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埋下的是山丁子果酒,当时山丁子树不大,一树上的果子都在这一坛子里,秦鹿倒了两杯酒,将一枝山丁子花花枝洗干净,插在了一旁的小酒坛子里,几片白嫩的花瓣落入青黑色的杯子中,浮在了酒面上。
    两只馋猫早早被丑汉喂了鱼,现下已经窝在无人坐的靠椅上睡下了。
    秦鹿挑了两个软垫放在方桌边上,省得等会儿坐下时太凉,又将烛灯端了几盏出来,套上了灯罩,院子里繁花锦簇,夜灯照着,偶尔还有几只不知哪儿来的萤火虫飞过。
    布置好一切,秦鹿双手叉腰,松了口气,现下天已经暗下来,月还未上树梢,梁妄的书房内投出他的剪影,不知这人哪儿来的兴致,今晚作画。
    秦鹿正要去书房叫人,突然听见大门好似被人敲响,几个哑仆回家,丑汉也才刚出门,短时内不会回来,这个时间,谁敲门?
    秦鹿怕是自己听错,于是问了一声:“谁啊?”
    对方没回,但门外的确有脚步声,秦鹿微微皱眉,心中警惕,使了轻功跳上屋顶,站在围墙边缘朝外看了一眼,便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几乎是跌撞地朝拱桥那边跑去,而后人影跑进了河对面的一家,从那家侧门入府了。
    那人虽披着披风,但瞧得出来是个女子,秦鹿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找她与梁妄去的,便是遇了妖的女子求助,她心里想着不会出事了?又眯起双眼看了眼对方屋顶上,没瞧见什么鬼魂妖气作祟。
    正要跳下围墙,秦鹿又瞧见一道珠光闪过,就在正门里侧。
    她下了围墙走到门边,便见一封信纸上压着一枝珍珠珠花,珠花上的珍珠硕大圆润,秦鹿喜欢,只是这珠花怎么看都有些眼熟。
    而信纸上……
    梁公子亲启?
    秦鹿拿着信,意味不明地朝书房方向走,总想着这珠花是从何时见过的,人还未走到书房前,秦鹿便想起来了。
    棋社、白衣女子!
    她这时再看信,还能闻见上头姑娘的脂粉味儿,秦鹿连忙拆开去看,便见上头写道: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王爷!”秦鹿扬声喊道。
    书房内梁妄应声,搁笔走了出来,问了句:“都布好了?”
    秦鹿晃了晃手中的信纸与珠花,单手叉腰,道了句:“你有同乡找来了。”
    “同乡?”梁妄挑眉,暂不明白。
    秦鹿呵呵笑了两声,笑容别扭,犹如嘴角抽搐,梁妄见到她手中的珠花,登时想起自己白日特地去找那不知名女子问过珠花之事,于是几步上前,看了一眼信纸,这一瞧他算是明白过来了。
    “这春天都过去了,桃子都快结成了,怎么还有桃花往咱们无有斋的院子里飘啊?”秦鹿意有所指。
    梁妄嗤地一笑,满不在意地将那信纸撕了去,秦鹿哎了一声,道:“人家这是在委婉与你递情书呢,你便这般糟蹋人家心意呢?”
    “这还委婉?珠花都送到本王府门缝里来了,幸是递给我的,若是她瞧上了别人家,这般贸然送珠花,岂不是闹人家夫妻不和吗?”梁妄说罢,又瞥了一眼秦鹿手中拿着的珠花,道:“扔出去吧。”
    “你……”秦鹿眨了眨眼,说道:“你就这般绝情?我见过那姑娘,虽说匆匆一眼,但也的确漂亮,兴许是与你执子对弈动了心,便是拒绝,你也婉拒啊!”
    “爷若多情,你怕不怕?”梁妄捏了一下秦鹿的下巴:“本来约好今晚赏月,提他人作甚?她要庆幸没亲自送到我跟前来,否则我可不是将珠花扔出去这般简单,我这人啊性子差,毫无风度可言,说不定还要一两句威胁,再惹到我眼前来,我便真不留面子了。”
    秦鹿想,人家可就住对门儿,总能再碰见,珠花扔了不好,还是写一封信,告知对方无有斋内的梁爷已经有夫人了,珠花退还,也算尽了礼数。
    梁妄坐在软垫上,先是尝了秦鹿做的菜,见秦鹿落座自己对面了,又皱眉觉得不对:“你怎不吃醋?”
    “嗯?”秦鹿抬眸,手上端着酒杯。
    “情书都送上门了,你怎不吃醋?”梁妄放下筷子,不乐意了:“若是按照你以前的性子,见这情书当冲出去将信与珠花丢去别人脸上,怎今日却无动于衷?”
    秦鹿浅尝一口山丁子酒,味道甘甜,还算不错,正想要如何回复,梁妄却将她手中的杯子抢走,较起真了:“说啊,你怎不吃醋?你不喜欢本王了?你不怕本王与别人在一起?”
    “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秦鹿认真道:“但我知道王爷不会与别人在一起的,因为你说过,你说你爱我,恐怕我是这世上,第一个得你所爱之人,你会珍惜我,不会辜负我的。”
    秦鹿虽瞧上去大咧,实则也有心细的一面,若说早年刚与梁妄互诉心事时,她还不能断定梁妄喜欢的是自己,也不敢信,但经过这些年的相处,秦鹿也不止一次在他周遭见过桃花,梁妄生得俊俏,性子又这般独特,天生的矜娇高傲叫他与别个有钱公子哥儿都不一样,如何能不吸引人。
    秦鹿每每见了,都觉得自己又多喜欢他一分,但她也瞧出来了。
    梁妄的眼里,从来都没有过他人,男男女女,形形色色,皆是从眼前过,却不入眼底,他凤眼好看,唯有与秦鹿对视时会亮那么几分,她看得出来,想必别人也一定能看得出。
    “说你爱我。”梁妄不满她的回答,追加一句。
    秦鹿没忍住笑了笑,回道:“爱你,爱你,我最爱你了。”
    梁妄这才将杯子还给了秦鹿,仍旧嘀咕:“醋都不吃……”
    说到底,要怪的还是这佩戴珠花之人,好端端的送什么珠花来,还写这暗喻情诗,简直荒唐可笑,喜欢一人,也不问问人家是否有妻室。
    这一夜映着圆月,梁妄没吃几口饭,主要还是心中不满,一桌子菜全被秦鹿吞下了肚,于是等秦鹿吃饱,梁王爷广袖一挥,将矮桌推去一旁,欺身压上,便于这花园凉席之上,面对着天地,结结实实地吃了秦鹿一番。
    次日一早,秦鹿还趴在床上睡着,清晨醒过一回,腿疼腰酸,她没起,继续赖着,不过隐约听见梁妄在门前吩咐丑汉去做什么事。
    隔了一日,无有斋的丑汉终于打听到了珠花的主人是谁。
    杨碧清听说府外有人来找,还是无有斋来的仆人,心中又惊又喜,连忙出门去见。
    出了府门,便见一名高大的丑汉站在杨府门旁等候,见到杨碧清,那丑汉也算恭敬,递上了一枝珍珠珠花。
    杨碧清见珠花送回,信却不在,大约知晓对方的心意了,心中难免惆怅,还存了些许侥幸,而后丑汉便开口了。
    “杨小姐,我是无有斋的下人,我家主人姓梁,他说与你见过,提此姓,见此珠花,你便知晓他是谁。”丑汉见对方貌美,于心不忍,但还是老实开口:“我家主人让我给杨小姐带一些话。”
    杨碧清等着。
    丑汉道:“主人说,杨小姐送诗之事过于鲁莽,我家主人已是有妻室之人,良川内稍作打听便可知晓,杨小姐前日一首诗,已使得夫人不悦,我家主人也情深,任凭谁家女子优秀,如何投怀送抱,他也不会动一分歪心,故而,信已撕毁,珠花送回,我家夫人脾气不好,日后还请杨小姐路上偶遇我家主人与夫人,便避开着些走吧。”
    杨碧清听见这些话,真如五雷轰顶,又羞又愤,紧紧捏着珠花,转身跑回了杨府。
    秦鹿后来想起珠花之事,还想着还给人家,在屋内翻来覆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问梁妄梁妄只说扔到门前河里了。
    不过所幸后来对门那家姑娘没找来,导致秦鹿总怀疑,是不是那姑娘送错人家了。
    再后来那户杨家的小姐嫁出了良川,出嫁之日良川热闹了一番,秦鹿才有过短暂的忆起,人家给无有斋门缝里塞过情诗与珠花呢,梁妄还把人家的情诗撕了,珠花扔河里了,早知道……她就把珠花上的那颗珍珠留下来了,真真是挺漂亮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好碧翡,你往前去点儿,你让我扫扫这块地,你要是能立在那假山上头一个时辰不动,我便给你买好吃的。”
    梁王爷os:哪儿有这样哄人的。
    “你别动,你要是能让爷歇个一刻钟,爷就把这一盒糕点都给你吃了。”
    丑汉os:纯是跟你学的。
    桃花年年开,桃花不再来。
    秦鹿面对桃花时:你别,你走,我爱王爷。
    梁妄面对桃花时:你谁?作甚?凭你也配?
    番外总共是关于梁妄、和关于秦鹿两篇,第一篇梁王爷的情书结束,后续还有一则,别走得太快啊!
    第138章 番外之秦鹿的欢梦1
    一场春雨薄雾消, 几多烦愁。
    天赐四十七年,搬入吴州丽城的第三天, 秦鹿便与梁妄忙着处理这处的琐事去了,丽城中有户人家遭恶鬼索命,说起来,也怪那家主人自作自受,只是屋中其余人等皆是无辜,却要被这恶鬼夜夜锁魂, 不得消停。
    那家人姓谢,是丽城中的一富贾商人。
    谢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男主人也渐渐看不上府里的妻子, 当时他的妻子已经怀孕,男人不闻不问, 在不顾妻子反对的情况下,他纳了第一个妾。那小妾貌美如花, 恩宠了一段时间后男人便觉得索然无味,故而又找了人来, 不过短短三年时间,一个谢府, 多出了几倍仆人,光是男人的妻妾,便有七、八房。
    男人在风花雪月上从未苛待过自己,只要想,便要得到, 索性他给的银钱多,也有人愿意见自家女儿卖入谢府,这一生都与其他女人争权夺宠。
    家中人除了正妻生了个儿子之外,其余的几个小妾或者是美婢,也都有孩子,有的还身怀有孕。
    便是如此,一过几年,谢家府中长子都已十岁,男人也从未改过自己花天酒地的性子。
    谢府里的女人多,这在丽城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正逢这年男人又找了个美人入府,男人为了这个女人大张旗鼓,百席布下,比他当年给正妻的牌面都大。
    因为谢府办酒席缺人,故而在外招了不少临时工,也签订了字据,蝴蝶便是在这个时候入谢府的,她正是及笄之年,家中已定了一门亲事,只等着今年挣了银钱回去,好给自己置办嫁妆。
    她与谢府签订的时间只有三个月,却没想到此生最大的转变,也是在谢府的这三个月。
    蝴蝶入谢府的第三天,谢家男主人才与新接入府中的美人行过鱼水之欢,清晨酒还没彻底醒,晃晃悠悠从那女人的屋子里出来,便瞧见了一早洒扫的蝴蝶,他见蝴蝶长得好看,非要让蝴蝶做自己的美婢。
    蝴蝶心中已有所属,自然不同意,于是那男人便来强的,仗着自己在丽城权势大,钱财多,甚至没有避开早起的下人,便于一丛繁花中,折了其中一朵。
    那一日后,蝴蝶便想逃离谢府,可府中下人都知晓她已经是老爷的女人,自然不会轻易放她走,更何况蝴蝶的契约并未到时间,蝴蝶跑到谢夫人跟前去求饶,谢夫人却说:“我的夫君,我自己也管不了,你便只能自求多福,但愿他这三个月能忘了你,直到百日之后,你便离开吧。”
    蝴蝶痛苦,煎熬,甚至不时被谢老爷当成泄愤的玩偶,她本是花儿般的年龄,从未想过自己此生居然会承受如此痛苦,也未料到,更可怕的事会在之后。
    两个多月后,蝴蝶与谢府的契约满期,谢老爷却不愿放人,蝴蝶偷摸跑出去过一次,疲惫至极遇见了游世的大夫,说她已有身孕。
    蝴蝶一听自己怀了谢老爷的孩子,便不住呕吐,她逃到了府衙,敲击冤鼓,想要将谢老爷告上公堂,府衙的人的确请谢老爷来了,但那谢老爷搬了一个太师椅坐在公堂上,嘴上对县令恭敬,实际上早已与县令同流合污。
    最终蝴蝶状告谢老爷不成,还被谢老爷反咬一口,当时蝴蝶怀了身孕,一旁看着的谢夫人知晓后便让谢老爷干脆将人收入府中,当个美婢,好好将孩子生下来养大,毕竟也是谢家的种。
    可偏偏谢老爷恨急蝴蝶居然去找县令,平白让自己多花了许多银子,不仅不承认蝴蝶腹中的孩子是自己的,还污蔑蝴蝶在府上便多次与下人苟合,句句狠话,戳着蝴蝶的心,仿佛她就是黑泥潭中最恶心的那条虫,人人嫌之,避之,恶之。
    县令为了屈打成招,堂上将蝴蝶打得浑身是血,她捂着剧痛的腹部,咬破了牙根,一嘴碎牙吞进了肚子里。
    她望着眼前这一个个趾高气昂,手握权势便可任意践踏他人的人,口吐诅咒:“谢怀!我便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我死后必然化为厉鬼,日日缠着你!我要你谢家上下,满门不留!!!”
    那一声看似恶毒的恐吓吐出后,蝴蝶便死在了公堂之上,她本是一身鹅黄薄裙,却生生被血染成了红色。
    蝴蝶果真成了恶鬼,日日缠在谢府的上空,她不急着将人赶尽杀绝,却以噩梦日夜折磨,一日杀一人,复日杀一双,她将折磨这群人,看着他们恐惧、求饶却无法挣脱,当成了纾解心中难消怨恨的出口。
    蝴蝶化成了厉鬼,丽城中不止一人看见了。
    秦鹿听说蝴蝶与谢府的纠葛时,已经来迟了。
    那夜谢府满是大火,从柴房一路烧到了正门,府上浓烟滚滚,府内还有人尖叫与哀嚎,血腥味随着木石被烧毁的焦味传来,那夜丽城的整片上空,都是深蓝中夹杂着猩红的暗紫色。
    西齐灭亡,天赐稳定后梁妄替秦鹿施法,行了冻尸凝魂之术后的第四年,身体才渐渐好转,这二十年内,他们也的确经历且解决过一些有违道法之事,梁妄的道术有所长进,可也从未碰过如此厉害的恶鬼。
    那恶鬼几乎成了厉鬼,一身血衣,飘在了谢府的上空,若不及时收服她,恐怕等她杀尽了谢府里的人后,周围的百姓也会跟着受连累。
    梁妄说,没有一个人的恨,是能通过杀死另一个人而得到纾解的,但也不是任何一种恶,都值得被其伤害的人原谅。
    那谢府上下,一人不剩,鸡犬不留,唯有谢夫人的房中红床边上,还有个十岁的小孩儿环抱着自己,一身锦衣华服,却见了满屋尸体,吓得连话都不会说,更不敢跑出火圈。
    秦鹿跟着梁妄收鬼时,瞧见了他。
    他就缩在那儿,瑟瑟发抖,眼里带着恳求,秦鹿当时想也没想,便唤出手中戒指里的女鬼贪贪,叫贪贪踏火而去,先护好谢家唯一一个幸存者,自己再跟着梁妄去捉鬼。
    这鬼异常难缠,曾施加在她身上的恶与痛,都叫她生不如死,她有理由恨,也该恨,她甚至可以为此报仇,却不能为此伤害无辜。
    而曾经给她带来的这些痛苦,并未因为谢家满门被杀得到半分消解,蝴蝶早已不是以前的蝴蝶,她越杀,只会越狠,恨谢怀为人好色可恶,恨谢夫人软弱是个帮凶,恨她被谢怀侮辱的那些日子里,整个谢府的人没有一个站出来替她说话,甚至将她困在府中不许离开。
    她也恨,恨那日公堂之上打杀自己的县令,恨那府衙外一张张看似怜悯实则冷漠的脸,她想将这一切撕毁,便只有让自己变强。
    那一次收鬼,可谓是梁妄有史以来碰到过的最棘手的,他甚至祭出了淮崖仙人的七星桃木剑,收一次鬼,不知追出了多少里路,其中还被她走漏,又杀了几人。
    最终梁妄以符震住对方后,已经跟到了一片野林之外了,若那鬼真的进了这满是坟墓的野林里,梁妄便更难捉到她。
    蝴蝶早已面目全非,那张脸狰狞,七孔冒着黑气,梁妄扶着一旁的榕树喘气,眼见天边渐渐泛白,一旁怀抱天音的秦鹿警惕地看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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