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齐慎瞄了一眼,盒子里是深深浅浅的红,挨个看过去能看出点差别,单独拿出来还真分不清,但他直觉不能说出口,严肃地点头:“我倒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种。”
    “当然有很多种,总不能什么时候都上一个颜色。若是赴宴,就要庄重些,若是出去玩,就能亮一点,提提气色。”谢忘之想了想,再拿出几个贝壳状的小盒子,也打开,“对了,口脂也是这样,不同时候抹不同的,得和胭脂配着选颜色。”
    又是一列深浅不一的红,李齐慎头都大了,生怕谢忘之一时兴起,问他哪个颜色好看,或是让他说一个个颜色彼此的区别,那他恐怕只能一头撞死在铜镜上。他赶紧转移话题,装作对妆奁里的东西感兴趣:“那个呢,又是什么?”
    “嗯?哦,这个是花钿,这个是点面靥的。”谢忘之顺势看过去,一样样点给李齐慎看,最后拿起来的东西细细的,像是笔,却找不到笔头,“这是画眉用的。”
    李齐慎顿悟,画眉用的笔确实不能弄出个笔头来,否则不叫画眉,得叫刷眉。他点头,谢忘之却接着拿了个黛青色的东西,小小的,形状像是螺壳,“或者拿这个,在黛砚里磨出来,就像墨一样,再用笔蘸着画也可以。”
    李齐慎服了,他从来只觉得女人对自己真是狠,能花这么多心思涂涂抹抹,却没想到花样多到他头疼。他轻轻叹息:“那你要上妆吗?”
    “不。”谢忘之摇摇头,把拿出来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去,“不方便,也没什么大事。不过若是你嫌我不够好看……”
    她刻意拉了个长音,清澈的眼睛里难得有点儿坏水,李齐慎会意,从她手里取了那支细细的黛笔:“敷粉点胭脂就免了,敢问夫人今日有没有这个胆量,让我替你画一回眉?”
    谢忘之微微一愣,先愣李齐慎这么称呼她,再愣他居然真拿了笔。不过这也是闺房之乐,夫妻爱侣,关起门来干什么,谁管得着,她含笑,稍稍仰起头:“好啊,那就劳烦夫君帮忙,若是画得不好看,今晚就请回长生殿去睡。”
    李齐慎没忍住,笑了一下,单手抬起谢忘之的下颌,另一只手拿着黛笔,轻轻点在她眉上。她的眉毛长得好,不怎么用花心思,稍稍一勾勒,就是漂亮的小山眉。
    话虽如此,李齐慎也不敢掉以轻心,他的视线落在谢忘之的眉毛上,但两人贴得近,浅琥珀色的眼瞳里倒映出女孩,谢忘之一个恍惚,还以为那样认真的眼神是在和自己对视。她看得见那张冷丽的脸,也看得见他拿在手里的黛笔,这只手骨肉匀停指节明晰,本该拿笔持枪,现下却小心地捏着女儿家的东西,为他的妻子细细描摹眉形。
    谢忘之心里微微一动,轻声开口:“长生。”
    “嗯?”李齐慎浑然不觉,画好另一边,放下黛笔,示意谢忘之看铜镜,“如何?我今晚究竟还有没有这个资格上你的榻?”
    第118章 飞令
    铜镜光亮, 照出女孩漂亮的脸,眼似秋水眉若远山, 浓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就是万水绕着千山。
    “画得很好。但能不能进殿,”谢忘之微微一笑, 故意顿了顿,“你猜。”
    李齐慎没在意,反正谢忘之不可能不让他进殿,就算真惹她生气, 抱着煤球在窗外站一会儿,保准她就要心软, 打开封窗的插销让他翻进来。他没接话, 在没来得及放回去的铜贝壳里挑了挑, 选出个格外柔嫩的颜色, 乍一看像是初开的桃花。
    “别动。”李齐慎不知道点口脂得用签子,直接上手, 指尖轻轻一擦, 再把那道染着的淡红色抹到谢忘之唇上。
    他点得少,平平地抹过去, 只够抹在她上下唇咬合的位置, 谢忘之本身的唇色又淡,这么一抹,咬合的地方格外清晰,倒像是被她自己或是被别人咬过一口, 才显出这般的红。
    这时候李齐慎才知道女人为何要上妆,脸还是那张脸,一双眼睛明亮澄澈,盛着秋水,唇上一点,整个人的感觉却变了,陡然有种不经意的妩媚,勾着人凑得再近一点。他吞咽一下,压低声音,“这颜色倒好看。”
    谢忘之哪儿知道他选的是哪个,正想扭头,下颌却被控制住,让她动弹不得。
    下一瞬李齐慎压下来,一只手卡着她尖尖的下颌,一只手撑在梳妆台上,把她整个人圈在自己怀里,贴上她刚涂了口脂的嘴唇厮磨。谢忘之一惊,转念又觉得没什么,虽然不明白他突然发什么疯,还是闭上眼睛,乖乖地让他胡来。
    她挺配合,李齐慎反倒要故意逗她,嘴唇厮磨间哑着嗓子:“苦的。”
    谢忘之霎时羞恼起来,好在李齐慎没怎么深入,只反复蹭了几个来回,最后在她唇上轻咬一下,算是全了刚才让那点口脂勾起来的念头。他直起腰,用指腹把残存的口脂抹了:“叫人呈早膳吧。饿不饿?”
    谢忘之这才想起来该吃饭,胃里也确实空了,她点头:“你要吗?”
    “先前就吃过了。”既然是旬休,李齐慎就没打算和平常一样饿着肚子看奏折,笑吟吟地舔了一下嘴角,“吃饱了。”
    这话怎么理解都行,谢忘之觉得自己好像又被调戏了,但又不能借故打他,憋了一会儿,眼睛一闭:“那叫吧。”
    李齐慎笑笑,在她唇上再啄了一下,才叫人呈早膳。
    这时间不早不迟,不吃不行,真要吃又怕提早填了肚子,过会儿吃不下正儿八经的午膳。尚食局有考量,呈上来的是好消化的面,拉得格外纤细,一小卷盘在碗里,倒有半碗清澈的鸡汤底,两三筷子就能把面挑得干干净净,再两三口,汤也就没了。
    李齐慎耐心地等着谢忘之吃完漱口,才说:“对了,今天还有件事。”
    “什么?”
    “我叔父,”李齐慎想了想,怕谢忘之不认识,“是指宁王,如今的丰州节度使,天德军的主将,先前在范阳一带平叛。前几日与康烈正面对上,赢了那一场,这才回长安。”
    谢忘之大概知道这是谁,听李齐慎的说法,好像和这位叔父还挺亲近,又有克敌的大功,对李容津就多了几分好感:“那我要不要换身衣裳,再上个妆?”
    “不用。”见她真要去拿白玉簪粉,李齐慎赶紧阻拦,“我叔父虽然也通书画,嘴上却总说自己是个粗人,叔母又去得早,他哪儿懂这个。这样就好,让他见见他的侄媳,不必打扮也是绝世美人。”
    谢忘之让他夸得脸上发烫,盖上妆奁,状似无意地转移话题:“你刚刚说宁王赢了,那局势现在如何了?康烈又如何,逃窜去范阳了吗?”
    “不,现在掌权的是他儿子,带着残部退守范阳,不足为惧,平卢和河东两镇夹击,河东又有柳氏的支持,年前大概就能平定。”李齐慎挺有信心,和康烈玩他还得捏一把汗,和那个倒霉儿子玩就是猫逗老鼠,“就算求稳,明年夏天前也该结束了。”
    “照这么说,康烈是死了?”
    李齐慎“嗯”了一声:“说来也好笑,好歹是一镇节度使,最风光时领着叛军破潼关,直逼长安城,到最后却不是死在战场上。竟是让蛇咬死的。”
    “蛇?”
    “消息是从那边传来的,半真半假,传来传去总要变个样,就当笑谈听听就好。说是康烈没攻下长安城,仓皇逃窜,路上却忽然要将士驱蛇。他梦见条蛇,那蛇会说人话,说答应了人,要来取他性命,但与他无冤无仇,姑且给他三天时间准备后事。”李齐慎不信这个,只当是说着好玩,“逃窜途中哪儿能停下,叛军怨声载道,却没有法子,这会儿正是蛇出来的时候,他们走的又是山道,遇上场大雨,就在山间耽搁了。刚好让天德军撞个正着。”
    他忽略后面的惨烈场面,比如他曾下令,叛军不降者皆当场斩首,挑了好玩的和谢忘之说,“叛军溃败,最后检验尸体,真找到了康烈的尸身,要害处没有伤痕,只在脖子侧面有两个小小的牙印,军医检查后说应当是蛇咬的。”
    谢忘之心头一跳:“竟真是如此……”
    “这时间山中多蛇,仓皇逃窜时不注意,惊着蛇也是有的。”李齐慎不信神佛,又不知道谢忘之当时在玄元殿求了什么,“至于他做的梦,若是真的,我猜是他逃窜时思虑过多,自己吓自己罢了,找个由头发疯。”
    “不管怎么说,他一死,叛军肯定大乱,我们也能喘口气。”
    “对。”李齐慎笑笑,“时间差不多了,出去等我叔父吧。”
    谢忘之也笑笑:“好。”
    迎军队进大明宫得在丹凤门,和蓬莱殿隔得远,两人都不喜欢步辇,干脆牵着手慢慢往丹凤门走,就当是消磨时间。一路上李齐慎说了不少丰州的事,一半是李容津闹出来的,剩下的再对半分,一半是和突厥人作战,另一半就是给李殊檀闹的事儿擦屁股。
    他说时带了点无奈和烦闷,面上却含着笑,谢忘之一看就知道李齐慎并不讨厌,且还挺怀念那时候。他生来不是热切的人,能让他真心实意地念着,可见李容津和李殊檀应该都是热心肠的好人,谢忘之对素未谋面的叔父和堂妹也多了几分期待。
    站在丹凤门前等时,她还有点紧张,忍不住问李齐慎:“我这模样,真不要紧吧?宁王或许好说,但伽罗……算算年纪,她也该十五了,总分得出打扮得好不好,我……”
    “你问我第三遍了。”李齐慎觉得谢忘之哪儿都好,压根没必要在乎这个,何况李容津和李殊檀也不会以貌取人,“先不说他们不在乎这个,就算在乎,你都嫁给我了,封后的诏书昭告天下,他们不满意又能如何?”
    “……不能这么说呀。”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谢忘之到底有点新妇的紧张,李齐慎的阿娘早亡,阿耶活着还不如死了,李容津就是唯一的长辈,她总想着给叔父留个好印象,“唔,要不这样,我先回去换身衣裳……”
    “来不及了。”李齐慎一抓她的手,笑着示意,“你看,那是天德军的旗。”
    谢忘之一惊,顺着李齐慎说的方向看过去。
    看清列队前来的军士,她诧异地睁大眼睛,扭头去看李齐慎。如她所料,李齐慎面上的笑意已经散了,嘴唇紧抿,眉眼何止冷丽,简直是冷肃得眉目生寒。
    来的确实是天德军,前骑兵后步兵,军旗在风里展开,和李齐慎当年进京时的布局如出一辙。领头的却不是李容津,是个面容冰冷的中年男人,一身轻铠,看样子应该是军中的副将。
    和副将并行的战马上坐着个人,一身黑袍,兜帽落下来,看不出身形,露在外边的手纤细小巧,应当是个年轻娘子。她怀里抱着个青玉做的小坛子,除她以外,军中的所有人臂上都缠着黑纱,和军旗一同被风吹起的则是长长的白幡。
    这不像是凯旋的军队,倒像是送葬的仪仗,送的人则是曾经的主将。
    李齐慎强忍住发问的冲动,死死咬着牙,等着天德军行进到丹凤门前,副将翻身下马行礼:“末将高昌,拜见陛下。”
    随之下马的是抱着青玉坛的娘子,她掀开兜帽,露出略显苍白的脸,朝着李齐慎屈膝行礼:“臣女梁贞莲,恭请陛下圣安。”
    这架势再明显不过,李齐慎却不敢信,直接问高昌:“宁王呢?”
    “将军领军平叛,作战时肋下中箭,箭上带毒。军医虽及时取箭祛毒,勾起的暗伤却难治,将军当晚昏迷,高烧不退,”高昌跟着李容津多年,说是副手,实则是多年的朋友,情同手足,说起来痛得他眼眶微微泛红,恨不得以身代之,“两日后,将军就去了。”
    李齐慎胸口一痛,深吸一口气才缓过来:“那他……最后说的是什么?”
    “将军从昏迷至过世,不曾再清醒过。昏迷前最后说的有关陛下。将军说,”高昌也吸了口气,告了声罪,抬头直视年轻的皇帝,“此去怕是永诀,不能生归长安,往后帮不上陛下了,万望陛下珍重。”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写死个人,嘿嘿.jpg预计这周能完结吧_(:3)∠)_
    第119章 御驾
    “这坛中是姑父的骨灰, 姑父曾说过去后无需棺椁,一只酒坛即可。”梁贞莲抱紧坛子, 抬头看了李齐慎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低低地说, “臣女想着,让姑父能魂归故里,所以带着前来长安。”
    当年与他在山坡上看着远处的篝火纵饮大醉,醉醺醺地谈论以前和将来, 断片儿后睡在草地上的人已然成了一坛骨灰,千里迢迢地被带来长安, 死后都不得安宁。说是魂归故里, 可这被叛军践踏过的山河尸横遍野血流飘杵, 哪里还有什么李容津曾提起过的万里风光。
    李齐慎只觉得好笑:“朕以为你知道, 宁王是灵州人,曾做过灵州节度使。”
    梁贞莲脸色瞬间煞白, 抱坛子的手紧了紧, 嘴唇发颤,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好在李齐慎没逼她, 问了李殊檀的事儿:“伽罗呢?按理该是她捧坛吧?”
    “郡主……”梁贞莲显然不打算说话, 这话也确实说不出口,高昌不得已,只能替她说,“郡主随军同行, 交战时不知所踪。”
    战场上瞬息万变,“不知所踪”换个说法就是“死”,就算侥幸能捡回一条命,没死在乱军流箭里,既然天德军没找到,那就是流落在叛军手里。十五岁的女孩,还能有什么下场,以李殊檀的烈性,恐怕也是想个法子了结自己的命。
    李齐慎一阵眩晕,勉强站稳,哑着嗓子问高昌:“回去找过吗?”
    “去找过的。”答话的却是梁贞莲,她看看高昌,再看看李齐慎,似乎难以启齿,声音小小的,“其实……有人见着过伽罗。说是、说是和叛军的军师在一……”
    “娘子慎言!”高昌立即打断她,开口时是难得的急切,脸上紧绷,显得更冷硬,“陛下,末将妄言,郡主生性刚烈,同将军如出一辙,绝不可能投敌,实属无稽之谈。天德军找了十数日不曾寻到,连信物都不见,郡主恐怕……”
    后边的话他没说下去,李齐慎没追问:“往事已矣,不必再提。命平卢、河东两镇镇兵夹击时再找。长途劳顿,诸位请在长安城内扎帐,稍作修整,随后再回丰州。”
    “至于宁王,按他的遗愿吧。”他看了一眼梁贞莲怀里的坛子,和一早就候在边上的常足说,“派人去凌烟阁说一声。”
    常足应声,刚转头把这事儿吩咐给机灵的小内侍,另一个内侍却急吼吼地跑过来。他跑得太快,到李齐慎面前时一个趔趄,直接磕在地上,倒是给皇帝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大礼。
    地上铺的石板,内侍一头磕上去哪儿能好受,疼得他直吸气,磕磕巴巴惊慌失措:“陛下,大事、大事不好了!”
    “什么就不好了?会说人话吗?!”常足吓得背后一身冷汗,宁王过世,郡主生死不明,李齐慎不是那种情绪外露的人,但想想也心情正糟,这小内侍还来凑热闹。常足都想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嗓子都尖利起来,“学过规矩没有?!”
    “到底怎么了?”李齐慎没说话,谢忘之赶紧开口,“先起来吧,气喘匀了再说。掌案也先别急。”
    皇后发话,常足当然只能应声,低头瞪了内侍一眼:“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奴婢谢皇后娘娘。”内侍慌忙点头,急匆匆地起身,深吸了一大口气,“陛下,蜀州……反了!”
    谢忘之一惊,在高昌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神色。李齐慎还是没反应,她只好接着问:“蜀州到底怎么了?”
    “是安相……不,不对,是安贼反了!”内侍纠结完该怎么称呼安光行,重复叶简当时说的话,“他挟持太上皇和小郡王,说是天下初定,接下来要如何,想与陛下相谈。”
    这招真是出其不意,凡是经手平叛的防备的都是康烈,压根没人想到过蜀州。一来成都部署的军队不多,守城只是凭借地利罢了;二来安光行向来被蔑称为犬行讨巧之辈,当条狗都嫌不够伶俐。实在没想到,到头来他居然能来这一招,李齐慎心再狠,总也怕天下人的唾沫星子,得想想伦理纲常,不能放着阿耶和侄子不管。
    谢忘之从不掺和政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扭头去看李齐慎。
    李齐慎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地看了内侍一眼:“若朕不应呢?”
    “安贼派人传了消息,说,若是陛下不应,不答,”内侍吞咽一下,“他就、就……就杀了手上的人。”
    李齐慎忽然笑了一下。他长得好,不笑时好看,笑起来更好看,这一笑藏着万千心绪,像是轻蔑又像是讥讽,好像还有点儿猫逗弄老鼠的恶意,仿佛终于找到了地方发泄憋在心里的愤怒和怨恨。
    “好。”他轻声说,“朕亲自去。”
    **
    “……长生。”轻铠覆在衣裳外边,连接处总有些褶皱,谢忘之替他整装,整出个漂亮的小将军,抚平褶皱时却忍不住,又一次问他,“你非去不可吗?”
    “安光行都点名道姓要和我谈谈,我总不能缩在长安城里,让天下人笑话。”亲自前去当然有风险,但李齐慎丝毫不慌,压根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以安光行的本事,虽有野心,骨子里到底是畏畏缩缩。狗如何敢向行人狂吠?背后有主子罢了。”
    谢忘之大概懂:“你的意思是,他和叛军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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