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远航紧拧着眉,忽听明恕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告诉他。”
    “是,有人为靳阅复仇。”方远航说:“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余大龙惊讶道:“是很多人?”
    “现在回答我的问题。”方远航说:“你查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余大龙眼中暗淡,“我没用,只知道靳叔一定是被人害死,但我想不出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得罪别人,落到被害死的地步。靳叔,靳叔很善良,他保护了我,所有人都厌弃我,包括我的家人,他们把我当成病毒,骂我‘泰国人妖’、变态,打我,孤立我,只有靳叔告诉我,我很好,懂事、聪明、长得可爱,不用去理会别人的话。”
    问询室充斥着低哑的抽泣,余大龙断断续续地回忆人生中最为晦暗的初中。
    在他的讲述里,靳阅于他的意义更甚父母,当他被周遭的恶意包围时,他的家人站在了恶意的一边,他的老师仅是口头上让那些猖狂的学生不要欺负他。靳阅将他从湖里救起来之后,就给他裹上了自己扔在湖边的衣服。他哭着挣扎,仍想跳入湖中,嘶吼道:“他们都说我脏,说我有艾滋病,你不怕吗?你放开我,我会弄脏你的衣服!”
    靳阅没有松开,“你有什么艾滋病?别人辱骂你的话你也信?生命只有一次,你还小,就这么放弃了你甘心吗?”
    到了初三快毕业时,余大龙的心境已经好了很多,这归功于靳阅孜孜不懈的鼓励、表扬、肯定。
    他甚至能够直面自己“女气”的性格,并承认它,将它视作自己的特点,而不是缺点。
    他问过靳阅一个问题,“靳叔,他们都讨厌我,觉得我是异类,你为什么能接纳我?”
    过了很久,靳阅才苦笑道:“我也曾经被当成异类,因为我没有孩子。”
    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抱住靳阅说:“靳叔,今后我给你当孩子!”
    “你怀疑得没错。”余大龙抬起头,无奈地望着方远航,“我有想给靳叔报仇的心,可是我连是谁杀了他都不知道。去年我认识了你,我想,我想假如我和你关系越来越好,认识越来越多的警察,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们能够帮我找到杀害靳叔的人。”
    方远航心中忽然有种强烈的空落感,“你接近我,是为了利用……”
    余大龙用力摇头,“可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你很好,和我周围的很多男性都不同。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的朋友都和我一样。”
    大约是觉得自己已经解释不清,余大龙又哭了,“我没有利用你。我是想,今后或许你能够帮我的忙。如果你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也会帮你啊。”
    方远航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得不继续问询,“你知道尹甄吗?”
    余大龙困惑道:“不知道。”
    方远航又问了几个问题,突然感到透不过气,站起身来,让队友暂时替自己。
    “方远航。”余大龙突然将他叫住,“我想要找到杀害靳叔的人,但我没有杀人,我一直把你当做朋友。你,你相信我。”
    方远航关上问询室的门,靠在墙上疲惫地闭上双眼。
    从来没有哪一次问询让他感到如此使不上力。坐在他对面的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有一个非常不幸的少年时代,而他正是因为余大龙遭遇的这场不幸与之后遇上的救赎,怀疑余大龙是嫌疑人。
    他觉得自己冷血,可肩上的责任令他必须尽可能摈除感情,客观地分析每一份线索。
    但刚才看着余大龙的眼睛,听余大龙哭诉,他发现自己并不能如想象中那样保持客观。
    难怪刑警队伍里有“避嫌”的规定。
    关门之前,余大龙对着他的背影说“方远航,你相信我”。
    那一刻,不管是余大龙没有杀人,还是余大龙一直将他当朋友,他都相信了。
    明恕的电话打了过来,方远航听了一会儿,眼中忽然一亮,“我马上就来!”
    “尹甄、江希阳、岳书庆这三人遇害前后余大龙的行踪我都核实了。”周愿说:“余大龙在陪着他的艺人全国跑,没有作案时间。另外,他的通讯、上网、交通记录我也全部调查过,没有可疑信息。去年之前,他往返冬邺市和崇城的次数比较频繁,每次都会去县一中看看。去年他工作繁忙,去崇城的次数因此减少。我的个人看法是,余大龙不是我们要找的‘第三方’,也不是‘第三方’的合作者。”
    方远航如释重负地坐在靠椅上,片刻,双手用力地按住脸。
    明恕给余大龙兑了一杯咖啡,将他带到一间空着的警室。
    余大龙情绪复杂,一方面因为得知害死靳阅的人已经被杀死而兴奋,一方面又因为被方远航怀疑而低落。他端着咖啡,没喝,小声道:“明队,我不是刻意接近方远航和你。那天在商场见到你们,我还不知道你们是警察。后来方远航到我公司来查案,我带他去找刘美时,也没有想过利用他。后来和方远航关系更好了些,我才想到,将来说不定能拜托你们帮我查靳叔的事。”
    明恕说:“你的想法是人之常情,方远航会理解。”
    余大龙点点头,“明队,你能不能告诉我,靳叔为什么会遇害?”
    “现在还不行。”明恕说。
    余大龙对刑警的工作有粗浅的了解,低落道:“我明白了。”
    “最近半年来,你身边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明恕说:“你对靳阅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我们会注意到你,也许其他人也会注意到你。”
    余大龙想了想,“你这么问我的目的,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线索吗?”
    明恕叹息,“抱歉。”
    余大龙眼中充盈着痛苦,片刻后抬手抹了抹眼尾,“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你和方远航一定会认为我是故意骗你们,包庇嫌疑人。”
    “不会。”明恕温声道:“我们有自己的判断。”
    一听这话,余大龙哭得岔了气。他一直是很敏感的人,少年时接受了太多的恶意,后来别人给与的细小关心和体谅,也能让他记很久。
    “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故意阻挠你们调查。”余大龙紧紧抓着纸巾,在打了一个哭嗝后,突然愣了下。
    明恕问:“想起什么来了?”
    “不是,和案子无关。”余大龙说:“东城区有个密室,叫‘第九战场’,我前阵子一个人进去了,感觉很难受,密室一般就是惊悚、恐怖,但那里面我觉得头皮发麻,一群小孩子用鞭炮给一个婴儿做摇床。然后,然后那个婴儿就被炸死了。”
    明恕食指摩挲着下巴,“鞭炮?”
    第178章 斗虫(28)
    三年前那场游戏中,所有受害人的初步调查结果汇集在萧遇安处,信息冗杂而分散,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无用信息。但即便是无用信息,也必不可少,是前期排查工作中自然涵盖的部分。
    萧遇安快速而认真地浏览着这些信息,最后目光锁定在段韵的资料上。
    段韵,厢山市人,遇害时25岁。
    厢山市靠近南部边境,是座规模很小的城市。在外人眼里,那里民风彪悍,人们上街都带着砍刀,动不动就拔刀相向。
    和大城市相比,厢山市的治安环境确实堪忧,各个帮派在特警的打击下虽然气焰不如以往,但大多只是从明面上转到地下,依旧在当地活跃着,而一些小的混混团体在明面上取代了帮派,横行霸道。
    段韵自幼在厢山市长大,初中时成绩长期排在年级第一,可见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初中毕业后,段韵竟然没有继续念书,而是在当地当了个菜农。
    段韵的数学老师至今还记得他,称他是自己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段韵可惜就可惜在出身不好,他爹妈说是外出打工,其实已经多少年没回来过了,他和他外婆相依为命。”老师接连叹气,“我们这里教学资源也不好,没有一所在省里排得上号的高中,这些年一个考上好大学的学生都没有。段韵要照顾外婆,不可能去其他市上高中,在我们这儿上高中吧,考上好大学的几率很渺茫,所以他就决定不念了。”
    学校提供的多张照片上,段韵都笑得十分开朗,显然是个很有活力的男生。
    厢山市“收保护费”的情况严重,大多数小贩想安稳做生意,都得给地痞流氓们交保护费。段韵也交,但和混混们发生过几次不愉快,因为打架斗殴进过四次派出所。22岁时,他的外婆重病住院,需要一大笔救命钱。他拿出卖菜攒下的所有积蓄,仍是不够,不得不向帮派大哥借钱。
    外婆最终还是未能救回来,段韵一贫如洗,成了孤家寡人。
    当时,他负载7万,这并非一个绝对还不起的数目。但当时厢山市已经有了整治帮派的风声,一些帮派打算暂避风头,撤离之前闹出好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段韵就是倒霉者之一。
    借钱给他的“大哥”逼着他立即还钱,他还不出,竟是被灌药从家里带走,醒来时已经被偷运出国,后来辗转卖到e国黑市。
    并非所有被卖到e国黑市的人都会被送去“决斗”。段韵不是打架的料,成了最低级的服务员,离开无门,最终被尹甄盯上。
    据段韵曾经的朋友说,段韵偶尔提到自己有个兄长。
    “我从来没见过他崇拜一个人,除了他这个哥哥。”朋友说。
    外勤队员问:“他有没有说过,他哥哥叫什么名字?”
    朋友摇头,“没有。而且我也没见过。我和他就住在一条街上,我从来没见过他哥哥。我有时都怀疑,他是不是在诓我们。”
    派出所调出的户籍信息显示,段韵没有兄长,段家就他一个孩子。
    段韵所说的兄长真的存在吗?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萧遇安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就被推开了。
    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是明恕。
    “哥。”明恕快步走到办公桌边,“一条意外的线索——东城区的密室‘第九战场’可能有问题,其中的一个场景是,小孩子用鞭炮给婴儿做床,将婴儿炸死。”
    萧遇安放下资料,马上联想到芳陇巷子的命案,“项皓鸣虽不是被鞭炮直接炸死,但周岚三人用鞭炮将他变得面目全非。”
    明恕说:“我这就去一趟‘第九战场’,看看这密室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岚三人目前被关押在看守所,萧遇安明显感到,他们眼中的那些狂热已经淡去,变得对一切感到畏惧,却并未对过去的行为感到懊恼。
    “为什么用鞭炮……”周岚想了片刻,“我记得你们以前就问过我这个问题。不是告诉你们了吗?因为鞭炮喜庆,还能够让人痛苦,大年夜不放鞭炮放什么?”
    萧遇安说:“我是问,你们怎么想到鞭炮?是谁提出使用鞭炮?”
    周岚糊涂地愣了一会儿,“是我?不,他们好像也说放鞭炮……”
    “你们去过‘第九战场’。”萧遇安说:“你们在那里受到启发。”
    周岚眼睛忽然变亮,“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对,我们去过‘第九战场’,那里简直,简直……”
    淡去的狂热此时重新燃了起来,周岚就像个信徒,重新得到了赖以生存的精神养料。
    “那里简直什么?”萧遇安克制地问。
    “简直是个圣地!”周岚眉飞色舞,“对,你说对了,我是在那里得到启发,我看到一个婴儿被放在鞭炮做的床上,然后鞭炮就被点燃了,噼里啪啦,床摇起来,婴儿鬼哭狼嚎!也许,也许是看到那个场景的一刻,我就想要模仿吧!”
    明恕和邢牧一同来到“第九战场”。
    邢牧哆嗦:“领导,我害怕!你,你干嘛不带你徒弟一起来?”
    “徒弟心情不好。”明恕说:“给他放一会儿假。”
    “第九战场”早已过了火爆期,里面没有多少客人,工作人员懒散地站着坐着,见有人来也懒得打招呼。
    这副情景明恕很眼熟——生意每况愈下的店里就是这样。
    大厅里有自助购票机,明恕看了会儿每个密室的简介,索性买了联票。
    邢牧:“……领导,我们不会每个密室都要去吧?”
    明恕已经付完钱,“去啊,邢老师,难道你想浪费钱?”
    邢牧叫苦不迭,马上给肖满发信息:“sos!”
    肖满正忙得不可开交,压根儿没看手机。
    邢牧一边在心里骂着“一个个都没良心”,一边极不情愿地跟着明恕进入密室。
    “第九战场”的密室分了级,普通的走下来,明恕感觉和“风波”的密室差不多,但一些细节上的处理——比如音乐、道具的真实度、人脸上诡异的笑容——容易让全身心沉浸其中的客人感到不适。
    但一般客人不会去思考压抑、难过的原因是什么,只会在离开之后抱怨“不舒服”。所以在点评平台上,有许多类似的评论。
    正是因为这些评论,“第九战场”在开业的火爆后,迅速沉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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