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重光能陪他玩的。
    结果刚过完年那会儿,家中长辈把重光送去城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夫子那儿, 交了大笔束脩,请夫子收重光为学生。重光本就听话,上学堂又是公认的好事,所以一开始,重天阙也为重光感到高兴。
    然而好景不长,自从发现重光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学堂,下学回来要写大字,还要背书,写不好背不完,不仅夫子要打手心,家中长辈也要打手心,重天阙就觉得上学堂可真没意思。
    更让他不懂的是,明明长辈也给他请了夫子,每日不管刮风下雨,夫子都要亲自上门来给他讲课,怎么到了重光身上,就是重光和别人家的小孩一样去学堂?说好的兄弟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呢?重天阙觉得长辈简直把书读到了狗肚子里。
    至于重光,会读书与不会读书差别极大,自从第一天去学堂,知道了读书的好处,他就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根本没空和重天阙玩。
    重光不陪重天阙玩,重天阙只好自己出来找乐子。
    多亏家里有道后门,从后门出来,就是这条巷子。巷子里孩子多,玩儿的花样也多,重天阙蹲旁边看了两天,又拿自己的零嘴贿赂了两天,总算被同意加入其中,能一起玩躲猫猫了。
    躲猫猫这种游戏,重天阙以前也常和重光一起玩。
    重光聪明,每次当鬼,都能第一时间抓到他。等他当鬼,不花个一两刻钟,绝对找不到重光。最气人的是,有次他在家里找了小半天,没能找到重光,最后饿得受不了,哭着去厨房找吃的,就见重光坐在厨房里,正指挥厨子做饭。
    重天阙当时生吃了重光的心都有了。
    不过现在,想这些没用,面对新玩伴的问话,重天阙毫不犹豫地点头:“信。”
    短褐咧嘴笑了笑:“那你跟我来,我知道一个地方,特别隐蔽,藏在那里肯定不会被捉到。”
    重天阙:“什么地方?”
    “问那么多干什么,你跟我来就是了。”
    “好吧。”
    这个时候,五十个数已经数完,鬼解了眼前的布条,要开始抓人了。
    重天阙回头看了眼,还没看清鬼找到哪里了,旁边短褐道:“到了,就是这里。”
    重天阙转过头来一看,是一架板车。
    板车停在和他家后门挨着的邻居家后门前,上面摆着好几个木桶,边缘处清晰可见各种脏兮兮的污迹。还没靠近,就已经能闻到一股非常难闻的泔水味儿,重天阙皱了皱鼻子,矜持地举袖遮掩。
    短褐捏着鼻子笑嘻嘻道:“怎么样,这个地方好吧?”
    重天阙道:“哪里好啊。”
    短褐道:“你个笨蛋,藏桶里啊,这还不好吗!这车这么臭,鬼才不会过来,就算过来了,你藏桶里,他也不可能掀开看的,你只要别出声,肯定不会被他发现。”
    重天阙:“可是……”
    可是这实在太臭了。
    离板车这么远就已经这么臭,桶里岂不更臭?
    看出重天阙的迟疑,短褐拉下脸,甩手就走:“你刚才还说信我呢,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也对,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像你这种大少爷,我们根本伺候不起,要我说啊,你还是回你自己家玩儿去吧。”
    见新伙伴说走就走,重天阙有些急,伸手拽他:“我信你,我当然信你。你别走啊,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上去藏桶里?这桶太高了。”
    短褐立即止住脚步。
    他回头看重天阙:“真藏桶里?”
    重天阙点头。
    短褐笑了:“快快快,我帮你上去,等你藏好了我再找地方藏。”
    重天阙道:“你不藏桶里吗?”
    短褐道:“你傻啊,空桶就一个,藏你还成,再藏我根本藏不下。”
    重天阙听着,觉得不对,短褐怎么知道空桶只有一个?他才想到这里,还没继续思索下去,那边有鬼抓到人的笑闹声传来,他能听到有人在说重天阙往这边跑了。
    时间紧迫,未免被鬼抓到,重天阙再顾不得多想,立即借着短褐的肩膀上了板车,伸手去掀桶盖。
    诚如短褐所说,这个桶里确实是空的,也只够藏下一个人。
    除此之外,重天阙还发现,桶里根本没刷干净,脏兮兮的油污厚厚一层。各种碎骨头烂菜叶纠结着堆在最下方,那成年累月积攒起来的味道,熏得他差点仰头从板车上栽下去。
    短褐也被熏得即使捏着鼻子,也差点闭过气去。等缓过来了,见重天阙犹豫不决,一副要转身跳下来的样子,短褐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然后道:“快快快!快藏进去!他要找过来了!”
    说着狠狠推了重天阙一把,还用肩膀去抵,重天阙被抵得整个人直接趴在了桶壁上。
    桶上残留着的泔水瞬间染脏了他的衣服,手掌也湿哒哒黏糊糊的,恶心极了。极浓郁的泔水味儿争先恐后地涌入鼻子里,重天阙登时只觉眼前一黑,继而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
    就是这么个时候,底下的短褐猛地一举,他头下脚上地扑通栽进了桶中。
    见他进桶,短褐得意一笑,旋即飞快把桶盖盖上,往旁边跑了两步,嚷嚷道:“哎呀,鬼来了,要被抓住了,快跑啊!”
    他重重跺脚,发出凌乱的脚步声,又一会儿往这边跑,一会儿往那边跑,边跑边喊鬼来了鬼来了。还把靠墙放着的东西噼里啪啦弄了一地,又是踹又是踢的,试图造成更多的声响。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听泔水桶里毫无动静,他停下来,啐了一口。
    “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少爷了。”短褐撇着嘴,神情极为不屑,“拿吃剩的东西过来施舍我们,还想让我们陪你玩?傻了吧唧的。”
    说完,转身往鬼那里跑去。
    鬼和其他人都在等他。
    见短褐回来了,鬼忙问:“怎么样,成功了没?”
    短褐扬起下巴,十分得意:“我亲自出马,还能不成功?”
    原来,他们之所以同意让重天阙加入他们,让重天阙和他们玩,是因为他们其实都看不起重天阙,但又碍着他的身份,不敢真的拒绝他,只好想了个让他害怕,却不至于让他受伤的办法,让他知难而退,再也不敢和他们玩。
    什么大少爷,什么贵公子,根本就是个爹不要娘也不要的腌臜货,他们有爹有娘的才不愿和这样的人玩儿。
    短褐想着,对想出这么个办法的自己更加佩服了。
    鬼说:“真的成功了?好厉害!”
    其余孩子听了,也纷纷喜不自胜:“成功就好,早看他不顺眼了,让他天天过来膈应我,呸,什么东西。”
    “就是,他好烦人,我都说了我不吃了,他还非要给我吃,不知道看人眼色啊。”
    “从京城来的人,哪里会看人眼色啊。”
    “反正我讨厌他。”
    “我也是。”
    “看不到他真好。”
    “嘻嘻,我们继续玩吧,不要理他了。”
    看伙伴们全都对重天阙表示厌烦,短褐更得意了。
    我就知道我做得对。他想,重天阙那么烦人,他把他赶跑,他是大英雄。
    自诩为大英雄的短褐悄悄瞥了眼伙伴中的某个小姑娘。
    小姑娘没看他。
    小姑娘只频频去看泔水车的方向,米粒似的牙齿轻轻咬着嘴唇,像是在犹豫什么。她不仅没像别人那样附和短褐的做法,还一直看泔水车,短褐心里有些不高兴,也跟着看了过去。
    只见拉泔水的人正从后门里出来,把两个装满了泔水的大桶抬到板车上,用绳子固定住,便坐上车头,抬手抽了下拉车的毛驴。
    毛驴甩尾扬蹄,拉着板车开始往前走。
    车轱辘碾着青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人把草帽往脸上一盖,半躺着任由毛驴拉车,慢悠悠地出了巷子。
    短褐还没收回目光,就感到有谁在拽他的袖子。
    他转头一看,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
    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小声道:“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啊。”
    短褐还没说话,旁边听到的一个小女孩已然开口:“哪里不好?我们又没打他,只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你要心疼他,那你跟他一起藏桶里去啊?”
    小姑娘咬了咬嘴唇:“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我看你就是惦记他给你的剩饭,你可真不要脸。”小女孩说话毒,三言两语把小姑娘说得快要哭了也没停,而是继续道,“我第一天就看出来了,你可喜欢他给你的东西了,你还偷偷问他要更多的剩饭,好带回家给你弟弟吃。你是乞丐吧?不对,乞丐都没你这么不要脸。”
    小女孩说完,表情嫌恶地往旁边让了几步,还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一副受不了小姑娘身上比乞丐还不如的味道的样子。
    于是小姑娘就哭了。
    她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说:“你不也吃了……我看到了,你找重天阙要糖,抢他的香囊,拿他的钱去买糖画儿,还让他给你买新裙子,因为你嫌你奶奶给你做的裙子太土了。”
    小女孩听着,表情僵硬了。
    “你瞎说!”被揭穿事实,小女孩大怒,口不择言道,“我娘说得对,你就是想学你那个狐媚子的娘,想攀高枝儿嫁给有钱人。重天阙家里有钱,又是从京城来的,你就想勾搭上他,好让他带你去京城……”
    更多难听的话接连不断地从小女孩口中说出来,恶毒极了,小姑娘哭得越发厉害,再顶撞不了半个字。
    周围的小伙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自觉地退后几步,免得惹火烧身。
    还是短褐看不下去,道:“行了行了,别说了,不是要继续玩吗?我当鬼,你们藏起来好不好?”
    “藏个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女孩转头冲短褐破口大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娘说要娶她当童养媳,还说要是娶不了,就找她爹把她买进家门,让她天天给你暖床!”
    短褐怔住了。
    小姑娘也吓得忘记了哭。
    而小女孩还在继续道:“我娘说得对,能在这条巷子里住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反应过来的短褐再忍不住,上前两步,一脚踹了过去。
    ……
    巷子里的孩子们如何吵架打架不提,被短褐撞进泔水桶里,脑袋朝下撞到桶底,从而晕过去的重天阙这会儿总算被晃醒了。
    车轱辘仍在“咯吱咯吱”地响,此时板车已出了城,在往郊外走。道路不平,整个板车都晃得厉害,有泔水从没能盖严实的桶盖下溢出,臭味随风飘散,连路人都避着走。
    路上都这么臭,更别提板车上了。
    四面八方全是臭味,重天阙晕晕乎乎地醒来,第一反应就是想吐。
    但他很快就记起他在的地方是哪里,便强行忍住了。然后伸手摸索着,想要站起来,让驾车的人把他放出来,或者直接送他回去。
    可桶壁上滑溜溜的,全是不知攒了多少年的油垢。重天阙摸了一下,就没敢继续摸了,他转而用衣袖垫着手掌,刚要使力站起来,车轱辘不知轧到了什么,板车陡然一阵大动,重天阙手一滑,“砰”的一下,他又撞到了脑袋。
    这回撞得比之前还要厉害。
    因为有一小截碎骨头插入了太阳穴,剧痛突如其来,他连吭都没吭,就再度昏了过去。
    坐在车头上快要睡着的人被后面的动静惊醒,立刻掀开草帽回头看了看,板车上几个泔水桶安安静静的,路上除了他这辆板车外,也没什么人,更没什么车马,半点事都没有。
    “我听错了?”
    那人自言自语,继续盖上草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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