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呈上一个用黄纸包上的药粉,女医闻了闻,转身道:“这的确是二重天。”
    “好啊!”沅叶气得一拍书案,道:“将她带上来!本宫倒要看看,她是什么人!”
    那丫鬟被带上来的时候,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这个女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看起来稚气未脱,扎着双发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长公主,我冤枉呀!”她跪伏在地上,呜咽着喊:“我、我……奴婢怎敢有毒害县主之心,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那这个你怎样解释。”沅叶冷冷道,指着书案上的二重天。
    她抬头看了一眼,带着孩子的哭腔,道:“我不知道,这东西莫名其妙就在我怀里了,真的不知道……”
    这样的一个孩子,看起来确实像是被栽赃陷害的。沅叶皱了皱眉,又问了几句,发现从这孩子的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她摆手让人把这个小丫鬟带下去,紧接着提审从师家押来的管家。
    管家佝偻着身子,道:“回禀长公主,这个小丫头片子是老仆从一个姓卫的人那里买的,当时图便宜,又看这丫头长得好,便留下来了。后来县主要出嫁,夫人想要让县主嫁过去后过得舒坦些,便多陪嫁了几个丫头过去……谁能料想啊!出了今日的这等事情。”言罢,他忍不住落泪。
    “那姓卫的人,是个怎样的人?”
    管家想了想,答道:“长公主啊,时日久远,老仆真是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身材魁梧,右耳下有一道挺吓人的疤痕,老仆当时就是贪图便宜,现在想想真不像是个好人。对了,他还一口子西南官话,听着很绕口。”
    听了他的描述,沅叶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旁人或许不认识那人,可沅叶对他真是熟悉。那人便是萧泽的好友卫麦,东厂百户卫。卫麦祖籍云南,右耳下也确实有一道疤痕,那是他跟人打架留下的。怎么可能是萧泽的人!沅叶难以相信,她怔怔地坐在位置上,原本清晰的思路一下子乱了。接下来又提审了几个和那丫头有过接触的人,皆是说她老实懂事,平日里大家体谅她年小,便让她负责县主的茶水这等小事,从未和妘妘有过过密的接触。
    正说着,房外传来阵阵喧嚣,伴随着李煦凄厉的叫声。李哲摸了摸鼻子,道:“殿下,舍弟太过于悲伤,微臣先出去看看。”
    沅叶点了点头。她听着李煦在外面疯狂地叫着“狗,狗!”心里忽然有些奇怪。便侧脸问李夫人:“贵府中养狗了?”
    李夫人道:“并没有呀……”
    这就怪了。难不成,李煦已经神智失常了?正想着,立在一旁的白霁道:“哎,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当年查抄葛府的时候,李二哥好像是被狗咬了一次。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二哥可能是说了胡话。”
    “难道李煦看到了狗绳子不成。”沅叶望了眼窗外,李哲正命人拉住李煦,借着火把的光,她看到旁边还站着被提审过的众人。那女童垂头站在前面,身形单薄,说不出的可怜。
    “桃叶,”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喃喃道:“我好像知道她是谁了。”
    当年萧泽同李煦一道查抄葛府,李煦便是在内院里被狗咬了。据说指使那狗咬人的是贤妃的七妹,当时那女娃儿也就四五岁。后来葛府阖家女眷都被官府发卖,那个孩子也不例外。
    天亮的时候,一切都有了眉目。
    从当年官府发卖的记录来看,她是被一个叫做陈佑的人买走,这个人已经找不到了。根据葛家旧仆的指认,妘妘的这个陪嫁小丫头确实是昔日的葛府七小姐,虽然过了两年,但相貌并不曾大变。
    便是这样的一个年幼的孩子,下毒害死了师妘妘,并试图混入李家,施展她的报复大业。若说没人帮她,任谁都不信。
    而师府的管家提供了一条线索,那便是萧泽的好友卫麦。
    三日后的清晨,踏着草木上的晨露,沅叶身着一套月白色的纱裙,缓缓步入萧府别院。
    她当然是翻墙进来的。
    纵然离开多年,可她环视四周,一如当年她在时的风光。萦绕在身边的雾气如梦似幻,萧泽身着纯白深衣,醉伏在石桌上。他的长发披散在肩后,上面还沾着几瓣花,也不知他冷不冷。
    沅叶咳嗽了一声。
    萧泽没有动静。她只得加大了音量,萧泽才悠悠转醒。揉开眼望见沅叶,他笑道:“小叶子?是来唤我吃饭的么?”
    见她没有动,只是幽幽地看着自己,萧泽直起身子,拂去身上的落叶花瓣,方才意识到这不是做梦。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又想不透她此行的来意,索性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问:“恭迎长公主。听闻殿下前些日子当庭斥责微臣尸位素餐,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妘妘死了。”她没有理会萧泽的冷嘲热讽,直截了当地开口道。
    萧泽愣了愣。他不由道:“死了?怎么死的?”
    “太傅每日沉醉在世外桃源,自然不知道世事。”她便也冷冰冰道:“妘妘身中剧毒,死在了成亲当日,早已传遍整个京城。”
    难道是当年太后那次的遗毒?萧泽想到此处,见她眼神甚是悲伤,不禁想要说着软话宽慰她。可是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心里忍不住思量,若是某一日他死了,小叶子可会落下一滴眼泪?
    他一边心里发酸,一边道:“你……节哀顺变。”
    “我已节哀,可真凶不追,妘妘九泉之下怎能瞑目。”沅叶道:“本宫同太傅也算是旧人,今日有些疑惑,索性亲自前来问个清楚。”
    旧人?仅仅是旧人?
    萧泽自顾笑了,拎起石桌上的酒罐子,却被沅叶劈手夺去,丢掷在地上。他不满的翻了下眼,却没有发作,淡淡道:“殿下有什么要问的,请讲。”
    她直直地看着他,轻声道:“下毒的人是贤妃之妹,半年前经卫麦之手,被卖入了师家为奴。为此,太傅怎讲?”
    凉风刮过一阵细雨,打落到他们的身上,更添几分凉意。萧泽怔住了,卫麦怎么会瞒着他去转卖葛府的女眷?他以手抵住额头,忽然想起近一年来卫麦和他的兄长相谈甚欢,时常一起下棋喝酒。
    他哥哥……想做什么?
    那么说,小叶子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却偏偏跑过来问他。他猛一抬头,望着她那双语泣还诉的眸中,心中一软,慌忙起身,将她揽入怀里:“小叶子……”
    第64章
    谁料还未曾亲近, 便被沅叶一把推开,话中夹杂着怒气:“太傅是什么意思?”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清丽少女,虽然眉宇间多了一股凌人的威严, 可在他心中, 小叶子永远只是小叶子。他低低地叹了一声气, 道:“卫麦此举, 应当是我兄长授意。他一直以为先帝的死和你脱离不了干系,故而……”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我一步步走入你兄长的陷阱里, 置我于险境而冷眼旁观么?”她凉凉道:“扪心自问,我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舍弃一切,却从未想过让你受到一丁点伤害。罢了,你们本是骨肉亲情,我又何须说这些废话。”
    她转身欲行, 不过两步,便被萧泽挡在了身前。他心中仿佛燃起一把火, 噼里啪啦燃烧着,焦灼地连话都有些说不清:“你信不——你不信我么?”
    沅叶后退两步,面无表情,道:“我信。”
    “那你……”
    “事已至此, 信与不信, 又有什么意义?”她忽而笑了,道:“你和我总是要走到对立面的,就算你在这里整日喝酒,想要逃避这世间发生的一切, 你既无心也无力去阻拦它。我只是伤心让妘妘成了这其中的牺牲品, 她何其无辜,被卷入其中。”
    她平静地望着萧泽, 尽管明白其中的割舍利害,可她的心中还是难受。此时她孤身站在孤峰纸巅,稍有不慎,便可跌落到万丈深渊之下。好比两军对峙,往前有千万支利箭正朝着她射来,而萧泽正悠闲地坐在敌营中喝茶。
    可萧泽此时却离了些神,道“因为她么?”
    “什么?”她没听清,那句话很轻。
    “没事。”他心里难受,低声道:“小叶子,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我哥哥他、一直以为焱儿是他的骨肉。他被关押在皇宫的地牢里那么多年,性情异于常人。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绝不会让他再伤害你一次……”
    他真心实意地保证,却见小叶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唇角微扬,缓缓道:“焱儿真的是你兄长的孩子?陆嵩聪明一世,偏偏信了魏茹儿的这句假话!”
    萧泽愕然:“莫非……”
    “绝不是。”她语气坚定,道:“我也曾怀疑过,可后来我发现,这应该……只是魏茹儿想要迷惑你哥哥的一条奸计罢了。”
    “若真是如此,我自当去劝告我哥哥。”萧泽哭笑不得,内心却有些暗喜,心道如此一来,哥哥与小叶子的隔阂便没有了,自然也不会在背后做些手脚了吧?他抬头望着沅叶,数月未见,未免又深深地望了她几眼,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只听沅叶柔柔道:“听霁儿说,宗越已经和我姐姐浪迹天涯了,大概是再也不会回到宫中。再过些日子,我便要废了他的驸马之位,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天下人该怎么看我呢。”
    “你又何曾在意过天下人的看法。”他目光中流露着笑意,道:“尽管做便是。”
    她也回之一笑,道:“那我要做的事情,你看着便好了。”
    萧泽次日便来上朝了。
    朝堂之上,二人虽不能眉目传情,可心里却是欢喜得紧。妘妘中毒一事便也只追查到葛家遗孤的份上,接下来便是幼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进香祭神。朝会散后,沅叶正在后殿看乳母给孩子喂奶,桃叶款款走了进来,轻声道:“将军来了。”
    她会意,便摆手让乳母将孩子抱下。不出片刻,李哲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入殿,行礼后沅叶赐座,他方才开口:“殿下,微臣此次前来——”
    “你无需多说,本宫心里尽知。”沅叶微笑道:“可是因本宫未能彻查县主中毒一事,而心中不忿?”
    “微臣不敢。”李哲道:“殿下聪慧,此举自然有您的道理。”
    “将军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一定是想着本宫念在跟萧家的旧情上,才没有下手吧。”沅叶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瞥了他一眼。见李哲神色凌然,她紧接着慢悠悠道:“若是一个萧家,自然没什么——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李哲眸光微动,道:“殿下的意思是……”
    她笑了笑,道:“既然日子是他们挑的,那就当是一个黄道吉日好了。”
    李哲走后,沅叶唤来桃叶,问:“我哥哥那边怎么样了?”
    桃叶看了她一眼,道:“殿下明知故问。就陆嵩那样品性的人,怎肯相信先帝不是他的亲骨肉。怕是太傅去劝说,也是无济于事。”
    “呵,”她冷冷一笑:“既然他要跟周毓联手到底,那就随了他。说到底,他本就不是什么品行端正之人,与后妃私通,又妄想取代皇室血脉,还蛊惑哥哥离我而去,我早就很想让他去见父皇了。”
    “那他死了之后呢?若是太傅得知……”
    沅叶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他只会选择我。比如说今晚,他一定会来找我。”
    她说的没错,当晚萧泽果然来了。两人很久没在一起,折腾到天亮方休。红鸾帐内,她枕着萧泽的手臂,闭着眼道:“哥哥。”
    “怎么了?”
    “你说若是我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萧泽笑道:“那便生下来,此次进香过后,我便与昭阳和离,将我兄长送回洛阳老家,与你一起辅佐陛下。”
    “哼!昭阳姐姐一直喜欢你,怎么会放手。再说你兄长也瞧我不顺眼,他可不愿意回老家。”
    “你想多了,我兄长心里其实是喜欢你的。只是他对皇室的人心存芥蒂,仅此而已。”萧泽笑道:“我那日已经跟他说了,他也有归乡养老之心,也早早吩咐府上的人打点行囊,等我从观上回来便动身。”
    “哦?”她拖长了音调,又不做声了。过了会儿,又问:“卫麦今在何处。”
    “我已经打发他到下面去了,牵扯到那件事的人,都已经不在城中。”萧泽道:“你尽管放心,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温柔地望着沅叶,看着她的双颊残留着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半响,沅叶忽然翻身抱住了他,嘟囔道:“我好怕。”
    “你怕什么呢。”萧泽轻轻地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柔声道:“如今朝堂内外,兵权尽归于你手,宵小之辈,不足为患。”
    “谁说兵权在我手,当年萧聃留下的人都在你的手里,说真是来宫里暗杀我,怕是防不胜防呢。”她辩驳道:“要不然,当年焱儿怎么会那么忌惮你,又不敢动手。”
    “你怕我?”他啼笑皆非,忽然伸手将内衫从地上捞起,从中摸出一块牌子来:“这个给你,总算是不怕了吧。”
    “什么呀。”她这才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扫了扫:“萧聃的牌子?哼,他倒是没留给我。不过我才不稀罕,这样的牌子,我能造一万个出来。”
    他失笑,将牌子往里面一扔,弯身道:“你还是先造个孩子出来吧!”
    三日后,便是进香祭神之期。
    身为当朝掌权长公主,沅叶早早便按品级装扮起来,与当朝太后一同乘着辇车,在群臣的山呼海拥中出了皇城。行至半途,太后忽感身体不适,便在路旁城隍庙中休息了片刻,换了马车继续前行。
    待皇家仪仗走远,沅叶才从一旁的密林中走出,身后还跟着数十人。她也不多说什么,带着众人快马加鞭赶回京都。在她入城之后,站在城墙上的李哲一声令下,全城的大门立刻紧紧阖上,身着重甲的士兵忽然出现在城中的各个角落。
    京都的老百姓本就敏感,见眼下情况不对,都赶紧躲回了自个家中,哪里还敢出来。片刻后,虽然烈阳高照正当晌午,可京都的大街小巷竟空无一人。
    此时此刻,昭阳长公主也在入宫。
    她身着重甲,无视皇城守卫的阻拦,挥刀将那人斩于马下。如今大半的锦衣卫都跟随幼帝出行,如今皇城内的守卫着实松散。没有喊打喊杀,只有刀光剑影,昭阳带着众轻骑,一路杀至宣政殿前。
    她看着迅速集结而来的大内侍卫,在马上傲然道:“本宫乃太宗长女,亲封昭阳,如今皇位为乡野之女所窃,尔等为何助纣为虐,不思皇恩?如今弃暗投明,为时未晚!”
    那领头侍卫道:“长公主既然执意谋反,那就休怪臣等无礼了!”
    昭阳轻轻一笑。她沉着地指挥着众人,看着宣政殿前血流成河。掐算着时间,此时此刻,周沅叶应该已经在祥云观里遭遇伏击了吧?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昭阳也不去擦,当地上躺满大内侍卫的尸身时,她才环视了剩下的人,沉声道:“走!”
    往前便是正殿大门,昭阳跳下马来,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入宣政殿,她抬头看着那神圣庄严的皇位,在日光的照耀下灿灿生辉,情不自禁地朝着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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