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怎么可能就要死了呢?
    上次见面的时候,小池还笑得那么好看,会露出嚣张跋扈的神态,脸上带着他从没见过的自信霸道,却是那样的鲜活迷人。
    小池还那么年轻,比自己还小了十岁,早在成亲那年,庄衍就想过,他们若能走到最后,合该是他走在小池前面……而如今却有人告诉他,小池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怎么可能呢?
    但庄衍又想到,上次分别时,小池把玉佩塞到他怀里时的模样。
    天边余晖把他的长睫染成暖金色,而他嘴边的笑容,就如暮色一样安和温暖,仿佛是陷入黑夜前最后的一丝光和暖。
    ……就像是,他已经知道了那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才愿意将善娘子给儿媳妇的玉佩,重新修复后交还给庄衍,并祝他一世喜乐无忧、再得佳偶相伴。
    庄衍握着缰绳的手抖不稳了,他一点都不敢再想,只想立刻见到小池。在策马狂奔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后,终于赶到了小池约他见面的茶园。
    庄衍纵马进了茶园,找到了自己接到的密报上的小池的住处,跳下马便直接闯了进去。
    茶园中无人能挡得下他,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心中狂跳。
    他害怕自己来晚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但犹豫也只是在一瞬间,他就坚定的推开了门。
    ……屋中日光甚好,而他心心念念的小池正斜靠在床头,手中端着一碗冒着氤氲水汽的药,正准备往唇边送。
    小池比他上次见到的时候,似乎又瘦了一些,他看见闯进来的庄衍,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只是怔怔的注视着庄衍,不确定他到底是人还是大梦一场。
    庄衍却大步向前,从小池的手里抢过了药,自己毫不见外的先尝了一口。
    他医术也有些造诣,尝出了里面的药皆是大补之物,这一碗药便有千金之数,是专门用来续命延寿的。
    他的心就彻底沉了下来,将药重新还给小池,示意他趁热喝,然后弯腰摸了摸小池的脸。
    时隔多年,这还是庄衍第一次对他做出旧时亲昵的动作,小池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小庄侯。”屋子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却是从进门起就被庄衍完全忽视的沐北熙,他对庄衍的突然出现也不惊讶,看见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也能面无表情,此时也只是对庄衍点了点头,就默默收走了药碗,出去时还带上了门。
    沐北熙看起来很疲惫,比起此时容光焕发的小池,他甚至看起来更像是抱恙之人。
    庄衍没说话,他牵起小池的手,动手去撸他的袖子。
    看见庄衍如此动作,小池大概猜出了来意,下意识的往回收。
    小池这一躲,反而让庄衍确定了秦大夫的说法,他的眉心狠狠抽了一下,心痛的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小池神色有些苦涩,他仿佛不舍得移开眼光似的,眼神格外温柔的追逐着庄衍的动作,“你还愿意来茶园看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如今有此报应,也是我杀人太多,种因得果,咎由自取。”
    庄衍强硬的拉过了他的胳膊,搭在他的脉上,神色接连变化,“……明明脉象稳健,为什么秦伯会说你已经中气大虚?不对、我不信!定是他诊错了!你等着,我重新去请秦伯,再去把兰善堂所有的大夫请过来,一个个给你看……”
    庄衍说干就干,立刻起身就要走,却被床上的小池一把抱住了。小池的额头抵在庄衍的后腰上,只闷闷的说:“少爷,你别走,再陪我一会,好吗……”
    “我自己的身体,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少爷,在我最后的日子里,就别折腾了,静静的陪我一会,好吗?”
    小池手上使了力,把庄衍掰了回来,然后就看清庄衍已经通红的眼睛,执拗而不甘的注视自己,他微微颤抖着的嘴唇已经干裂,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爷,你抱抱我,你好久没抱过我了。你知道吗,我之前昏了三天,就在你来之前才刚刚醒过来……你看,我们多有默契?”
    受不了小池的软语相求,以前的庄衍从不拂他心意,现在更是百依百顺,便依言坐在了床边,把小池温暖的身体抱在怀里,然后在他的后背上,一下一下顺着,用力的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小池眼角微微发红,笑容却带着幸福的意味,“少爷,你知道吗?你一进来,我就觉得自己身体好了很多、很多呢……这些天里,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身体这样好过。你不要走,只要你一刻不离的陪着我,我就能慢慢的好起来了。”
    “……我不走,你也不许走。”庄衍深深呼吸,声音颤抖不稳,“我们才刚刚和好……你离开我的这两年多,每一天,我都在想你,都在想我们以后,是不是就这样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才能像现在这样抱着你在一起说说话……你怎么忍心就这样走呢?你要一直陪着我,你要活得比我还久,知道吗?”
    小池靠在他的怀里,轻轻的问,“少爷想我的时候,是恨着我的吗?”
    庄衍沉默片刻,摇头哽咽,“……比起恨你,我更恨我自己。”
    外面的日光那么美,满园茶树绿意茵茵,风吹过叶子声声婆娑。而庄衍的这个答案,已经让小池觉得这一生不再有遗憾了。
    真好,庄衍真的有这样的胸怀去赦免他。真好,庄衍直到最后,也没有变成他父亲那样的人,
    ……只是,他们的时间,为什么就不能再多一点呢?
    庄衍把怀里的玉佩掏了出来,珍而重之的挂回小池的脖子上,小心翼翼的用手心捂暖玉,才给他放回衣领中,“不许再还给我了,永远都是你的……不曾和离,我们还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小池,你好生修养,我这就再去找大夫。”
    小池把他抱得更紧了,“不许去。”
    庄衍却是下定决心的模样,“你等等我,一个时辰,不,我两个时辰就能赶回来,我必须再找个大夫给你看。”
    庄衍温柔而坚决的推开小池,将他按回床上盖好了被子。可是他刚刚走了两步,小池就赤脚跳下床来追他。
    他只得重新安抚道:“我的医术虽不如秦伯那样精熟,却也不是一般庸医可比,小池,你的脉象有异,秦伯诊断可能有误……我必须重新去请人来看看,你相信我,好不好?相信少爷的医术和判断,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看着庄衍恳切而焦急的神色,小池那一刻,无法说出那个“不”字,他红了眼眶,“那你……早点回来,一定早点回来。”
    “我知道。”庄衍轻轻吻了下他的唇,转身大步离开。
    可是在他推开房门前,却若有所觉的再次回头,看向屋子里那被他挂念在心尖之上的人。
    小池双眼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中的渴求和不舍真实得灼人心魂,让庄衍全身的血都滚烫起来。
    这也是庄衍第一次切实感受到,小池对他的情,或许比他预料的还要深。
    在他们决裂的两年里,庄衍曾经无数次的回想过往的朝夕相处,那些甜蜜的举案齐眉,或许对小池来说,从来只是一场虚与委蛇,他被自己逼着成亲,又为了蛰伏等待最后一击的时机,不得不备受侮辱的委身于他。
    临到最后关头,当他们丢弃所有的伪装赤诚相对,庄衍怦然发现……原来小池对他,是真的动过心。
    见庄衍回头,小池眼神微微一亮,他忍耐着心中的不安,在穿透茶园的日光里,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
    那笑容很美。庄衍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面前的爱人几经蜕变,在他们穿过漫长的时光后,又终于回到了最开始的原点。
    他站在那里的模样,宛若当年夕阳西下时,站在庄府大门等他归家的那个罗鄂少年,青涩稚嫩的眉目带着羞怯,眼神中却有着星光一样的璀璨雀跃。
    ……原来他一直在那里,没有走远。
    庄衍突然就红了眼眶。他想告诉他,不要害怕,你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救好你,然后带你回家,我们下半辈子,就再也不要分离。
    温暖的回忆短暂而破碎,在日光停留在屋中的那一个瞬间,时间突然变得那么慢。庄衍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再也没有机会。
    那是一只在空中凭空凝成形状的长剑,剑锋闪烁着冰凉的寒意,没有任何停顿的从小池背后的心口处捅了进去。
    那一刻,他们甚至都不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小池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而他前胸透出的剑尖,已经喷涌而出鲜红的热血。
    鲜红立刻渗透了小池的衣服,那块祖传被斩断了绳链,泡在血中的玉佩从他被割破的领口处飞了出来。
    庄衍甚至无暇去看是谁刺了这一剑,那一刻他只是任由直觉接管了手脚,扑过去接住了小池缓缓滑到的身体。
    那一剑穿心的角度堪称完美,于是便再无生机活路,庄衍把他的身体抱在怀里时,他的眼睛还没闭上,心却已经停止了跳动。
    ……他已经死了。
    小池……原来是死在我的怀里的。
    子安猛地冲出最后一段记忆,所有尘封的秘密扑面而来,而那在半空中离奇出现的剑的主人,所说出的最后一段声音,仍在他的耳边回响。
    那是一个冷漠的、没有任何感情的男子腔调,“以尉迟望身体的衰败速度,本该在今夜凌晨死亡,为何他的寿命突然之间会被延长了三十年?”
    “已清除截点bug,该截点即将重新回复稳定,但我的行动严重不符合常理逻辑,已产生了不可逆转的逻辑错误。根据计算,截点后续已不需要人工干预,请求薇塔介入自动处理,并清除剩余的逻辑错误。处理方案提交完毕。”
    子安从地下洞穴藏身的水坑里站起来,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是水还是泪,却已经知道了他必须去做的事。
    ——绝对,绝对不能让池罔想起他的死因,若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状态……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因为最后的决战……已经近在眼前。
    第128章
    连日阴云密布的天空, 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就连往年里在这个时节风平浪静的宽江,今年都出现了异常的征兆。
    步染把信报扔到一边,皱了眉头, “宽江水域近来有激流,船只频繁触礁失事, 是时候考虑发布暂时的限渡令……咦?这里面居然提到了小池大夫?”
    “他怎么了?”
    步染回答道:“他乘船渡江时,在江上遇到了一艘正在沉入江水中的渡船, 他亲自跳进江里把人一个个捞上来, 救了几近百人的命。”
    房薰出神道:“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人,要不以他身为尉迟国师时的最贵身份,他什么富贵荣华没享受过,干什么要偏偏想不开, 过得跟个苦行僧似的, 去选择做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呢?”
    “你这么确定,小池大夫就是尉迟望?”
    “嗯, 我觉得是,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房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染染,如果我们最后回家的代价就是他,你说,我们能对他动手吗?”
    “小池哥哥救过我的命, 我怎能恩将仇报?”步染神色郁郁, “……不说这个了, 我将始皇帝墓里的绣品,按照绣者做了一个追溯比对,虽然有一部分还没确定来处,但根据现在我叫人已经确定的这些名字,发现了这些绣者有一个共同联系。”
    房薰来了点精神,“什么关系?”
    “都是嫡系血亲,通过武帝房邬、他的母亲前朝郡主一路向上追查,所有绣者皆为同一血脉,无论男女。”
    房薰吃惊道:“你往上查,这可都是几百年前皇族房氏的先人啊!”
    “为什么沐北熙的墓里,会有这些在他过世几百年后的绣品呢?那么多奇珍异宝毫不珍惜的被随地丢弃,反观这些绣品虽然难得,却远不值连城之价,反而却被珍而重之的收起来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步染将蛛丝马迹拼凑在一起,慢慢还原这个真相,“尉迟国师为罗鄂王室,古罗鄂王族男子极擅品鉴,女子极擅刺绣……墓中出现的这些在始皇帝过世多年后才收集的绣品,本就有别样的意义,若是我们往上追溯起源的源头,又会查到什么?”
    房薰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仲朝皇室中人,也是精熟绣艺……不、不可能吧!罗鄂王室有后人活下来吗?尉迟国师没娶过妻子啊!我写过这么多本子,为了他我正史野史都看了不少,正史上从来没见过记载他有妻妾,野史全是断袖龙阳,这……这!”
    步染却冲到书房,在群书中翻找起来,“我以前读过《罗鄂国传》,记得上面提过一句,最后一任王子尉迟望虽然没有后代,但是他曾有一个龙凤胎的妹妹,在亡国后就下落不明,若记载属实……”
    步染翻出了史书传记,在《罗鄂国传》的篇章里确定了这一信息后,两人一起陷入沉默。
    许久后,步染才缓缓的说:“尉迟望没有子嗣,可是他还有个胞妹,也是罗鄂王室的血脉,如果他的妹妹在乱世中活了下来,成家生子,还把刺绣的绝艺传给了自己的后人……”
    房薰缓缓接道:“仲朝皇室房姓之人,从先辈手里继承的刺绣技艺实乃一绝,武帝更是有令,房氏子孙必学刺绣……”
    两人对视一眼,这天马行空的关系若是搭在一起,便指向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猜想……她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敢置信。
    房薰瞪着眼睛问:“真的是他吗?那他是什么时候隐姓埋名,改姓为‘池’的呢?过去七百年里,就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载吗?”
    步染喃喃道:“……仲朝开国皇帝英年而逝,他的弟弟和计丞相,曾经重金悬赏天下,寻找一位姓池的大夫……”
    “但在明帝房洱继位后,却突然叫停了悬赏……他们要么是耗时良久放弃搜寻,要么就是查到了非常关键的信息,比如说……类似于我们今日这样的发现,让他们只得将一切调查从明面转到了暗地……”
    房薰眼睛一亮,“诶!那我今晚去老祖宗墓里……诶呦!”
    步染把她打了,有些生气,“盗个墓还真上瘾了?就不会用别的方式吗?”
    “别的方式……”房薰开始动脑筋,突然灵光一闪,“对了!我在天山卧底那会,风云山庄就世代经营着计丞相开下来的酒馆,计丞相可不就是仲武帝、仲明帝时期的重臣吗?那酒馆一直赔钱,风大哥自掏腰包补贴多少年?也不舍得关门大吉。而且那家酒馆还有个古怪的规矩,进去凡是大夫打扮的,只要说自己姓池,就能免单。且风大哥的酒馆后院,还埋了一坛飘香四溢的酒,我惦记了好多年,风大哥却怎么也不愿意给我,说这是别人的东西。但是后来那坛酒,居然就送出去了,我再去后院闻不到那种香气,就知道被别人给喝了……算算时间,大概就是小池大夫第一次去天山时,风大哥就挖出了那坛酒……”
    房薰拍案而起,“我去找风云铮,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还有房家血统和七百多年前罗鄂王室的联系。”步染继续翻看史书记载,慢条斯理道,“史书上还记了罗鄂王室最后一任王后的出身,王后一族倒是不曾灭绝,传承至今在西雁关仍有声名……对了——流流的父亲也是这一族的后人!”
    步染合上书,思索道:“以前小池大夫和房流在一起坐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俩的容貌上有一两分奇妙的相似,当时以为他们都是关外血统,所以有相似也不过是凑巧……如今看来,如果仲朝皇族真的流着罗鄂王室血脉……如果尉迟望真的是我们认识的池罔,那么流流就是他这世上血脉最相近的亲人,他俩人面容有相似之处,虽是小概率事件,却也能解释得通了。”
    房薰突然幸灾乐祸的笑了,“我现在倒有点希望小池就是尉迟望本人了,这样就能看一场好戏了,流流那崽子若是知道自己暗恋的貌美如花的小哥哥,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他的祖宗爷爷时,那该是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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