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忘记了如意门,忘记了如意夫人,尽情地跟老师学习一切她所喜欢、所感兴趣的学问。
    她知道老师经常回璧国教导阿婴,便总问他:“我和阿婴,孰好?”
    老师笑道:“你学的比他快。但他学的比你精。”
    她只能叹气。她性格跳脱,不像阿婴那般沉得下心去钻研,所以很多技能于她而言学会就行。比如武功,在圣境的同批弟子中就只能算是中上。
    她总是向老师打听弟弟的消息,老师便问她:“想不想见见?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
    “见到后,抱头哭一痛,然后各回各家么?”她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抿紧唇角,“不,事不成前,我不见。”
    她当时想:我得等到尘埃落定,一切结束,再干干净净地回到阿婴面前,叉腰告诉他,你知道你姐姐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么?你是不是很崇拜我?佩服我?
    她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便觉得有了盼头,有了些许对抗绝望的力量。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再也没能见他一面。
    她的弟弟姬婴,死在了如意夫人的阴谋下。
    秋姜飞快地奔跑着,梦境回转,她仿佛还在那辆马车上,马车停在了朝夕巷,她不顾一切地打开车门,冲下去,一脚踹开姬府的大门,喊道:“阿婴——阿婴——”
    门内空空,一个人也没有。
    “阿婴!阿婴——”她绝望地哭出声来,“我回来了!我成功了!我从如意夫人口中得到了四国谱的下落,如意门的三万弟子都可以回家了,他们都回家了,我也回家了……”
    可是为什么……你却不在了呢。
    父亲不在了,母亲病逝了,连你也不在了的这个家,我虽然回来了,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们骗我!你和老师骗我!你们拟定了这个狗屁计划,说成功了就能回家的!你们两个大骗子!大骗子!”她嚎啕大哭。
    这个梦境真的很长很长。
    秋姜看着自己在荒芜一人的白泽府中嘶声痛哭,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痛哭、抑郁和绝望通通哭出来。
    但她心中非常清楚,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从言睿踏足姬府,成为她们两个的老师时起,就已注定了百年不倒的如意门,终于迎来了结束它的人。
    结束它的不是她,不是姬婴,而是品从目。
    ***
    言,视为三口,幻化成品。
    睿,取其下半部,拆为从目。
    品从目,就是言睿。
    这位名斐天下的唯方第一大儒,本是闲云野鹤,世外仙人般的存在,却因看见民生疾苦而入世,为了铲除如意门而来到姬府。他收姬忽和姬婴为徒,为的就是感化二人,从源头上结束一切。
    他教了姬婴仁善,教了姬忽百变,将大义的种子埋进两个少年的心中,然后再精心灌溉,耐心等待,等到她们成年。
    他让姬忽配合如意夫人执行“奏春”计划,而他和姬婴则在“奏春”的基础上设计了最早的“归程”。后来,姬婴不幸早逝,薛采接替他,将这个计划修正和完善——
    “联三国之力,想要灭掉如意门很简单。但想要妥善安置门内的三万弟子,防止他们暴动作恶,必须得找到四国谱。一个人,只有有了名字,才是‘人’。而一个人,有了家,才会安分。这不仅仅是公子的心愿,也是皇后想要的真正的安定。”
    阴暗的小屋内,薛采、品从目和风小雅一起商讨着这个计划。
    “这一年来,通过红玉和朱小招可以确认,即使亲近忠诚如他们,如意夫人也毫不信任。所以,她只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下一任继承人。”
    “可她偏偏又不服老,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放权。”
    “要让她亲口说出四国谱的下落,可能只有下一任继承人将死之时。”
    风小雅皱眉:“将死之时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既然如意夫人迟迟没有传位给姬忽,就说明她不信任姬忽。想让她告诉姬忽四国谱的下落,除非她死。”
    “她不能死!”风小雅一口拒绝。
    薛采盯着他的眼睛道:“她可以假死。就像当年,你‘杀’她那次。”
    风小雅沉默了。
    品从目听到这里,开口道:“如何杀?如何让她刚好‘死’在如意夫人面前?如何让她‘死’前来得及提问和得到答案?”
    薛采的眸光闪了闪,沉声道:“我们还需要两个人。一个医术很好的人,能确保假死成功,和死后及时复活。一个如意夫人还算信任的弟子,顶替红玉给她安全感,好让她放心的待在某个地方,看完这出戏。”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品从目道:“我知道有那么一个弟子。但她不一定听我的。”
    风小雅道:“谁?”
    “罗紫。老程王的妃子,颐殊继位后她就逃了。”
    薛采忽笑了起来:“很好。我正好认识一个医术很好的朋友,而且那个朋友也认识罗紫。”
    品从目眉梢微动,猜出了答案:“江晚衣?”
    ***
    秋姜想那真的是个不错的计划。江晚衣说服了罗紫,罗紫答应帮忙,她把如意夫人带到了她的小楼里。那里又隐秘又安全。只等她完成芦湾的任务,抓了颐殊归来,就可以借江晚衣之手假死在如意夫人面前,问出四国谱的下落。
    只是谁也没想到,颐殊会那么疯狂,会想把整个芦湾都沉了。
    也没有预料到,朱小招突然撕掉亲切和善的面具,暴露出了想要当程王的野心。
    更没想到,芦湾大水会令品从目奄奄一息,也落到了朱小招手中。
    幸好薛采及时赶到,跟风小雅汇合,然后随机应变,让江晚衣出面把朱小招引到罗紫的小楼,并在马车上给她诊脉时偷偷将假死药塞入了她手中。
    到小楼后,罗紫又一直挡在她身前,品从目吸引如意夫人和朱小招的注意力,让秋姜掐着时间服了药。
    品从目自知落入如意夫人之手会生不如死,为了彻底动摇如意夫人的心志,也为了给秋姜铺路,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死给了如意夫人巨大的打击,再加上朱小招的死,如意夫人的精神不由自主地松懈了。
    秋姜于那时开口问她四国谱,她果然告诉了她。
    但如意夫人最终还是留了个心眼——她亲自动手又“杀”了秋姜一次。
    这一箭可真疼啊。
    秋姜在梦中看见这一箭,穿过她的身体,射中如意夫人的脸,然后,再穿过她的头颅,射中了品从目,最后,穿透品从目射向了遥远的墙角——
    那里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一边捧着书,一边拿起青团子吃。
    秋姜泪流满面地注视着那个少年,看着箭头最终来到了他跟前。
    快逃啊,阿婴。
    快逃!快逃啊!!
    她拼命挣扎,想要冲过去推开他,然而,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住了,完全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射进了他体内。
    少年手中的青团子啪嗒落地,镶嵌在青团子里的棋子哒哒哒地滚到她脚边。
    那是一颗黑色的棋子。
    再然后,无边黑暗席卷而至,将眼前的景象连同她一起吞噬。
    阿婴……
    ***
    一道霹雳划过夜空,雷声轰鸣,暴雨却迟迟未下。
    就像三尺外的小楼,房门紧闭,江晚衣仍没有出来。
    颐非坐在抄手游廊处的栏杆上,看着夜空中诡异变幻的景象,心中盼这场大雨快下,又怕这场大雨真下。
    就像他既盼小楼的门快点打开,又怕门打开后江晚衣告诉他不行,救不活秋姜。
    秋姜的身体本就在海难中受了重伤,一直没有好好调理,又连日奔波,被朱小招落井下石地戳了好几下。按照江晚衣的话说:“就算我不给她假死药,她也能真死。”
    他这才知道,江晚衣上朱小招的马车时,这场最后的局便开始了。
    而这一局的关键是——让如意夫人确信秋姜会死。
    虽然中途出了很多意外,但最终还是得到了四国谱的下落。薛采已安排人去品从目家中搜寻了。所有人都在忙碌。他本该尽快回芦湾,那里还有一大堆事等他处理。
    可他不敢走。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这一走,就再也再也见不到秋姜了。
    颐非屈起膝盖,将额头抵在腿上,眉毛处到后脑勺像有无数根铁丝拼命箍紧,像是芦湾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百姓,一栋栋残破不堪的房屋,在不停地召唤他……
    他突然跳起,一拳狠狠地砸在栏杆上。
    栏杆咔擦一声断了。随即响起罗紫的惊呼声:“你这是干什么?!!”她冲过来,无比心疼地抓住断裂了的栏杆,凄声道:“这可是我特地从东海运来的黄花梨啊……”
    颐非觉得有些尴尬,忙落地站好,想要道歉,却又觉得更尴尬了。
    罗紫对他怒目而视:“你为何不去做你该做的事,留在此地祸害我的宝贝?”
    颐非叹了口气。
    “你还有脸叹气?”罗紫围着他转了好几个圈,突然跳起来打他的头,“皇位啊!皇位在等着你啊,还不走?!”
    颐殊仍在薛采的控制中,颐非此刻回去,正是趁机收买民心积累功勋的绝佳时机。筹谋了那么久,期盼了那么久,却偏偏卡在此处,连她看了都着急来气。
    颐非没躲,生生挺了那一下,然后又叹了口气。
    罗紫冷笑道:“亏我以往还觉得你是铭弓的孩子里最成气候的一个,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感情用事的麟素。你比他还废物,你想为了美人不要江山,也得看看那美人心里有没有你。人家是有主的,莫非你还想跟鹤公抢?”
    颐非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神色显得有些古怪而复杂。
    罗紫便又抬手打他头道:“看什么?怎么我说不得你?名义上我可还是你的母妃呢!”
    “你会跟我回宫么?”
    颐非轻轻一句话,令罗紫动作顿止,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断了的栏杆,最后也叹了口气。
    “白泽公子想让如意门的可怜人儿们全都‘归程’,却不知有些人,是没法回家的。”罗紫说着颇为讽刺地笑了一下,“他站得太高了,把世人都想得太好了。在我看来,他比颐殊可疯狂多了。我能理解颐殊,但我理解不了他。”
    颐非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也不是很理解,但我敬佩那样的人。”
    “是啊……起码这个狗屎的世界里,真的有一帮人在做一些让它变得好一点的事,甚至不惜付出性命……”罗紫又摸了摸栏杆,“无论如何,这一次,我是真的自由了。可是……”
    “可是,当你有自由时,你反而更加眷恋钱财权势的感觉。”
    罗紫抬头朝颐非哈哈一笑:“没办法,小时候穷怕了嘛,其实你跟我同一类人,小时候缺什么,长大后就格外想要什么。我缺钱,所以我贪财;你缺爱,所以你在这里徘徊,不肯走。”
    颐非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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