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非一瞬间就被浇透了,罗紫赶紧将他和马都拉回马厩,叹了口气道:“看来,天要你留啊。”
    颐非看着这场大雨,不知为何就再次想起了秋姜那对流血的耳朵。
    “你走不到的。”
    “谁说的?我马上就到了。看到那烟了吗?再走五十步就到了!”
    “你还好吗?”
    “死不了的,放心吧。”
    “若有下辈子,你希望我如何补偿你?”
    “我不想要下辈子!我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没有来世,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不想认命,就得把这一辈子改了!”
    颐非整个人突然一震,像被雷击中了一般。
    罗紫紧张地注视着他:“你怎么了?”
    颐非脸上本就全是水珠,如今又添了两道水痕。
    他哭了?!说起来,这还是罗紫第一次见他哭,心中十分震惊。可下一刻,却见薄薄的两片唇角往上勾起,笑得有点贱有点坏有点挣扎而出的洒脱。
    “她不是那样的人啊。”
    “什么?”
    “她怎么可能甘心死呢?她啊,是个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咬牙拼命活下去的人。是个无法动弹无法行走被软禁在云蒙山上,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仍不服输,耗费整整四年重新学会走路的人。那样的人,怎么甘心被别人决定命运呢?姬婴不能。风小雅也不能。”颐非仰天大笑出门,突然扔了马缰,走进雨幕,走向风雨中的小楼。
    ***
    秋姜的身体动得越发激烈了起来。
    江晚衣和风小雅全都定定地看着她。江晚衣问:“要让她再次平静吗?”说着,伸手去拿香炉,却被另一只手横空拦截。
    江晚衣扭头,便看见了颐非,全身湿透但一双眼睛亮如明星的颐非。
    “我要唤醒她。不,是她自己想醒,我要帮她。她还没有完成任务。她还没有真正归程。她,还有遗憾,不能死。因为……”颐非说着,将目光转向风小雅,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姜花还没有开。”
    风小雅的眼中一片雾色,最后慢慢地凝结成了水珠。
    ***
    秋姜追着江江的孔明灯拼命奔跑,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地奔跑有何意义,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久,而就在那时,脚下发出咔擦一声轻响,踩中了某样东西。
    她低下头,看见了另一盏孔明灯,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地孩童笔迹:“求让阿弟的病快快好。”
    于是她想了起来,这盏灯是真的。她在幸川并没有真的见过江江,但却真的捡到过一盏灯。不知是谁家的女童写了这行字做了这盏灯,却最终没放上天,遗落在了岸旁。
    阿弟的病……
    阿弟的病不用治啦,他已经飞去了天上,自此无病无痛无伤无憾。
    一个声音突然问:“你只有一个弟弟么?”
    惊天霹雳,场景旋转,她再次回到了荒芜的小院,看见了洗衣服的女人和喂酒的男童。男童展齿一笑,笑得眉眼弯弯。
    然后,他突然转头朝她看过来,唤道:“姐姐。”
    她心中一紧。
    下一瞬,荒芜的小院变成了姬家的书房,少年坐在棋盘上,同样转头朝她看过来,满脸惊喜地唤道:“姐姐?”
    一时间,如梦似幻,心神俱碎。
    少年款款起身,挥袖一拂,像拂走尘埃一般地拂走了射向他的那根箭,然后对她张开双臂,微微一笑:“欢迎归来,姐姐。”
    秋姜一个惊悸,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处,一道晨光从半开的窗棂处照了进来,照在两个人的身上。他们坐在榻旁,一左一右地看着她。
    左边之人静郁,右边之人跳脱。而此刻,两人的表情一模一样,齐齐开口道:“欢迎归来。”
    秋姜想起身,然后发现自己动不了,手脚全都不听使唤。
    “我怎么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为难。而这时,第三人才走入她的视线,叹了口气道:“还是我来告诉你吧。你得再花一段很长的时间……学走路了。”
    秋姜怔住,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最后突地哭诉出声:“天啊还是让我死了吧!”
    颐非和风小雅双双一怔,片刻后,同时轻笑了起来。
    ***
    太阳正式升了起来,风小雅将秋姜抱到窗边——就像云蒙山上,月婆婆和阿绣经常把无法行动的她抱到窗边晒太阳。
    温暖的阳光照在秋姜脸上,她忍不住轻轻闭了下眼睛。光明驱散了一切黑暗,那个长长的梦境在这一刻遥远得恍如隔世。
    她忽开口问道:“月婆婆和阿绣还在吗?”
    “在。为何问起他们?”
    “她们照顾这样的我很有经验,能否接来帮我?”
    风小雅怔了怔:“来?”然后他微微一笑,将她的双手握在掌间,“待此间事了,待你好一些,能坐船了,我们得回家。”
    秋姜凝视着他,眉睫深浓。
    “别忘了,你种的姜花,快开了。”
    姜花开时,如你所愿。
    那是多少年前的誓言,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跟前。失忆时所看不懂的眼神,在这一刻,明晰如斯——
    他一直一直深爱着她。
    “你说过的,我欠了我十年,所以,要还你十年。现在,既然我们都还活着,便是履诺之时了。”风小雅说着,抓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
    秋姜的眼神却越发悲哀了起来。
    “你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风小雅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看,我们两个都是病罐子,正好凑一对。”
    他一向郁郁寡欢,然而此刻这一笑,真真是明艳四射。
    于是秋姜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一笑。
    还能活,还能笑。
    这大概便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最好的。
    ***
    颐非在抄手游廊里,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翻来覆去地走了不下二十趟。
    游廊有一排长长的栏杆,他开始数:“去,不去。不去,去……”然而数到之前被他砸断的那根木头时,便迟疑了,“这根到底算不算呢?”
    算的话,就得去。不算的话,就不去。
    他纠结半天,索性哐当一下砸碎了另一根木头:“行了,这下明确了,去!”
    他深吸口气,抬步走到小楼前,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出秋姜仍显虚弱的声音。
    他推门走进去,却见屋里只有秋姜一人,不禁一怔:“他呢?”之前明明看见风小雅进来的啊,什么时候出去的?
    秋姜坐在窗边,视线本落在窗外,有些发呆,此刻见他进来,便看着他。
    不知为何,被她黑如点漆的双瞳一注视,颐非顿觉浑身上下更不自在了。“那个……我,唔,天挺好的。我呢,也挺忙的。主要雨也停了,地也干了……现在走,马能跑起来……”
    “你要回芦湾了?”
    颐非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点点头。
    他尽量让自己笑起来,显得不那么扭捏和拖泥带水,“我回去后看看宫里头还有没有好东西剩下,有你用得上的药材立马给你送过来。当然,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写封信。咱们可是一路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别不好意思,尽管开口。”
    秋姜静静地凝视着他。
    颐非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只好清清嗓子道:“那……我走了。”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眼看他就要迈出门槛,秋姜忽道:“只是这样吗?”
    颐非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什么?”
    “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他顿觉自己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什、什么别的话……”
    “我以为你会问我……”秋姜停下了,这一停顿让颐非觉得魂飞魄散,某种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再也无法掩藏,眼看就要冲出咽喉,不顾一切地宣泄而出时,后半句话出来了,“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走。”
    颐非的手指一下子抠紧了门框,声音更是暗哑了几分:“一起……走?”
    “薛采在老师家里找到了四国谱。如意门目前有三万弟子,分散在四国,想解散他们,安置他们,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也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哪有时间留在此处?”
    颐非一怔,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着秋姜,从她完全不能动弹的手和腿看到她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脸,哑然失笑。
    “你还真是……”
    “什么?”
    “没、没什么。”他心里彻底服气了。亏他刚才紧张得差点魂飞魄散,以为被她看出自己的心意有了什么想法,结果,果然是自作多情一场。姬忽心中只有归程,还是归程。
    但是,如果她真的想去芦湾主持大局,梳理后续事宜的话,也就是说……他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继续在一起……
    颐非好不容易平息些的心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你跟我走……那、那鹤公怎么办?”
    他想他真是卑鄙,这个时候了竟还想着排挤情敌。
    秋姜垂下了眼睛。
    他的这个问题让她难过了么?颐非顿生后悔,连忙道:“那个,我当然可以带你一起走,只要你准备好了,我随时可以!”
    “他走了。”秋姜淡淡道。
    “走了?这个时候?!”颐非的目光再次从她的手看到她的腿,不敢相信风小雅会丢下这样的秋姜离开。他去了哪里?天下还有什么事会比照顾她更重要?
    “他去宜国了。”秋姜说完,抬头忽然看向一旁的矮几,“我刚才送了他一个盒子。现在,也送你一个盒子。去看吧。”
    颐非按捺心绪,走到几前,上面果然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有三张薄薄的纸。
    他一头雾水地展开纸张,再然后,目光就钉在了上面,再也不能挪移分毫。
    秋姜道:“我拜托薛采找到四国谱后,先把四个人的档籍送过来。琴酒、松竹、山水,这三个是给你的。”
    纸张在颐非手中颤抖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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