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四爷养的奴才,是他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顾怀袖清楚,也知道……

    会咬人的狗不叫。

    而她顾怀袖除了说真话之外,别的话的确很少说了。

    方才知道消息,从外面过来,顾怀袖就有那样的预感,看着日头西沉,便觉得天将夜。

    在半路上,顾怀袖遇见了宝亲王弘历,他很恭敬地给顾怀袖问好,而顾怀袖那一瞬间便明白他脸上的笑容是什么意思了。

    实则,张廷玉很早就在筹划,而一切以她得知第二封诏的内容为起点,像是忽然落下的一点火星,明灭之间已然引爆这一切。

    于是,火焰纷飞,刀光剑影,悉数从眼前划过。

    而她则踽踽独行,来到了静香馆前面。

    台阶下面侍卫们压着手脚都沾满了血的苏培盛,高无庸也被扭住了手,嘴里塞着布。

    在看见顾怀袖的一刹那,苏培盛眼底闪过几分带着希冀的光,像是一下又有了力气,死命挣扎起来,他想要爬到顾怀袖的身边来,而顾怀袖不曾说话,也不曾朝着他走一步。

    于是,苏培盛眼底的火星,又渐渐熄灭了,像是头一次看清顾怀袖是个什么人一样。

    他呜呜啊啊地嚎起来,几乎以头抢地。

    可顾怀袖依旧站在那里,她沉静的眸眼转过去,轻轻扫了一眼还算镇定,并且眼神平和的高无庸。

    除了粘杆处的心腹之外,高无庸与苏培盛,也很得胤禛的信任。

    这两个人乃是从他还是皇子、住在阿哥所的时候就开始伺候了的,后来赐了名,又赏了大太监的位置,可以说是一时风头旁人魔能敌。

    苏培盛擅看种种的人情手段,待人接物基本都是他来做,会说话,也能说话;高无庸则更沉稳一些,或者说性子沉默一些,由是有的事情他也比苏培盛看得更清楚。

    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张二夫人。

    万岁爷因着张二夫人的本事倚重她,若没张二夫人,当年万岁爷被先皇禁足之时便要元气大伤,好在有顾三那与万岁爷一样毒辣的心肠,不惜自损一拨棋子,总算稳定了局面,没有让八爷的人占去便宜。

    那时候,万岁爷嘴上说顾三妄为,实则除了那一条路之外别无他法。

    从那个时候开始,高无庸便清楚,张二夫人这脑子到底有多有用了。

    最后,事情也的确如高无庸所料一般,张二夫人毫发无伤地回去。

    可如今看着顾怀袖,高无庸觉得很陌生,却也很熟悉。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顾怀袖,却未必是万岁爷的奴才了。

    顾怀袖对着高无庸微微一笑,便抬了步,朝着台阶上去了。

    她的脚步很缓慢,就这样,一步,一步。

    每上去一步,她便觉得自己身子冷了一分,这是高处不胜寒。

    胤禛在这皇帝,已经做成了孤家寡人,何必还继续当下去呢?

    她缓缓行至帘外,方站定,便被茶盏砸在了身前两步远的地方。

    胤禛声音沉怒,带着一种极端的憎恶与痛恨,而顾怀袖只是穿过珠帘,屋内摆着一座紫铜八宝麒麟纹香鼎,地上铺着团龙富贵金红色洋毯,粉彩天球瓶就在两边的角落里放着,汝窑白瓷花觚里还插着几支白玉梅。

    一切,都安然极了。

    顾怀袖跪下行礼的时候,便瞧见了那染血的棋盘,还有放在棋盘边角上的一枚棋子。

    这是顾怀袖无比熟悉的一盘棋,从她与张廷玉结发那一日,竟然下到了如今。

    而那最后的一枚棋,却永远被张廷玉搁置在边角上。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顾怀袖躬身垂首,依旧恭敬,仿佛毒杀皇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她也不是帮凶,更不曾对张廷玉说过第二道诏。

    她从头到尾,似乎都是一个旁观者,而非亲历者。

    然而,她越是如此超然冷静,便越是让胤禛痛恨,恨不能将她凌迟处死,三六百刀,刀刀割尽血肉,再挫骨扬灰,让她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还知道是朕的奴才……好奴才……”

    他盘坐在榻上,已然感觉到眩晕,方才饮下的茶有毒,而今日来的静香馆,偏偏距离正大光明殿很远,来时不曾带多少侍卫,如今竟然是这样凄凉下场,胤禛只觉格外荒谬。

    当年他皇阿玛,不知是否如此?

    张廷玉始终站在一旁不曾说话了,他眼底似乎有什么回忆的光,就这样闪烁着。

    屋里三个人,外头斜阳笼罩,光线很柔和。

    胤禛生命的最后,竟然与康熙最后那一段时间,有着奇异的融合。

    而圆明园内的四皇子弘历,又与当时的胤禛,有着无比的雷同。

    为了这皇位,皇族一代一代,多少血腥仇恨?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围绕着这一张龙椅,却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权力的最顶端,容不下任何的真情,所以皇帝,不过孤家寡人一个。

    胤禛眼皮耷拉下来,想着他坐拥的江山万里,想着这因果报应的死法,想着他孤家寡人一个,想着许许多多被他杀了或者害了的人……

    顾怀袖是到现在为止,除苏培盛、高无庸两个之外,跟了他最久的奴才,也懂得他许多。

    她低眉顺眼,似乎温驯得很:“从万岁爷南巡时候开始,我——顾三,大姐瑶芳,太子,十三爷,十四爷……到后来的大哥,到朱江心,年羹尧,隆科多,钱名世……还有沈恙,敦肃皇贵妃……乃至于您自己,如今要了结了,奴才到死也是您的奴才。”

    对,到死,她还是胤禛的奴才。

    只是,死的不是顾怀袖,是胤禛。

    胤禛闻言只抠紧了自己手里一串沉香木佛珠,多年来拿在手上,早盘得光泽圆滑,已经让他有些捏不住。

    他以为自己多病,是因为年纪大了,身子不大好,可现在想想,未尝不是一种先兆。

    张廷玉通过奏折制度与之前多次抄家,又是否有徇私枉法与挟私报复,只有张廷玉自己知道。

    一旦胤禛处于皇帝这个地位,臣子们说的所有的话,都只有一分是真。

    下面的人总有种种的秘密,他们就是皇帝的耳目,而皇帝的耳目未必肯为皇帝服务。

    若是许多年之前,他断断不会被张廷玉这样的手段蒙蔽,因为那个时候他是雍亲王,也是在下面的人,也并不是孤家寡人,他有忠于自己的大批智谋之人,他是蒙蔽人者,而非被人蒙蔽者。

    可是一旦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上,他就成为所有人都想要蒙蔽的人。

    多少年前,曾想过,不知道坐上皇位是个什么滋味,所以想要知道,却不能肯定自己成功之后是不是后悔。

    可现在想想,他真的没有后悔吗?

    天子,乃是上天之子,与寻常人不同,所以天子被所有人孤立。

    他要高高在上地去拿捏所有人,而他们不敢反抗。

    早年继位之时多有抄家灭族之事,臣工早就敢怒不敢言,所有于百姓有利之事,必定为大部分官员所不喜。

    原本不算是什么,可这些都成为了张廷玉如今敢行事的依仗。

    他一手筹建了军机处,也凭借着军机处将内外大事揽于手中,早先权柄全在胤禛的手里,而此刻,何尝不是在张廷玉的手中?

    好算计,好算计……

    连胤禛这样的心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大人果真胆大包天,又有空前绝后之智计……”

    他到底算计了多久,才能织成如今一张大网?

    可想而知,雍正若大行而去,下面指不定有多少官员要拍手称快,只因为他是阎王爷,是煞星……

    当皇帝,其实也很累。

    事到如今,竟然只余下悲凉,可他最不能饶者,依旧是顾怀袖。

    “朕待你不薄……”

    顾怀袖端端正正地跪着:“奴才亦如昔日,对万岁爷忠心耿耿。”

    “你不过是朕养的一条狗!”

    胤禛寒声讥讽,可颜色嫣红的血却从他唇边滑落,又落在他按着心口的手背上,落下来的时候,像是一柄剑。

    顾怀袖缓缓闭眼,却道:“奴才跟着万岁爷,为您手染血腥,杀戮无数,您这一辈子薄情寡义,遂有今日;奴才亦心狠手辣,余生将在愧疚与忏悔之中度过。”

    磕头下去,额头碰着前面冰冷的地面,顾怀袖陡然觉出一种莫名的悲怆来。

    为着胤禛的命运,为着莫测的天威,为着她这飘摇沉浮的跌宕大半生……

    她伏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似乎才恢复力气,手指骨节发白,撑起身子来。

    这一刻,张廷玉亦感同身受。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上面细密的纹路,也似乎看着上面无数的鲜血。

    权力,野心,掌控……

    种种种种的**,贯穿着他一辈子,从开始,到结束。

    张廷玉不知道晚年会是什么模样,可他已经走到了如今这一步,窗外似乎阳春白雪,窗内只阎罗地狱。

    没有谁是好人,没有谁能得好报。

    此生不报,或报来生。

    此人不报,或报子孙。

    焉知沈取之憾,非他作恶太多?

    皇宫大内,宫门道道,圆明园中,雪色渐消。

    胤禛抿紧苍白的唇,煞气凛冽地看着她,看着自己养了多少年,也没养熟的一条狗。

    “为帝王者,无情。朕,乃天子。”

    “您不是天子,您是**凡胎,奴才是您一条狗,您也不过是条狗。”

    顾怀袖曾对胤禛说过一样的话,她睫毛颤了颤,却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跪在地上,可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天边已染了血红,瑰丽云霞带着灿烂的光华在紫禁城上空,像是笼罩百年不散的阴影,高高在上地俯视。

    皇天后土,凡天下之凡夫俗子,芸芸众生,不过蝼蚁。

    终身碌碌也好,权倾一时也罢,到死终归了黄土。

    胤禛死死盯着她,紧紧攥着佛珠。

    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顾三跪在他面前,卑微得像是尘埃:“您是好皇帝。顾三才是您的一条狗,您养了奴才三十七年,奴才给四爷叫一声儿……”

    “汪。”

    声音哽咽,顷刻间已泪流满面,

    她眼帘一垂,再磕头下去。

    佛珠从那执掌天下的手掌之中颓然落地,溅起一阵微尘,在摇曳的夕阳艳影里飞舞起来,转瞬泯灭。

    前面那九五座上人,终是溘然垂眸,已没了声息。

    朕乃天下,你只是朕养的一条狗。

    奴才给四爷叫一声儿。

    汪。

    人与畜生,有何区别?

    奴才是一条狗,您也不过是一条狗。

    汪。

    天下苍生,莫不如此。

    冰冷的地面,顾怀袖额头靠在上面,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知道张廷玉就站在她旁边,可她累得不想抬头,也不想起身。

    脊背挺直了一辈子,却几乎在这最后的一刹那被压折。

    她像是一条鱼,大张着嘴,哭出来却没有声音,撕心裂肺一样。

    为着她这三十七年的奴才,跪下的尊严和被她抛却的良知和善念,也为着葬身于龙椅上的四爷,为着所有所有阴惨的压抑……

    她也是凶手。

    她与张廷玉一起谋杀皇权。

    张廷玉死后,将配享太庙,青史留名。

    不会有人知道他手染血腥、杀戮无数,也不会有人知道他野心勃勃、手段狠辣,更不会有人知道——

    这三朝元老,谋杀两代帝皇!

    紫禁城上空盘旋着那巨大的阴影,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在所有人的心底下,在皇宫大内的宝座的阴影后面,在所有皇帝的脖子上!

    在张廷玉的手心里。

    他一手建立了军机处,把九五,变成上阳。

    他亲手扼住这一片阴影的咽喉,这两年不死的怪物,放到最高处,又站在它强大的阴影背后,注视着它在上阳之数的天命之中,逐日消亡……

    成也,张廷玉。

    败也,张廷玉。

    夕阳西下。

    紫禁城朱红色的大门,在沉沉暮色四合之中,缓缓闭拢。

    一个辉煌的时代,一个腐朽的时代,一个属于大清王朝的盛世,在日落紫禁城拉长的阴影里……

    轰然,落幕!

    盛世繁华原一纸。

    抛去,是非成败转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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