与其中,没办法亲眼见证。但这种憋屈难受跟李书意说了,大概也只会引得他反感,毕竟对方本来就不愿见他,是他自己要缠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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