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笑着走出去,正看见天边挂着一道雨后彩虹,甩着头一晃,山中不知岁月深,这一晃外头竟已过这么多年了吗?
    他摸出小刀来,在竹简上刻了字:靖,兴平十九年,八月末……
    从晋和盛一直到如今,这事儿可算是了了。
    …………
    要说京里近些日子街头巷尾言说得最热闹的事是什么,不是明衷皇帝寿宴,不是东柏街宋家嫁进去的那位卫三小姐又闹腾着回了娘家,也不是悦来馆又整出了什么新花样。
    而是这正安书院办女学的大事儿。
    国师是谁啊?不知道,深居简出的,他们这老百姓也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对其尊崇。
    大地动的事儿,那救的可是命啊,听说还是神医,更是不得了的,若能跟在国师身边学个一二分本事,这日后还愁个什么?
    老百姓心思简单,不比高门大户里尽是些弯弯绕绕的。
    这样的好机会,自然是踊跃报名了,进不进得去另说,但怎么得也可以去试试看不是。
    宁莞坐着马车路过,远便能看见石阶上长长的队伍,年岁小的有,十五六七的也有,挨在一处说话,还有旁边来看热闹的,算起来人还真是不少。
    宁莞放下帘子,没过去。
    报名的事儿给了郁兰莘,大小姐最喜欢神气的活儿,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肯定会把这个办得漂漂亮亮的,完全不必多担心什么。
    “回去吧,晚上宫宴,怕是有得熬。”
    浮悦应了一声,吩咐赶车的人往十四巷去。
    宁莞补了一觉,养出些精神,再简单吃了些东西填肚子,及至天色暗下,才换了衣裳往宫里去。
    明衷皇帝寿宴,大臣女眷尽数到场,宫宴的规制简单不少,歌舞也比往年少了一半,却一点不减热闹。
    宫人各执绢扇,团团似明月,映衬着殿中一张张或芙玉娇俏,或梨花清艳的容颜。
    宁莞捏着酒杯,微笑了笑,往正襟危坐的太子瑞王诸人身上看了看,这都快成相亲宴了。
    上首明衷皇帝还是老样子,他跟着二师弟,多学养身之道,精气神儿也不必旁边摸胡子的太上皇差多少。
    宫中规矩甚严,这宴上也没什么能说道的乐事,无非就是贺礼祝词。
    临近处的,也有如太子几人给宁莞举杯饮酒。
    宁莞一一应了,倒也喝了不少。
    坐着有些难捱,她找了个时间点退出去,到外面透风,倒没想到正好碰上温言夏。
    比起余毒还没全清干净,显得憔悴不堪的楚长庭和卧病在床久矣,今日撑着出门来的楚二夫人,温言夏看起来倒是神采奕奕。
    两人并排站在朱红长廊前,眉眼确确相似。
    温言夏绕了绕手里的帕子,有些微感慨,“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世事难测。”
    一朝河东,一朝河西,这世上啊,果真一个人也不能小瞧了去的。
    宁莞闻言笑而不语,温言夏也不在意,两人本就不相熟的,她搭这话,也隐晦探探对方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既不是敌对的,便没必要凑去惹人嫌。
    站了一会儿,宁莞又回了宴上,温言夏也跟着过去。
    楚二夫人见她落座,沉脸不悦道:“跑去哪儿了,半天也不见回来,没规没矩的。”
    温言夏面上笑着,温温柔柔的,嘴里的话说得极轻,“关你屁事。”
    楚二夫人太阳穴直突突,“你简直放肆!”哪家的儿媳妇像她一样不知所谓?!鸿胪寺卿家交出来的好女儿!
    温言夏懒得理她,挪了挪酒杯,她一直在查楚华茵生辰小宴上被算计的事情,最近有些眉目了。
    如果真和她楚苏氏还有楚华茵脱不了干系……
    温言夏心中轻呵了一声,可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楚二夫人这边可谓是各怀心事,波云诡谲,一直到宴散了,气氛都还颇为古怪。
    宁莞微有些醉酒,出宫回府的路上阖着眼眯了一路,沐浴后出来,屋里摆着冰盆,一身里衣,倒也凉快。
    头发还没干,一时也睡不得,她便披了件浅青色的外衣,支头坐在窗前椅案边,望着天上繁星淡月。
    待了好一会儿,芸枝拎了壶解酒的茶来,宁莞喝了些,送到庭院里,见她提着灯走了,才抓了抓还半湿不干的长发往屋里去。
    将走了两步,陡然听见些声响,她转过身,只见院中盛满了月色如水,枝影婆娑,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宁莞捂了捂额,稍一低头,脚边落下了一道影子。
    她皱着眉头兀地舒了舒,身后的人又走近了些,轻揽在怀里,俯身贴耳,声音清缓,“裴夫人,我找到你了。”
    宁莞怔了一瞬,忙侧过身来。
    他身后是暗夜的一片天,却不显得沉寂,栾栾眉峰间覆了轻柔月色,似镜中花一般浮浮掠掠。
    宁莞伸出手,指尖抚过他的脸,目光愣愣的,尚还茫然着。
    她晚间喝了些酒,脑中因醉意而有些迟钝,直到半晌夜风吹来,才后知后觉。
    咬了咬唇,不由地骤然一笑。
    他将人抱得紧了些,亲了亲她微弯着盈盈似水的眼,轻声道:“不哭的,我在啊。”
    他一直都在的,只是出了些差错,误了好多年。
    第87章
    宁莞下意识半阖了眼, 余光里是庭院的月色清霜。
    她往裴中钰肩上靠去, 埋低着头,静静停了须臾, 视线模糊着, 一点一点洇湿了衣裳。
    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是去合城做了什么?你又是怎么突然想起来的?
    她有很多问题, 尽数拥堵在喉间, 到最后张了张嘴, 却一个也没能问出口来。
    事到如今, 问了又如何。
    言语寥寥, 哪里又说得尽一人的情深意重。
    两人沉默相依, 站在树影环绕的窄窄小庭里, 这样静谧安宁的时光,竟恍惚一瞬回到了清风明月里的南江。
    过了些许时候,已是时至中夜, 她环着腰的手软了软,裴中钰摸了摸她有些发热的脸,这般模样, 一看便是饮了酒的。
    他抱着人回了屋里, 去倒搁在桌上的解酒茶。
    宁莞坐在床上,抓住他的袖子, 抿着唇,眉眼弯弯,春花灿烂。
    她眼里氤氲着酒意的水雾,晕染得尾稍是桃花胭脂的一抹, 裴中钰定然看了许久,动作缓缓地转过来蹲下身,声音清慢,“裴夫人,很晚了,喝些解酒茶就该休息了。”
    宁莞摇摇头,伸手掠过他的肩,前倾了倾身子,吻上唇。
    纤细的手指穿过身后黑发掩覆的后衣,摸着边儿,顺至前襟来,轻轻挑开外罩的浅霜色大氅。
    窗摇红影,烛火深深,她挨得再近了些。
    裴中钰却是合住她的手,起身来侧坐着,拢过那一头散乱蓬松的乌发,又轻拍拍她的头。
    宁莞拧起眉,旋即松了松,也不动了,伏在他怀里。
    外面风吹叶飒,伴随着一两声虫鸣,在这深夜里催人入眠。
    他将人放在床褥间,搭上薄被,自己也褪了外衣躺在外侧。
    夜还很长,他埋在发间,轻声呢喃,抱着失而复得的妻子,珍而重之。
    被占了窝的七叶龇着牙蹲在床脚,最后甩了甩尾巴,委屈巴巴地挪到冰盆旁边,耷拉着耳朵往里支了支爪爪。
    ……
    宁莞这一觉睡得很沉,待醒来时,地上已经落了一方窗的阳光,金黄灿灿的,染得满室煜煜。
    她掌心贴着白色衣襟,稍往上抬了抬视线,轻轻一笑。
    裴中钰抵着她的额头,轻蹭了蹭。
    两人在床上赖了会儿,才起床收拾。
    京里的规矩总比不得江湖潇洒意气,她将绾好头发,趁着芸枝和浮悦还没过来,他就得先走了,若叫人发现,过后也不好解释。
    宁莞不由微囧,小声道:“怎么有种偷情的错觉呢?”
    明明他们名正言顺得很呐。
    裴中钰顿住,板正了脸,认真道:“是夫妻情趣。”
    宁莞乐了乐,替他整顺衣裳,“对,裴公子说得对。”
    裴中钰淡淡地嗯了一声,唇角又忍不住抿了点点微不可见的笑,再得宁莞催促两句,才握着剑出了门。
    宁莞看着不见了人影,才坐回妆台前,打开胭脂盒,细细点妆。
    七叶转了几圈也没见人理它,干脆趴在一边,呼呼两声,好气啊!
    宁莞听见声音,放下手里的东西,抱它起来,“这是怎么了?”
    七叶悬空着蹬了蹬腿儿,小耳朵动来动去的,宁莞给顺了顺毛,正巧浮悦过来,她便出门往后房去用早饭。
    芸枝正摆着筷子,见她妆容精致,眸色温正清亮,奕然有神,当即高兴道:“难得见小姐气色这样好,看来这日日熬些汤用着,也是有效的。”
    宁莞一笑,夹了个包子,就着粥用尽,招过宁沛,带着人出门。
    宁沛天资聪颖,又多好学,跟着黄秀才这些日子,早就把原本落下的东西掌握透彻了,还能闻一反三,融会贯通。
    再与黄秀才也学不到什么,前几日宁莞便在碧溪书院给他挂了名,早早打点好了,今日自去报到就是。
    马车送完宁沛与做书童的禾生,随即转道往皇城去。
    宁莞到了相辉楼,已有人在里。
    郁兰莘将整理好的册子递给她,一边喝着酸梅汁,一边说道:“到昨日为止,足足有三百余人,这尚还是周边近处州县的,不定后面还会不会有的。我叫了她们今日都到书院去,你看怎么安排吧,不是说要看看资质什么的,叫人等着也不成事儿。”
    宁莞想了想,笑道:“无妨,这快得很。”她捻出一枚铜板,“也就撒把铜钱的事儿。”
    至于人太多,这也不是问题,左右兴平帝也没明确给她规定人数,想收多少,全由她自己做主的,只是这个经费问题,除了初始资金,其余的也是得由她自己来想办法的。
    对于她的占卜之术,自卫家荷水湾蓦地走了一遭,郁兰莘再不敢抱什么怀疑了,反正习惯了就好,她应了一声,两人收拾收拾便往正安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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