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珺没有亲身经历通儀坊雨天凶杀案,哪里会对吐火罗蹀马师如此敏感,袁醍醐就不同了,崔湃和卢祁的对话落在她的耳中,句句都是话里有话。
    两个男人很快将话题重点不着痕迹的转移回美食的讨论上。
    可袁醍醐心下了然,能让他们侧目,吐火罗蹀马师和波斯金币必然跟不明的案情有关。
    几个人各怀心思的吃完河鲜,崔湃自然要送袁醍醐回家,高文珺便和卢祁一路去了,并不知道卢祁有没有即刻将人送回高府。
    崔湃和袁醍醐各自骑着骏马在坊墙间慢行,避开了人流多的主街,随从不远不近跟在身后。
    仲夏日落的晚了很多,夕食过后,日落的光恰好掠过坊墙的顶线,两墙之间的坊街笼罩在阴影中,长安城的暮鼓将要响起。
    袁醍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声骑行,崔湃驱近,将她发上小碎叶取下,“在想什么?”
    袁醍醐平静地转头看向崔湃,“吐火罗蹀马师怎会有如此多的金币?”
    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也是在提出自己的疑问。
    两匹骏马静立在一起。
    崔湃修长的手指温柔的挽起她耳边的碎发,“波斯金币通行于域外藩国,吐火罗人有也不足为奇,无需多虑。”
    如果她没有亲身经历过通儀坊黑暗一天,如果她不曾见过长安背后的血腥,她会相信崔湃对金币的解读。
    在表面上看来一切都说的通。
    可是,依照食肆中那群蹀马师的行为举止来看,显然是突发暴富的猖狂,本就富裕的人怎会惹出今日的闹剧。
    饮子铺凶杀案是不是也跟金币有关?金币的背后还有一股势力藏在暗处,他正在找它对不对?
    她已经敏锐的察觉了问题关键,婆罗门信众和鸿胪寺官吏都只是幕后黑手的棋子。
    长安并不平安,还会有危险发生。
    崔湃的手轻抚在她的脸颊,袁醍醐握着他的手,她知道他将所有危险都挡在身后。
    他并不是不死之身,她也会担心他。
    崔湃愣神,温柔问道:“怎么了?”
    袁醍醐摇摇头,示意他们继续往前走。
    他上次在粟特医馆就已经明确的表达出他不想让她插手案情,再问不过是引起争执罢了。
    崔湃觉得她若有所思,又拍了拍她的背安抚。
    袁醍醐侧过头,忽而对他笑说:“澜之什么时候娶我?”
    忽闪的大眼睛让崔湃情难自制,他想说立刻、马上,想娶你。
    崔湃一把握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凭空托到自己身前,侧坐着,两人共乘一骑。
    袁醍醐吓了一跳,攀住他的手臂,抬起头对上他深沉的眼眸,情\欲翻涌在深渊,袁醍醐立刻觉得不妙。
    果然,崔湃扬鞭催马,在坊街中疾驰起来,抛下了跟在身后的袁家随从和阿水。
    阿水首先反应过来,他告诉牵着空马陷入惊慌的袁家人,“不用去追了,中郎将会将贵女亲自送回。”
    长安城的一百零八个里坊,无数条街坊在巡防的日日夜夜中烙印在崔湃心底,骏马疾驰,袁醍醐搂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耳边只有夹杂着路人惊呼的风声。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她都愿意。
    终是于一处背巷停下,崔湃背后是阳光斜照的主街,袁醍醐身处男人以大氅圈出来的世界。
    只有彼此,静谧无语。
    崔湃伸手再次托起她,将侧坐调整到相拥而坐,整个人落入他的怀中,亲密无间。
    袁醍醐刚要抱怨他轻浮,崔湃的手已经撑住她的后颈,吻了下来。
    情海浪起,卷入无尽漩涡,来来回回,浮浮沉沉,怀抱温暖有力,让人无限沉迷,缠绵缱绻。
    袁醍醐闭着眼睛,感受到他亲昵的吻在眼角,眉心。
    崔湃的气息很乱,语音低沉:“千秋节之后,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他的炙热烫在她的心尖,强健有力的心跳似要越出胸口。
    袁醍醐乖顺的点头,“我等你。”
    她想陪着他走下去,不管是在阳光下,还是在黑暗里,两个人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她不仅仅是只会攀附的菟丝花。
    ————
    小暑之后,夏蝉在三伏天里争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长安整座城市的人们都在为千秋节做准备。
    千秋节,八月初五,圣人生辰,寓意人寿比天长,千秋无限期。
    三日为期,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举国欢庆,可见其盛。
    长安城东北角的兴庆宫内,花萼相辉楼与勤政务本楼共同构成盛唐天子与万民同乐、交流同欢之处,于千秋节的三日内将有系列庆祝活动。
    负责长安安防的金吾卫将与负责皇城安防的右骁卫,以及内苑禁军的龙武军和千牛卫,联防千秋节期间的安全保卫。
    南北卫将总指挥处设在金吾卫官署,各派将领协同办公。
    而在凤栖原上立下汗马功劳的崔家九郎,成为诸卫大将军集体推荐的首位执行者,统领诸卫事务。
    这份托付,既是荣耀,更是烫手的山芋。
    知晓内情的诸卫将领都深谙长安城内暗流涌动,并不平静,担子太重,不是谁都有能力和胆识敢担得起。
    崔湃心里透亮,他怎么会看不清,清河崔氏的子弟又有什么必要为了争功,而逞一时之勇。
    他时常举目凝视夏日暴雨前的浓云,风诡云谲,电闪雷鸣,威吓长安整座城。
    粟特商队的暗桩来报,长安城内以波斯金币交易最多的是马市的商人。
    马市商队来自多国,互市中常以波斯金币通用,马商亦多居于通儀坊中,线索串在一起。
    可是,长安城中的马商成千上万。
    阿水前来禀报在内侧院中沉思的崔湃,“龙武军吕司阶、大理寺卢司直、御史中丞皆已到达议事厅。”
    崔湃颔首,向议事厅迈步而去。
    会议中,谢潺的意见是在马市上继续排查马商重大交易的对象是谁?崔湃表示还有一个突破口,谁让吐火罗人暴富?目的又是什么?最后确定双线并进的思路。
    夏日午后起了暑气,阿水送上冰镇熟饮,给在座各位消暑解渴。
    吕二眼巴巴谈起:“山中岁月好,又到了门阀氏族出城避暑的时节,像我们这样的劳碌命是享不了清福的,好生羡慕啊。”
    卢祁摇头,怪笑道:“听闻柳善姜日前已然去了山中别院,想必千秋节之前都会在终南山中,是羡慕还是相思啊?”
    吕二随手一记暴击打在卢祁肩头,卢祁咳嗽几声。
    崔湃倒是没想到柳善姜还真和吕二看对了眼,看吕二的反应,他俩算是成了。
    “高家那位贵女就没出城避暑?”吕二反击。
    “据说高文珺下了邀约前往终南山,可汝南袁氏那位没答应。”
    卢祁看了一眼崔湃,揶揄道:“可是记挂着长安城中的哪一位?”
    崔湃的嘴角挂一丝笑意,自顾喝着饮子。
    一旁的谢潺望向没有接话的崔湃,诧异道:“你们最近不睦吗?”
    崔湃放下饮子,蹙眉,“什么?”
    “你都不知道醍醐要去避暑的地方不是终南山吗?”谢潺一脸严肃的与崔湃对视。
    “她要去哪里?”崔湃问。
    “骊山。”
    谢潺补充一句,“今早已经出发了。”
    崔湃霍然起身,一掌拍碎了案几上的琉璃盏,朗声唤道:“备马!”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吕二、卢祁纷纷起身,却被阔步离去的崔湃阻止。
    人多反而不便,崔湃决定亲自带人去找她。
    谢潺后知后觉,他妹妹只怕不是单纯为了去骊山避暑的。
    骊山脚下,是近畿最大的马匹互市。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千秋节资料参考《旧唐书·本纪第八·玄宗李隆基上》,《唐会要》。
    第59章 勇敢的心
    脱离了长安城的暑气,山中林深谷幽,碧潭清泉,一派闲凉。
    满心前来避暑的袁光逸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被他姐催逼着换了不起眼的长衫,戴上同款的皂色幞头。
    未到山中庄园就拐了弯,前往骊山脚下——近畿最大的马匹互市。
    袁光逸质疑他姐又是刮得哪阵风。
    一心想找线索的袁醍醐对弟弟的抱怨,充耳不闻。
    长安城内所有跟马有关的行业,都在互市上经营着生意,通儀坊的吐火罗人也不例外。
    袁醍醐和袁光逸领着两个亲随进入互市中,低调的便服让他们混在来往交易的人潮里,毫不起眼。
    骊山脚下的互市建成规模,已成一座小镇,前店后宅,依次排开,核心交易区外部便是大大小小遍布的马场。
    袁醍醐转着大眼睛,观察市场内的经营内容,以及各家店铺进出的人物,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
    互市里有很多牙行,商贸交易的中间商,如果你自己没有渠道,找他们定能获得有用信息。
    灵光从脑海中闪过,袁醍醐拉着无趣打量的袁光逸朝一家当街的胡人牙行走去,只嘱咐他,“待会儿不要乱说话。”
    袁光逸白了她一眼,“一天怪里怪气的,知道啦。”
    牙行里的人各自谈着生意。
    袁醍醐一行踏入牙行,年轻的胡袍小牙侩便热情的迎了上来,安排他们坐在一处席位上,上了茶,小牙侩露出行业从业者的笑容,“贵客,想办什么生意?”
    袁光逸瞧了袁醍醐一眼,只听她从容开口:“我想请贵行联络吐火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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