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之时,梆子声骤然作响,声如急雨。
    赵椟眉心一跳,悚然起坐。
    他这人生性多疑,睡得极浅,最恨卧榻边窸窣作响,此时双目尚未睁开,面上已泛厉色,抄起枕下短剑,便向窗边掷去。
    “才几更天,哪个……”
    ——意想中的惨叫声并未响起。也不再有宫人殷勤地奔过来,为他更衣着履。
    他甚至还下意识地举起了手臂,等着绛纱袍笼在双肩上的分量,却只听到了哐当一声巨响,瞬间将他从那场旧梦里驱逐出来。
    事到如今,他已无黄袍可加身!
    只有那木窗不堪重负,刚如蚌壳般艰涩地张开一线,便撞在了纵横交错的铁链上,轰然倒飞而回。
    睁眼看去,除却铁链间重逾千斤的夜色之外,便只有房中陈设无限凄清的剪影,佛幔孤零零地飘荡着,线香早已燃尽了。
    与其说这是僧舍,不如说这是世上最为坚不可摧的囚笼。
    赵椟一言不发,依旧张着双臂坐了一会儿,乱发垂落在腮边,依稀还是解雪时昔年亲手所断时的模样,只在眼睑下多了一点狰狞的戒疤,是剃度之时,挣扎太过撞来的。
    “除他之外,谁敢渡我!”他那时厉声喝道,“让他亲自来,亲自来见我,来杀了我!去禀明你们的主子,谁敢落我的发,我就剜他的心!”
    这么疯疯癫癫地大闹了一通,反倒求得了赵株近乎宽和的恩典,准他以居士之身,披发修行,只是那点戒疤终究还是消不去了,在眼睑底下观音痣似的悬着,说不出是狰狞还是慈悲。
    此时他独坐在冰冷的青纱帐中,唯有这点戒疤摸起来还是温热的。
    可恨,可笑!
    那梆子声犹不肯止歇,鸟雀啄食一般,一迭声捣在他的脑髓里,令人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他听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声音极尽空旷,似乎是从后山曲曲折折地传过来的,夹杂着一缕缕粥香。这帮子秃驴成日里敲的是钟磬木鱼,何曾有过这么重的人间烟火气?
    正惊疑间,只听得木窗格上又是笃笃两声响,旋即传来铁锁被打开的声音。
    有人在开窗!
    那脚步声沉而浊,全然不若寺中武僧般踏雪无声,想来武功亦是平平。
    要知道他被困在菩提寺里这许久,平日里交道打得最多的,却还属那聋僧,真可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满口的疯言疯语,都只能咬碎了咽下肚去。赵株对他的忌惮之深,可见一斑。
    这般严防死守下,即便凭他之狡诈多谋,依旧兴不起风浪来。
    这会儿突然间听得陌生的脚步声,即便是他,也眉心一跳,急急踏下床去。
    “什么人?”
    来人默不作声,那木窗格底下有块能抽出的窄木板,只能勉强伸出一只手臂,局促如狗洞一般,是平时里用来递食水的。这时被人轻轻拉开了,推进一只木盘。
    木盘上只放着一双竹筷,和一碗长寿面。
    “皇兄,你醒了?”
    短短一句话,却如明晃晃如刀剑一般,瞬间激得赵椟浑身血气上涌,狂怒起来。
    这声音便是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他的脑中甚至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道火光般的念头——
    “他就在菩提寺附近,受了重伤,一直在流血,走不远,你去找他了吗?找到了吗?”他的舌头仿佛背离了他的意志,死敌当前,一迭声涌出口的,却是那夜无人应答的话!
    赵株避而不答,只是拿手指在木盘上笃笃扣了两声,催促甚急。
    “你去找他啊,外面这么大的雪,赵株,赵株,你这个废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不能放着他……”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他的声音近乎凄厉地回荡。
    “皇兄,都快一年啦。”赵株轻轻道,“你怎么还是只会说这几句话?”
    ——什么,一年,一年了?
    对了,距离那个茫茫的大雪夜,已经过去一年了,他却依旧在明灭不定的梦魇中辗转,甚至在刚刚那一瞬间,又坠风雪之中。
    赵株绝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告诉他解雪时的下落,可见打的是杀人诛心的算盘。
    来者不善,想必来的绝非长寿面,而是催命符!
    赵椟心中惊疑不定,又不肯露怯,当即冷笑一声,取了竹筷,在那面汤中一搅,那些焦黄的葱花无不心怀鬼胎地流窜开去,乳白色的面汤明晃晃的,倒映出他一张恶鬼般的面孔。
    “好弟弟,你可是好生小气!我当初赠予你的,可是一壶美酒,到头来却只舍得赏我些残羹冷炙!长寿面,长寿面……好一个长寿,合该用我的命,来抵你的寿!”
    赵株道:“今日是你我兄弟的生辰,皇兄应当不记得了。”
    赵椟讥嘲到一半,被他这么举重若轻地截过了话头,心中一股热气直往颅顶上冲,险些没发起狂来。
    “什么生辰,万寿节又到了?连七宝琉璃灯都没挂起,你还敢骗我?”
    “此物太过铺张,我下令从简,这皇陵附近人迹罕至,便减免了。”赵株道,“兄长,你可听到梆子声了?那是菩提寺的师傅在备粥,等天明时便会送到各处粥棚里。”
    赵椟听此一言,这才隐隐约约想起些往事来。万寿节前后十日,城中寺庙皆会设棚施粥,以求为圣明天子广结佛缘,梆子声笃笃一响,流民便如瘦鹫般群集而来,通宵达旦,刮弄粥底,迟迟不肯散去。
    菩提寺虽地处皇陵,生人莫近,但这梆子声却保留了下来,看来赵株所言非虚。
    生辰……他出身煊赫,何曾经历过这么惨败的生辰,连七宝琉璃灯都不得一盏。
    更何况,这也是第一个……没有解雪时的生辰。
    赵株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道:“兄长不记得了,我却记得,内牢院的日子,却是如在昨日一般。”
    “你我成王败寇,又有什么好说的?”赵椟冷笑道,“好弟弟,你屁股底下的龙椅,可还坐得舒坦?袁鞘青这废物,却还没有动手?”
    “袁将军既是枭雄,亦是能臣,幸而得他辅佐,才能平定乱局,谢爱卿则善用怀柔之术,如今这朝中,已无多少兄长的影子了。”
    “是了,他为你筹谋的后手,自然不容有失!”赵椟喃喃道,“太傅,太傅!”
    但是说出这两个字,便足以令他心如刀绞。
    赵株道:“面该冷透了。”
    “那又如何?”
    “你我兄弟二人,上一次一起吃这长寿面,是在什么时候?”赵株叹道,“兄长,你若吃干净这碗面,我便告诉你,太傅的下落。”
    赵椟瞳孔猛然一缩,再一度凝定在那碗沿上。
    面汤已经冷透了,只是清汤寡水罢了,长寿面被浸泡得又糟又烂,谁也不知道,这底下是不是藏了索命的鸩毒。透过窗格,甚至能隐约看到赵株的几枚手指,扣在木盘上,白惨惨地透着光,如蜷缩的蝤蛴一般。
    哐当!
    意料之中的掷地声。
    木盘被掷在地,陶碗却被牢牢地,扼在了赵椟的五指间。
    电光火石间,他已然一把抄起陶碗,吞了一口冷透的寿面。那面已凝结成坨,吞吃起来如鲠在喉,一口下去,更是扯得肚肠连筋带骨地疼。
    他如水陆道场中被赦的饿鬼般,失魂落魄地吞吃着最后一线希望。
    面已啜尽,汤亦见底。
    他的面孔和乱发一道,沉在碗底,如在茫茫海中捞月。
    直到木窗又是吱嘎一响,他在微弱的眩晕中抬起头来,只看到铁锁委地,木窗洞开,赵株亦不知所终,窗外幕天席地的,都是倏违的大雪。
    雪幕之外,有一个朦胧的人影,身披长衣,正在仰首看雪。
    那身形颀长而瘦削,衣袖当风翻飞,一手按在剑柄之上,却如同虚按着一座山峰。
    那熟悉的朱红色缑绳,穿过茫茫雪夜,裹挟着此生难偿的情与债,拂在他的面上。
    他有一瞬间看得痴了,一颗心骤然紧缩,竟是下意识呼喝出声。
    “太傅!”
    解雪时置若罔闻,只是立在大雪中,微微侧身,似乎在同什么人说话。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人披了件僧衣,大概是寺里的僧人。
    他甚至能看到解雪时双唇的张阖,听到那些消散在白雾里的话。
    “我此番前来,是想向广法大师求一份度牒。”
    “解大人说笑了,这度牒乃是官府颁发,岂是老衲所能做主的?”
    是菩提寺的住持!这老僧本是赵氏宗亲,论辈分,应是他的叔父,只是无心皇位,甘守皇陵,得以保全。解雪时向他求度牒做什么?
    “更何况……”广法徐徐道,“若是圣人心意已决,便是有百千度牒,也无他容身之地。”
    解雪时道:“太子心性未定,偏偏心思玲珑,只怕圣人这番决断,瞒不过他,只怕他得见端倪,莽撞动手,必有性命之虞。”
    “解大人既然心有不忍,何不向圣人保了他,留得太子之位?”
    解雪时道:“以他之心性,如登大宝,必有生灵涂炭之危,废他是为天下公。至于保他,则是出于一点……”他微微一顿,才道,“私心。”
    广法道:“解少傅,你可知道,这宫中处处是见不得人的血,最忌讳的是什么?”
    解雪时道:“还望大师提点。”
    “是死而不僵,”广法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所成的却是魔障!”
    解雪时静默片刻,只道:“无妨。”
    话音既落,他便断然解了长剑,长身跪在了雪地中,朝着那老僧和正殿的方向,合掌一拜。
    他脊背亦清癯如出鞘之剑,从无折腰之时,此时膝下尽是碾碎的冰雪,簌簌作响,如无数钢刀般乱纷纷在赵椟耳中拧转。
    他在大雪之中,默跪良久,肩上雪化,脊背尽湿。
    那柄银白色的长剑孤零零地插在雪地中。
    赵椟总怨解雪时生平三次解剑,没有一次为他,殊不知这第一次解剑,却是在无人知的大雪中。
    为的是他一条命。
    他眼睁睁看着广法给了解雪时一味药,名为无间雪。服用者气息断绝,与身死无异,四十九日后醒来,神志混沌,残余药性可用上乘内力设法逼出。
    难怪,难怪那一日赵株饮下毒酒后,当场气绝,却又疯疯癫癫地现于人世!
    难怪他那份度牒陈旧如斯,字迹似曾相识!
    那都是……那都是……
    菩提寺中所种因果,既是赵株之幸,亦是他赵椟之悲!
    赵椟心中怆然,只能看这一场前尘旧事,解雪时的背影在朔风中模糊不定,他径自伸出手去,拼死去握解雪时的影子。
    入手的却并非漫天吹散的雪霰,而是奇寒透骨的铁锁!
    他如当胸受了一锤,悚然后退,错睫之间,眼前哪里还有半点解雪时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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