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瞳孔骤缩,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努力转动眼睛,对着侍奉他多年的大黄门,可向来忠心耿耿的中官只是垂手立在一旁,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张皇后轻笑了一声:“知道他们为何找不到玉华真人么?”
    皇帝瞬间明白过来,顿时如坠冰窟——他这身躯毫无知觉,但神魂能感到彻骨的寒意。
    张皇后脸上的笑容隐去,刻骨铭心的恨意从她眼中流出来:“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当年知道那事的人全都灭口了是不是?可惜你不知道,替你和药的高人身中数刀,却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他藏得很好,连我都花了十多年才将他找出来。”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琉璃小瓶,拔下塞子,倒了一粒小指甲盖大小的丸药在掌心,用两指拈起来,在皇帝眼前晃了晃,药丸在烛焰中闪着金紫色的光芒。
    “当初你用来毒害我孩儿的药便是他炼的,如今我特地托他炼了紫金丹还你,还喜欢么?我正愁怎么把这仙丹送给你,偏就遇上何家四处搜罗方士高人,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注视着皇帝的眼睛,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男人,可以从眼睛一直看到他心底。
    她享受了一会儿他的惊惧和懊恼,像是三伏天饮下一大碗冰水,只觉沁人心脾。
    “我倒是不曾料到,药效发作得这样快,”她掸了掸衣襟,“本想叫你再享几日福的,玉华真人不是叮嘱过你,一日不可超过三粒么?”
    皇帝若是能说话,这时定然破口大骂,奈何他说不出来,只能从喉间发出“咯咯”的声音,回旋在寂静的寝殿中,诡异又可怖。
    张皇后微微蹙眉:“真是可怜啊,这样苟延残喘,真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惜如今你连死都死不成。我来告诉你,接下去你要过的是什么日子,也好叫你有个准备。”
    她略微倾身:“你只能日复一日地躺在这张床上,肌肤溃烂,结痂,脱落,再溃烂,浑身恶臭,口外眼斜,连最忠心的下人也嫌恶你。你的皮囊就是你的囹圄,至死方休。”
    “对了,”她粲然一笑,“我会命人替你好好医治,每日往里灌补药,你可要争气些,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皇帝不愿再看她,闭上了眼睛,但他无法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疾不徐的声音直往他耳朵里灌:“你这一辈子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你生了个好儿子,也算为江山社稷做了件好事。如今三郎可以独当一面,你也该退位让贤了。”
    她拍了拍皇帝的手背:“好歹夫妻一场,我也不至于一点情面也不顾。你的可心人,我替你留下,待你死后,让她为你守陵,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她直起身:“时辰不早了,我也有些乏了,待禅让诏书立好,我再来探望你。”
    又对大黄门道:“去请何昭媛进来伺候,宫人黄门粗手笨脚,别叫他们近圣人的身,何昭媛是个细致人,圣人的御体交给她我才放心。”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出了寝殿,正要登辇,侧殿中忽然冲出一个人来,轻薄的纱衣在晚风中飞扬,像是要乘风而去的仙子。
    皇后不用细瞧便知是何九娘,她虽没什么见识,胆量倒是真的大,都到了这份上,仍旧拼命为自己争取,算得上百折不挠。
    何婉蕙跪倒在皇后跟前,以额触地:“求皇后娘娘垂怜……贱妾知道错了,贱妾不知那丹丸有害,未能劝谏圣人,求皇后娘娘看在太子殿下的分上,饶了贱妾这一回……”
    张皇后顿住脚步,转过身,对着匍匐在地上的女子道:“我没罚你,只是叫你伺候圣人。”
    何婉蕙语塞,随即不住叩首:“贱妾素知娘娘宽宏大量、宅心仁厚,求娘娘开恩……”
    张皇后屏退下人,走上前去,冷冷道:“我也算看着你长大,本来也不想为难你,不过那日你说了不该说的话,越界了。”
    何婉蕙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她册封昭媛第二日,去甘露殿向皇后请安,皇帝生怕发妻给心上人没脸,特地陪着她同去。
    那时她春风得意,想起皇后几次三番阻挠她与太子的婚事,有心杀鸡儆猴,便装作不经意地对皇后身边的女官秦婉道:“记得秦尚宫单名一个‘婉’字?倒是与我重了。”
    皇帝闻言便说秦婉犯了昭媛的名讳,勒令她改个别的名字。
    张皇后当时什么也没说,何婉蕙只觉扬眉吐气,不想这么一件小事竟然葬送了她一生。
    她说不出话来,委顿在地,捧着脸失声痛哭,哭她凄惨的身世、不幸的遭遇。她事事强出别人一头,偏偏命不好。思及此,她的眼泪便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往下流。
    张皇后也不去看她,眼泪是流不干的,只会越流越多,她还年轻,有漫长的一生去慢慢体会。
    ……
    陶奉御替皇帝连着施了几日针,他的知觉恢复了一些,脖子能小幅转动,半边脸也可以略微动动,除了“嗬嗬”、“咯咯”,他能发出些别的声音,只可惜含糊不清,没人听得明白。
    脖子往下仍旧是毫无知觉。陶奉御使尽了浑身解数,依然束手无策,生怕持续行针有所妨害,便停了针,只用汤药替皇帝调养。
    皇帝突发风疾一病不起,朝野上下还是不免震动了一下——虽说皇帝不理政,毕竟还是一国之君。
    皇帝过量服食丹药、劳逸失度的传闻不胫而走,虽然不能放到台面上说,众人都知是怎么回事,而那献药的方士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那方士踪迹难觅,敬献方士和何家人却跑不掉。好在太子与皇后宽宏大量,只是将在朝为官的几个何家人革职查办,也不曾追究何昭媛的过失,只是把她从九嫔之一的正二品昭媛降为正七品御女。
    皇后顾念圣人与何御女情笃,破例让何御女住在圣人寝宫中朝夕伺候,以慰圣心。
    郭贤妃在瑶光楼歇息了一夜,翌日早晨一睁眼便闹着要去伺候皇帝,一进瑶光楼便看见何婉蕙坐在床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便掴了她一记耳光,将她赶出楼外。
    宫人去向张皇后禀报时,皇后正在喝药,听了啼笑皆非,摇摇头:“由她去吧。”
    张皇后当日便摆驾回蓬莱宫。何婉蕙不得不留在华清宫,郭贤妃却是自己执意要留下,自己心疾还未痊愈,却守在皇帝床前寸步不离,端汤喂药、擦洗身子,比他未得风疾时还无微不至。
    伺候皇帝的间隙,郭贤妃闲着无事,便将外甥女叫来磋磨泄愤。真的动笞杖她也下不去手,不过是用掌掴、用拳捶,再往她头脸上啐两口。
    她是个四体不勤的深宫妇人,没多大力气,打得并不重,但她一边打一边“狐魅狐魅”地骂个不休,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每每令何婉蕙羞愤欲绝。
    然而何婉蕙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如今没有皇帝护着她,她又从昭媛降成御女,贤妃却还是那个贤妃,诞育了两个皇子,还是太子生母。
    皇帝在床榻上躺了半个月,贤妃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他半个月。
    这一日,她照例端了药碗喂他,一小口一小口,耐心又温柔,喂了半碗,她将碗撂下,掏出绢帕,小心翼翼地揩揩他外斜的嘴角,柔声道:“一下子喝太多肚胀,圣人且歇歇。”
    又握住皇帝的手,细细端详他的脸:“四郎,如今你知道谁待你真心了吧?那些狐魅只是图你权势名利,你呀,真是傻,叫他们害成这样……”
    她嘴上喋喋不休地数落着,眼泪涌出来,趴在他胸膛上,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道:“这样也好,总算没人再与我抢你了。”
    皇帝的歪嘴动了动,发出一串含糊的声音。
    贤妃抬起头,捋了捋他的额头,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想与我说什么?”
    皇帝使劲从喉间憋出几个字:“阿……阿蕙……”
    贤妃脸色大变,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一边捶着他毫无知觉的身体,一边哭:“你到如今还念着那小狐魅!”
    她哭着哭着笑起来,腾地站起身:“好,好,我算死心了,你去与她过吧!”
    当日,郭贤妃收拾行装回到蓬莱宫,又犯了半个月心疾。
    直到皇帝禅位,亲儿子登基,她跟着荣升太后,这心疾才缓过来些。
    第142章 报应
    承光十二年秋,八月,甲戌,皇帝内禅,太子嗣位,群臣上尊号承光元睿文圣武孝皇帝,甲申,赦天下,改元天德。
    太子妃沈氏立为皇后,太上皇后张氏上尊号皇太后,太子母郭氏册为恭太后。
    太上皇这一场猝不及防的风疾将尉迟越的计划全盘打乱。新帝即位,要接受百官朝贺,该封的封,该赏的赏,还要享太庙,祀南郊,主持移宫事宜,尉迟越本来在主持审理薛鹤年和曹王谋逆案,不得不暂且搁置。
    沈宜秋这新上任的皇后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好在一回生二回熟,事情虽多,处理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两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住在太极宫,蓬莱宫仍留给张太后与一众太妃居住,太极宫不如蓬莱宫地广,苑囿景色也多有不如,但三省六部的官廨都在左近,方便尉迟越处理政务。
    太上皇的后宫十分庞大,妃嫔加上掖庭美人足有数千,大部分从未承宠,尉迟越登基后便下诏遣散上千掖庭宫人。
    而新帝在东宫时的两位良娣彻夜为太上皇诵经祈福,孝感天地,皇太后下懿旨收为义女,封为县主,并为华原县主宋氏与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三子赐婚。
    太子妾室出宫嫁人是史无前例的事,群臣自然要谏上一谏,不过有皇太后在前面顶着,皇帝又铁了心要与皇后比翼双飞,闹了一阵也就慢慢消停了。
    不过更叫百官错愕的还在后头。翌年,文安县主王氏擢制科,授正九品校书郎,总领秘阁图籍,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新帝后宫本就寒酸得可怜,如今硕果仅存的两名妾室也各有归宿,便是瞎子也看得出新帝是什么意思。
    前朝有尉迟越顶着,沈宜秋在太极宫中忙着接掌宫务,倒是不用操心。
    不过她料着恭太后知道了定要闹一场,就算有皇太后压着,酸话总要说两句,谁知飞霜殿风平浪静、悄无声息。
    诏书下了半个月,沈皇后总算等来了飞霜殿的黄门。
    郭贤妃成了恭太后,沈宜秋却一点也不惧她,尉迟越这生母虽不着调,胆子却不大,也做不出什么真正阴毒的事,否则皇太后也容不了她这么多年。
    不过沈宜秋不以为意,尉迟越却不放心她一个人去飞霜殿,生怕她被郭太后挤兑,硬是从百忙中挤出时间来陪她一起去。
    到得飞霜殿,恭太后乜了一眼儿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阿娘难道会吃了你媳妇么?”
    尉迟越握着沈宜秋的手:“儿子久缺定省,正好来请个安。”
    郭太后轻哼了一声:“知道你疼媳妇,也不必防贼似地防着你阿娘。”
    沈宜秋有程子没见到恭太后,只见她穿了一身佛青色的衣裳,戴了一串玉佛珠,梳了圆髻,虽然还是薄施脂粉,但与先前穿红着绿、满头钗钿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的面相仍旧比同辈人年轻,不过眼角和嘴边也添了几条遮不住的细纹。
    叙过温凉,两人入了座,郭太后命人奉茶,又叫来近身伺候的宫人耳语几句。
    片刻后,几个宫人鱼贯而入,手中都捧着奁盒。
    恭太后叫他们将奁盒放下,一一打开,只见里面都是金玉钗钿跳脱玉佩之类,还有一个匣子里满满当当全是大大小小的真珠。
    沈宜秋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恭太后努努嘴,将奁盒往沈宜秋处推了推:“这些都是太上皇经年赏下来的,如今我是用不着了,给五郎媳妇留了一半,这些你带回去,能入眼的便留着,看不上的拿去赏赏人。库里还有些新料子,也一并给你送去。”
    不仅沈宜秋莫名其妙,连尉迟越都看不懂了:“太后这是……”
    恭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经过这一遭,阿娘是彻底看破红尘了,从此以后断绝尘缘,与青灯古佛为伴,了却余生便罢了……”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尉迟越搜肠刮肚地找出话来劝慰,孰料恭太后断情绝爱的决心异常坚定,打定了主意不肯再入红尘:“我与五郎也交代过了,也想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管得多了还碍你们的眼,讨你们的嫌,何苦呢!我在佛前替你们多诵几遍经也就是了。”
    她顿了顿道:“你们也不必牵念,更不必劝我,我心意已决。”
    尉迟越劝不住,也只好命人将宫中的佛堂修葺一下,让生母在里面带发修行。
    恭太后做什么都没长性,唯有争宠一事坚持半生,如今在华清宫吃了瘪,兴兴头头闹着要修行,谁也不知道这回能坚持多久。
    不过她只顾折腾自己,总好过折腾旁人。帝后不必分出精力应付恭太后,俱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
    登基之事告一段落,薛鹤年与曹王谋逆案与曹彬案终于审出了结果,薛鹤年、曹王、曹彬并几名薛党中坚坐斩立决,薛鹤年与曹彬的成年儿子尽皆赐死,余人充为官奴。
    行刑当日,两案中二十多名死囚以及突骑施皇子阿史那弥真被槛车押赴西市枭首示众,长安城万人空巷,观者如堵。
    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新帝与皇后以及新帝一母同胞的兄弟赵王竟然驾临法场,亲自监斩。到场的还有灵州一战中浴血御敌的周将军。
    周洵在最后一役中身受重伤,至今不曾痊愈,但为了亲眼看见薛鹤年与阿史那弥真等人伏诛,他不等把伤养好,不远千里从灵州赶回京都,堪堪赶上行刑。
    九死一生的大战在他脸侧留下一条长长的刀疤,从额角延伸到脸颊,不过非但无损于他的俊郎,反而增添了几分磊落英多之气。
    沈宜秋与周洵同历生死,灵州一别又是数月,如今重逢,便如见到亲人一般,周洵那张不苟言笑的黑脸也软和了不少,嘴角微微上扬,竟然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尉迟越瞥了皇后一眼,状似不经意地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不动声色地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沈宜秋在宁彦昭一事上结结实实领教了这厮的醋癖,只觉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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