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罔看了他一会,才道:“你母亲是房家后人,你父亲是我母舅家的嫡系血脉……你是我这些年血脉最近的亲人。尤其是你笑起来的模样……甚至有五分像我的同胞妹妹。”
    房流低下头,许久没有说话。池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何况这次救你出来,需要你重振无正门,帮我一个忙。”
    “……你说。”
    “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池罔认真道,“哪怕是上天入地,发动全门之力,你也要帮我……把那个和尚找出来。”
    第140章
    这一次无正门的重建由房流亲自动手, 他将产业由大化小,细细的打散并隐藏于民间中,变得极不容易引起别人注意。房流每一步骤都做得十分谨慎小心,也是因为他对自己没有守好无正门被连锅端了这件事, 一直十分愧疚。
    但池罔却没有怪他,在步染和房薰解锁最终任务的同时, 关于无正门的命脉信息就被完全暴露给了她们两人,再加上她们已在暗中筹谋许久, 趁着无正门无主之时, 便里应外合的打散了无正门,所以这件事实在不是房流的错。
    只是无正门的暗网重新建起来了,池罔想找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消息。
    和尚没有回佛门, 就连禅光寺的僧人也在四处寻找他, 他仿佛从人间蒸发,居然没有留下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各地的无正门人从仲夏一直寻找到入冬, 居然没有任何进展。
    一同失去消息的还有房薰和步染, 她们两个姑娘仿佛与尘世切断了所有的联系,在近乎与子安完全相同的时刻,一起失去了消息。这样微妙的时机,让一切都变得不是巧合。
    池罔越发确定, 他们必然在自己不知道的薇塔修复的第三天, 做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自从子安离奇消失后, 日子一天天悄无声息的过去,就像他在过去七百年中度过的每一天那样平静无波。而池罔清醒的明白,现在的日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的庄少爷短暂的回来过,却又再次不声不响的离开了。
    他见到了温暖的光,还来不及抓在手里,就再次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了。
    那些七百年前他不明白的事,至今仍是谜团重重。当年庄衍突然斩断尘缘落发出家,将自己在江北的大好领地拱手给沐北熙,他至今仍然难以理解。而当年的池罔失去了自己死亡时的经历和记忆,不记得他们在七百年前就重新和好过,只以为他们这一生就这样阴阳两隔,在没有任何弥补的机会,就此错过。
    只是这一次,池罔亲眼看着掩埋了七百年的秘密被重新翻起了一个角,刚刚露出了一点点真相,却又再次被重重地沉入江中,让人无迹可寻。或许知道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的沐北熙,如今连尸骨都找不着,而另一个知道真相的当事人再一次的无声离开,只留下一个池罔,在漫长的时间中,一点点被消磨掉所有的情感和回忆,变成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到来的十分早,雪花飘下来的时候,宽江的水还没有完全上冻。
    贪图着最后船资的渡船人,在最后的这短短一两日中试图送更多的人过江,但只要是离开江岸的船,全都都沉船江中,有去无回。
    房流把这个消息告诉池罔时,甚至还有些试探之意的意味,“今年入夏后,宽江水流就突然变得不太平静,这几个月来,但凡是差一些的船只,甚至都抵挡不住江中心强劲的暗流,划不到对面。只有咱们无正门在江北船厂造出的新船技艺精妙,是唯一能抗住水流的船,这半年来,不少人向我们打听买船之事……只是你一艘都不让接单,到底是在让西边船厂里的人做什么?”
    自入秋以来,池罔隐隐察觉自己等是等不到和尚了,便前往江北最西边的尽头。西边地处偏僻,什么都没有,而池罔却纹丝不动的在这里呆了几个月,连一句抱怨也没有。
    而这里能吸引住池罔的,房流左思右想,大概也就只有一个东西了……江北西侧的造船厂。
    自从和尚消失以来,池罔变得愈发沉默冷淡呢,房流问不出他的心思,却多少猜到了一点端倪。
    池罔常年不理会门中事务,而之前为数不多的一次出手干预,便是调集大笔经费给西边的船厂,让他们研究可以抵御强水流的新型船只。更别说自从来到西边后,池罔就时不时的去看看新船,他甚至少见的提起了兴趣,去把船上的操作挨个学习了一遍。
    房流在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心中平白多出许多敬畏,相处间再也很难回到以前的无所顾忌,看着面前的美人,心情时常很复杂。但无论怎样,他都是希望池罔能过得开心、得偿所愿的,但房流从来读不懂池罔,连他想要什么都猜不透。
    直到宽江江面终于上冻后,他模模糊糊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点——江冻了,池罔就不能到江上去了,这样就只能乖乖留在江北的土地上了。
    以前的池罔虽然一身清冷贵气,但却不像现在这样几乎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房流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惴惴不安,总觉得他就像岸边的江风一样,风来去无踪,在一转头,他也就像风一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房流心中仔细盘查了一遍,池罔如今与这人世间牵绊甚少,便有意培养与他关系,他听说池罔前两天叫人去做一个结实的布袋,还给出了具体尺寸,模样无所谓,重点就是要结实,便亲自接手为他缝了一个结实的袋子。
    如今江水冻了,他把袋子送给池罔,终于放下心来离开西边,向北地山脉方向出发,去那边亲自安排无正门的事务。
    房流走后,池罔将那布袋打开,将怀中的金属块小心取出,放入布袋中缠紧然后系在腰上。
    这个不知质地的金属块,就是之前在砂石的请求下从沐北熙墓室底下的建筑里拿出来的东西。他虽然研究过,却至今仍不知道有何作用,如今将它仔细佩戴在身上,是因为他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船厂老板亲自敲开了池罔的门,“门主,船已经备好了。”
    这个时候,池罔仔仔细细的擦拭着陪伴他多年的药箱,他将这几个月里亲笔写就的医书,与药箱放在了一起。
    他留了一封信给房流,此去无期,以信为别。这是他最后牵挂的一件事——如果他回不来,善娘子所创的医术总不能断在他这里,当后继有人。
    他与船厂老板行至江边,在有了足够的资金和人力支持后,船厂老板将祖孙三代的毕生所学,化为眼前这一艘全仲朝都找不出第二艘的大船。
    自己的船即将第一次起航,船厂老板神色中有着兴奋,却也有隐约的担忧,“门主,今年的宽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不对劲,江水中的暗流突然变得非常湍急,在冬天时尤其不能渡江。若是以往的冬天,我倒是有信心可以尝试渡江,只是今年……”
    “我们不是渡江去南岸。”冬日严寒,池罔只穿着一层轻便好活动的单衣,面不改色道,“我们要一路向西,前往没有任何人活着回来的地方。”
    船厂老板震惊过后,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可是随即又十分纠结的陷入犹豫。池罔十分理解,“这一去可能是有去无回,有家有业的人自然有所牵挂,不能说走就走,所有人以自愿为原则,愿意去的,无论事成事败,都可以得到三十年份的薪资,若一年不归,则由指定的亲眷获得。”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最后清算时,大约有三分之一的船员愿意一同西行。但令池罔意外的是船厂老板,他在权衡再三后居然也上了船,“若说我不想往西边探一探,那是骗人的,这近千年来谁不好奇西边的水域到底有什么东西?人们世代以宽江为生,却从来无人知道它的源头,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冬天时江流会改变方向……这些谜题,总是需要人去探究的。”
    池罔没想到在这样的小地方里,一个一辈子没去过外面的小老板,居然也有这样的胸怀。
    船厂老板憨厚一笑,“我不仅对我亲手造出的船有信心,也有很深的感情。除了我,没人能完完整整的熟悉它、驾驭它。”
    大船被推出船坞。
    “——爆冰!”
    附近江面早准备了火油爆破之物,只等得一声令下,就响起噼里啪啦一串响声,完整的冰面出现数道裂痕,炸碎的冰片纷纷掉入江中。
    船入了水,扬帆起航,在众人的呐喊和送别声中,一路向西而行,在水面上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冬天的江风刺骨萧瑟,船厂老板裹得严严实实,看着站在船上正迎着风头吹的池罔,终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门主,您这一次主张去西边,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想去看看西边的模样吗?”
    “我是要去找一个地方,一个没人知道在哪的地方。”池罔视线远眺江面,“就是那个沐北熙找了一辈子的地方——无正谷。这些年里,我已经将东南北都一并走过了,却不曾见到无正谷的蛛丝马迹。只有西边水域,我还未蹭涉足……那么无正谷到底在哪里,已经昭然若揭了。”
    船厂老板敬佩的点点头,“门主看上去年纪不大,走过的地方到不少……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赶冬天这种不好的时候才动身呢?”
    池罔淡淡道:“只有冬天宽江会改变流向,水流流向至今无人所知的方向。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当年沐北熙每隔几年的冬天,就会秘密消失一段时间,因此我猜测——季节的作用不容小觑。”
    船厂老板赞赞叹道,“这是哪处记载的史料?我竟从来不知道,门主果真博学。而门主年纪轻轻,却有这样我们航船人的毕生志向,愿意以身试险,探究未知水域,我当真是意外极了。”
    池罔微微摇头,非是他志向不俗。
    无人知道,事到如今,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他不知道无正谷在哪里,也不知道无正谷是什么、有什么。他只知道,这沐北熙一生都没有找到的地方,是他最后的可能了。
    他想知道一切真相,想找到和尚的下落,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在他身上发生却只能被动接受的一切。
    即便此行有去无回……也在所不惜。
    第141章
    冬天时的宽江江水改变方向, 向西疾流,顺流而下的行船速度极快,在告别陆地后,他们来到了神秘的西边。
    江面宽阔无边, 时有江面之上的嶙峋礁石和岛山,有经验的人一望便知水下环境晦暗难明, 要格外小心水域中的暗礁。
    水流的速度快得惊人,在这样空旷的江面上显得十分异常, 在行驶一天后, 他们到达了一片不曾被探明过的区域。
    池罔被船上的动静惊动,他从船舱内出来,看到了江面上的深水漩涡。
    一个漩涡挨着一个漩涡,连绵的连成了一片, 远远就能看到附近的水流被吸进去, 像是江中看不见底的气洞。
    这样的景象,众人从未在江上见过, 若不是这艘新船在发现后及时开足马力逃开, 怕是已经被吸进漩涡里了。在请示过池罔后, 船只小心翼翼的与漩涡保持了很远的距离,调转了方向不再迎头而上,而是在边缘试探着缓缓而行。
    “奇怪了……这里虽然有暗礁,但却没有水面上的礁石, 也没有明显的河流汇入, 为什么会在这里有如此巨大的漩涡?这解释不通啊。”船厂老板将此次西行的发现一一记录在纸上, 思索道,“西边的江面,无论是流速方向还是大漩涡,处处不合常理……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可怕的等着我们呢。”
    “不合常理。”池罔重复了一遍,却点了点头,“我却觉得越是不合常理,就越是接近真相……这船确实不错,在这个距离还能摆脱漩涡的吸力,咱们离远点,绕着开船,看看能不能找到较平静一些的水域,继续西进。”
    多亏了这艘新船了得,在这样激流的水面依然能保持方向,稳而远的绕着漩涡前行。只是这样走了一个多时辰后,江面发生了新的变故。
    “掉头回去!前面有一片江面之上的礁石,快转舵!”
    船上的人闻风出动,却慌张的发现已无法控制船身的方向和速度。
    “船头怎么动不了!水突然变得这么急?”
    “连片的礁石截断水流,江水被迫向同一个方向流去,所以此处水流,比旁边急得多……不好,快点!”
    船身被水流带得不住向右边倾斜,池罔看向船前的水域,以船身现在的行进速度,如果想不触礁,就只来得及掉转船头,然后驶向漩涡。
    驶向漩涡,便难以摆脱被吸进去的冲力,若是选择硬碰硬的挨过这一下触礁,不知道会不会被坚硬的礁石刮损船身,使得江水涌入船舱,在失去浮力后沉入江中?
    池罔无声的叹了口气,西边水域的复杂程度出乎他的预料,这船只能送他到这里了吗?
    眼前的场景来不及多想,如今力量全部恢复后,甚至远超鼎盛时期的池罔一个纵跃,从船头跃上不远处湿滑的礁石。
    他这一手惊呆甲板上的众人,千钧一发之际的一个闪神,舵手错过了转舵的唯一时机,水流带着船向着礁石不可控制的撞了过去。
    但是预想中的猛烈撞击并没有出现,池罔站在礁石上,伸手扶住了倾斜的船身。
    船上的人一个个瞠目结舌的看着他,然后池罔运着柔劲将大船推离礁石和漩涡的方向,风帆在空中呼呼作响,宛若乘风破浪般呼啸前行。
    船厂老板猛然醒悟,趴在船尾大喊道:“门主,你快上来啊!”
    池罔就像没听见这句话似的,只是漫不经心的看着远处的涡心。
    层出不穷的漩涡,仿佛是一道固若金汤的江上关塞,会将所有试图前来的水上来空绞入其中,不留下一丝可以侥幸通过的可乘之机。
    池罔若有所思的盯着远处的江面,目之所及的景象,漩涡的另一面方向仍是平整的江水。
    这个地方有水流卷动的漩涡,而漩涡另一边的江面倒是看不见明显的水流改变,说明此处水下环境可能有断层,定然是非常惊险的。
    在来之前,他还是低估了航程的难度。看这样子,船是绝对过不去的。
    ……但若不靠船,只靠肉胎凡身呢?
    池罔长长吸了一口气,双腿斜蹬礁石,像一只灵巧的水鱼一样向着漩涡的方向,远远的扎入水中。
    船厂老板撕心裂肺的“门主”声在空气中截然而至,池罔的耳边,只剩下激烈碰撞的水声。
    水下的漩涡拉伸成一条白色的气流,像陆地上的龙卷风一样搅动着江底沙泥,影响了水中的可视距离。池罔试图在水下游泳穿过这些漩涡,但只是稍微靠近了一点气柱,就能感受到来自于涡心的巨大吸力。
    如今池罔在陆地上早已再无敌手,可是他却从没有用一身本领去对抗过自然之力。可是他身体所掌握的力量不容小觑,在他的全力施为下,保持了身体不被吸入漩涡,在水下几个漩涡间全须全尾的穿梭,和他徒手接船一样,几乎算得上超越人类范畴的奇迹。
    这一排密集的漩涡直径很大,池罔足足游到自己这一口气都用尽之时,才终于通过了漩涡肆虐的范围。
    只是到达了漩涡的另一边时……池罔立刻就察觉了异常。
    从宽江一路而来,江水顺流往西,而刚刚穿过漩涡,他仿佛也同时穿过了一条看不见的泾渭分明的线,能明显感受到从东边拍来的江浪。
    两个方向的水流在此处汇合,在互相融合时,就激起了漩涡,这倒是可以解释水中漩涡形成的原因。
    江面上什么端倪都看不出来,只是……这截然相反的水流,又是什么造成的?
    池罔浮上水面迅速的换了一口气,重新潜入水中观察,池罔向下潜去,看到了水底许多腐烂的船只残骸。
    七百年间,在这里罹难的船只已不知有多少,尤其是在漩涡一带更是惊心怵目,几乎每一处残损的船板,都记录着一段活生生的过往。
    江底的水流速度明显比江面还要快,这说明下面的水下环境定然别有文章。池罔猜测,这边或许会有裂缝和新的水流汇入口,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在这里找到什么,但是既然附近江面上暂时没有收获,不如着手研究一下水底的奇异现象。
    千百年来,江底的沉船腐朽的木头,已经被水草缠绕,成为了水底鱼虾蟹贝的栖身之处,日光昏昏暗暗的射入水底,池罔在沉船附近穿行,同时寻找着水流变化的地点,时不时浮上江面重新吸入新鲜空气,不断循环着这个过程。
    ……直到一艘沉船引起了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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