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陶奉御辞出,沈宜秋以为太子总算能老老实实躺下休息一会儿,谁知他仍旧不消停,吩咐小黄门道:“你去趟太极宫,将待批的奏疏取来。”
    沈宜秋屏退了宫人,劝道:“才失了血,你好歹躺半日。”
    尉迟越云淡风轻道:“我素日习武,体魄强健,几滴血算什么。”
    脸都白成了纸还在逞强,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怕是重活一百世都改不掉。
    沈宜秋没好气地道:“莫非半碗还嫌少?”
    太子道:“连陶奉御都说那方子有些门道,可见这胡僧是有真本事的,不如叫他替你诊一诊……”
    沈宜秋好容易恢复的一点血色又叫他吓没了:“谁要他诊,你是怕血流不干么?”
    尉迟越闲闲地靠在床头望着她,眉眼间有几分轻佻:“若是能早点……再流个半碗一碗也无妨。”
    沈宜秋知道他又在说浑话,便即别过头去不理会他。
    过了会儿,小黄门煎好了补血的汤药端过来:“奴伺候殿下服药?”
    尉迟越瞪了这没眼色的黄门一眼,小黄门吓得一缩脖子。
    沈宜秋看在眼里只觉好笑,顺手接过药碗和汤匙,尝了一口,将药碗递过去:“药汤是温热的,殿下喝吧。”
    尉迟越朝她皓白如雪的手腕看了一眼,一撩眼皮:“大约是失血之故,手上没什么气力,只好劳驾娘子。”
    方才还自称体魄强健的太子转眼之间娇弱无力、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要断气,沈宜秋只得将碗凑到他唇边。
    尉迟越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惆怅道:“小时候每逢五郎有个头疼脑热,母妃总是耐着性子用汤匙一小口一小口喂他,我那时常想,若是生病时也有个人这么喂我就好了……”
    沈宜秋想起方才那半碗血,心口还隐隐作痛,哪里听得了这个,便即拿起勺子。
    尉迟越心满意足,那药汤很苦,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更苦,可于他而言却比蜜糖水还甜。
    一碗汤药见底,沈宜秋刚放下碗,两个小黄门各抱了一大摞奏书来。
    片刻前连药碗都端不住的太子殿下当即想翻身下床。
    沈宜秋轻轻摁住他肩头:“你消停会儿吧,难道就差这半日?”说罢命黄门将奏书放下,命他们退下。
    尉迟越人是躺下了,眼睛还盯着那堆得小山似的奏书:“这些都是要尽快批复的……”
    沈宜秋扫了一眼,也觉无可奈何,今日批不完,积压到明日,只会越积越多,她想了想道:“若是你信得过我,我读给你听,你躺着听就是了。”
    尉迟越道:“若是连你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
    他顿了顿:“只是这么多奏书,一字一句读过去太累了。不如你替我批阅,有疑虑的先放在一旁,待我醒后再商量。”
    沈宜秋一怔,后宫干政从来都是大忌,尉迟越上辈子从来将前朝后宫分得很清楚,她认识的尉迟越不会因为宠爱一个女子而将朝政当儿戏。
    正迟疑着,尉迟越握了握她的手:“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上辈子我死得突然,储君年幼,卢老尚书又已致仕,薛鹤年一党怎会那么老实。等我越来越了解你,才隐约有了猜想,经过灵州那一役,我才彻底明白,朝局那般平稳,你一定功不可没。”
    沈宜秋心头一跳,虽说上辈子她身为太后,在储君年幼时接过权柄无可厚非,但尉迟越又活过来了,这事说起来总有些犯忌讳。若是换了今上这样心胸狭隘的,不知要怎么百般提防。
    尉迟越却道:“若你是男儿身,定是将相之才,可惜你是女子,我只能拿宁彦昭之流将就凑合。”
    沈宜秋哭笑不得,这种时候还不忘踩一踩宁十一。
    “不过好在你是女儿身,不然我岂非要重蹈祖上那位郡王的覆辙?”太子接着道,“如此大才,若是因为嫁了我便要埋没,不是成了我的罪过?可惜我又不能不娶你,只好累你能者多劳。”
    沈宜秋不知说什么好,这显然不合规矩,若是太子这番话传出去,不知多少言官要痛心疾首地直跳脚。
    然而他这番话似乎唤醒了她心底深处的某种渴望,见识过广阔的天空,谁又能心甘情愿困在井底呢?
    尉迟越见她神色紧张,笑着攒住她的手:“你别多虑,早些熟悉朝政也是有备无患,万一我还如上一世那般短命……”
    沈宜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他剩下半句话生生瞪回嗓子眼里。
    第137章 献俘
    有太子妃帮着批阅奏书,太子终于能躺着养伤。
    他在灵州一役中受了几处伤,最重的一处在左臂外侧,失了不少血,又在大雨中淋了一夜,伤口愈合格外慢。
    那时他既要与吐蕃议和,又要主持重建,回京以后仍旧马不停蹄地奔忙,一直没什么机会将养。
    便是此时躺在床上,他这根绷紧的弦也不敢稍有放松,皇陵献俘之期近在眼前,他要借机扳倒薛鹤年一党,有许多事需要部署。
    他召僚佐亲信来东宫议政,也不避着太子妃,甚至还时不时问问她的意见。经过灵州一战,东宫僚佐知道太子妃胸有丘壑,心怀社稷,不是一般闺阁女子,不过让后宫女子听政,心里多少有点犯嘀咕。
    然而太子摆明车马,明白无误地用行动告诉他们,太子妃就是他信重之人。而太子妃虽少言寡语,每每论及朝政,总是切中要害,胸襟见地不输男子。
    慢慢的,他们也就习惯了这个纤秀倩丽的身影。
    宁彦昭也时常出入太子的外书房,他如今已不是翰林待诏,释褐从八品左拾遗,一入仕途便是天子近臣,可谓前途无量。尉迟越对他的器重栽培之意显而易见。
    对太子的知遇之恩,宁十一心怀感激,而对他拆散自己良缘的怨愤却慢慢淡了。
    经过西北之行,他便渐渐明白,太子实在比他更了解沈七娘,而比起安于室家的官宦夫人,与太子并肩而立的她更加光彩照人。
    他或许会喜爱她,恋慕她,赏识她,但永远不可能像太子那般对待她。
    时至今日,他终于能放下心底的那一丝不甘和执念,她很好,比初见时更好,但注定不属于他。
    不久后,长安城中传出宁拾遗与卢老尚书女孙卢五娘订亲的消息。
    卢家也罢了,宁家人喜出望外,尤其是宁二夫人。
    先前看中的儿媳成了太子妃,儿子的婚事便有些尴尬。
    他是进士科状元,想结亲的人家不少,然而做母亲的总想给孩子最好的,不愿委屈了孩子,非五姓女便直接婉拒,连相看都免了。
    如今可好,卢家同为世代簪缨的五姓世家,卢老尚书又是当朝宰相,卢家小辈也上进,既有显贵门第又有实权,卢小娘子的品貌才学亦无可挑剔,只是还未及笄,要等两年才能完婚。
    真要论起来,这门亲事却比沈家的强多了——沈大郎庸懦无能,还算出息些的沈二郎被革职,沈家的小辈多是纨绔。
    当时看来是求之不得的好亲事,但宁彦昭在进士科举中一举夺魁,又前途无量,沈家这门亲事便没那么理想了。
    一时间,宁二夫人成了众人艳羡的对象,她自己也暗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容光焕发地周旋于高门贵妇间,连声音都高了几分。
    若说有谁比宁二夫人还高兴,那便是东宫里的太子殿下了。
    尉迟越听说宁彦昭定亲喜不自胜,当即用完好的右臂将沈宜秋抱起来转了两圈,恨不得青天白日的便要拉她敦个不伦。
    沈宜秋又羞又恼,斜乜他一眼:“殿下的伤养好了?”
    她这一眼本来没什么别的意思,但她此刻双眸水润,红唇微肿,双颊绯红,这么斜斜的一个眼风飞过来,便满是媚意。
    尉迟越的嗓音顿时哑了:“只是缺了一条胳膊而已,不妨事,我还有右手和……”
    沈宜秋怒道:“尉迟越!”
    尉迟越没再往下说,只是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上回贾八奉命去平康坊找玉璜小倌,办妥了差事,带回来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木函。
    尉迟越背着人悄悄看了,里面装着几卷画轴,虽然格调不高,画工也有些俗艳,但胜在清晰写实,可比口授机宜直截了当多了。
    只可惜他第一回 伺候太子妃时心里没底,将玉璜小倌口授的招数用了个遍,有点过了火,沈宜秋自此以后成了惊弓之鸟,无论他如何哄都不愿就范。
    她仍旧将床笫之事当作传宗接代的手段,眼下不能成孕,便不愿纵情享受,甚至为自己一时贪欢羞愧了好几天。
    尉迟越一时不能将她扭转过来,伤了一条胳膊也确实多有不便,只能徐徐图之。
    太子将养了半个月,第一次去向张皇后请安。
    他先前生怕嫡母看出端倪,不敢去甘露殿请安。往常前朝忙起来他也有十天半个月不去蓬莱宫的时候,再久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近来他靠着厚脸皮哄着媳妇喂汤喂药,倒是将面色养得红润了不少,微微凹陷下去的脸颊也养回来了一些。
    张皇后自换了药后精神旺健了不少,她暗暗怀疑太子做了什么,可他不承认,问陶奉御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她也无计可施。
    尉迟越见嫡母面容不像先前那般憔悴,心下稍安。
    虽不能彻底医治好嫡母,能延她六七年寿命,让她享几日清福,他这半碗血又算得了什么。
    他有心叫胡僧替太子妃也瞧瞧,然而那胡僧一口拒绝,用独目盯了他半晌,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贫僧不能治她,也不能治你,你们不是贫僧能治的。”
    胡僧撂下这句话,便提出要回西域,尉迟越挽留不住,只得赏了他财帛马匹,又派了一队侍卫护送他出关,那胡僧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清高淡泊,对太子的赏赐来者不拒。
    ……
    数日后,终于到了商定好的献俘之期。
    尉迟越提前斋戒七日,当天清早沐浴焚香,沈宜秋亲手替他换上衮冕,仔细地系好冕缨,踮脚理了理冕上垂珠,然后将他送至车前。
    尉迟越握住她的手:“放心。”
    沈宜秋点点头,今日一过,薛鹤年的好日子便到头了,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
    太子先坐车前往太极宫,与皇帝、百官一起从太极宫出发,浩浩荡荡地向郊外皇陵行去。
    皇陵依山而建,陵外建有二层墙垣,皇帝与太子一行经过皇陵南面的土阙,沿着神道上行数里,抵达内陵朱雀门。
    献俘之礼便在朱雀门内的献殿举行。
    君臣抵达皇陵献殿时,吉时还未到。
    群臣按班列在庭中站好,皇帝与太子则在殿中稍事休整。
    皇陵献俘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光耀之事,且这回燕军几乎将阿史那弥真的十万大军尽数歼灭,突骑施元气大伤,恐怕一二十年难以恢复,解决了西北边疆一大隐患。皇帝意气风发,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好几岁,竟有些盛年时的风采。
    其实真要论起来,皇帝年纪也不大,只是因为长年累月耽于声色,脸色才有些枯槁,如今满面红光、精神焕发,便如当年一般仪表堂堂。
    皇帝新得了挚爱,朝中又太平,心中畅快,看这儿子也顺眼了几分——虽说几次三番忤逆于他,到底还是替他挣脸的。
    思及此,皇帝便道:“三郎,看你脸色不好,似是气血不足,回头朕遣人送几枚紫金丹给你。”
    顿了顿道:“这紫金丹乃是玉华真人以百余种仙药炼制而成,朕服食数日,便觉身轻体健,精力充沛,你看朕的面色,是否有回春之兆?”
    尉迟越道:“阿耶春秋鼎盛,何来回春之说?”
    太子为人板正,难得说奉承话,皇帝顿时龙颜大悦,大笑着拍拍儿子肩头:“老啦,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龙精虎猛。”
    尉迟越不动声色道:“阿耶过奖。不过仙丹难得,不敢请圣人割爱。”
    皇帝这些年求仙问道荒怠政务,尉迟越因为父亲的缘故,对丹药深恶痛绝,哪里肯服食?
    皇帝又客套了几句,太子不愿受,他便作罢了。
    这紫金丹的确十分难得,勉强够他和何昭媛一同服食,若是匀几粒给太子,势必要从宠妾那里克扣,他也有些舍不得。
    父子俩聊了几句,皇帝张口炼丹,闭口音律,太子于此二道都没什么研究,皇帝片刻便觉索然无味,倒不如在华清宫,可与玉华真人谈玄论道,又可与何昭媛调弦弄管,琴瑟相和,那是何等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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