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舍哥秀气的脸上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他柔声道:“那茶商有个儿子。”
    萧砧抬起头,惊讶道:“陛下还记得那茶商的儿子?”萧砧露出遗憾的神色,“那茶商名为乔九,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去岁他儿子于老家病逝,乔九伤心过度,早就回家乡了。自那以后,臣就没再见过乔九。”
    耶律舍哥错愕地怔在原地。
    萧砧双目清明,目露憾色。
    耶律舍哥盯了他许久,不吭一声。
    萧砧被看得头皮发麻,也不敢言语。
    良久,耶律舍哥道:“下去吧。”
    “是。”
    耶律舍哥当然不回信萧砧的一面之词,虽说萧砧没理由做欺君之事,但耶律舍哥依旧私底下派人去调查了一番。查出来的结果确实和萧砧说的一样,那宋国茶商去岁就离开了辽国,没再回来过。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因为儿子病逝了才走,但他着实是消失不见了。
    辽帝闭上眼,回想起曾经的惊鸿一瞥。
    再睁眼后,耶律舍哥神色淡漠地摇摇首,将那点残留的旖旎心思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一次苏温允去幽州,为的就是把乔九撤下,在辽国重新布局。
    乔九虽然走了,但萧砧这枚棋子早已被他们安插在耶律舍哥身边。萧砧做过无数叛国的事,一旦事发,耶律舍哥定会将他千刀万剐,他已经上了这条“贼船”,没有回头路了。
    苏温允将事情安排妥当后,对王霄道:“这次或许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来西北,往后便看你们的了。”
    王霄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下官领命。”
    要不是王霄来信说,唐慎都不知道,辽国那边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二月底,苏温允回京,李景德也跟他一起,回到了京城。
    李景德回京第二日,就被传召入宫面圣。
    据说那日征西元帅是红着眼眶离宫的,谁也不知赵辅在殿中与他说了什么,但自那以后,他便镇守西北,此生没有离开。
    皇帝在宫中养病,唐慎在工部与工匠们继续改良笼箱。
    开平三十七年,三月初六,皇帝突然病情好转,能下床到御花园中走动。
    次日下午,赵辅召见唐慎,于垂拱殿中觐见。
    唐慎穿着簇新的官袍,低着头,被太监领着进宫。
    唐慎进殿时,赵辅竟然没有躺在龙榻上休息,而是坐在龙椅上,翻阅一本书籍。
    唐慎行礼后,赵辅道:“你们都下去吧。”
    偌大的垂拱殿中,倏然只剩下了赵辅与唐慎二人。
    唐慎目光微动,但他没有轻举妄动。这些天来,到垂拱殿中面圣的官员,大多是单独面圣,没有其他人在场。
    皇帝这是在吩咐后事了。
    唐慎依旧微微弓腰,赵辅微笑着看他,声音低缓,但与往日不同的,这次的低缓是因气息不稳,略显虚浮。
    “景则,抬起头罢。”
    唐慎抬起了头。
    “你可知朕在看什么书?”
    唐慎的视线扫向那本书的封面,在看清上面的字后,唐慎心神一颤,他作揖道:“臣不知。”
    赵辅:“是钟泰生编撰的《康史训策》。”
    话音落下,垂拱殿中一片死寂。
    良久,赵辅把书放在桌案上,淡然开口:“景则,你入朝为官多年,朕想问你……”
    “在你心中,朕可是个好皇帝?”
    唐慎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在臣心中,陛下是一代明君。”
    赵辅:“如何的一代明君?”
    唐慎:“陛下西伐辽,夺失地,还我大宋江山;开银引司,广设大宋银契庄……陛下所做之事,无一不为千秋万代!”
    赵辅笑了一声:“那与赵璿相比呢?”
    唐慎愣住。
    许久,唐慎道:“臣不知,赵璿是何人。”
    赵辅身子前倾,上半身压在桌案上,沧桑而明亮的双目死死盯着唐慎。
    唐慎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不显一丝畏惧难堪之色。
    赵辅:“真不知?”
    “不知。”
    赵辅语气轻快:“先帝的太子,也是朕的兄长,名为赵璿。”
    唐慎低头不语。
    赵辅笑了起来:“若是钟泰生为辅国良臣,赵璿为帝,朕与之相比,会有如何?”
    唐慎依旧不言语。
    赵辅突然呵斥:“唐景则,你觉得,会有如何!”
    唐慎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臣于开平十一年出生,从未见过陛下所言的那番情景。臣自有记忆以来,便知自己生在开平年间,大宋唯有一位皇帝,是为开平皇帝。臣非仙人,如何能知晓未曾发生之事。但是臣知道,陛下所做之事,五百年间,未有能出左右。”
    赵辅轻轻地笑了起来。
    “景则,这朝堂之上,朕最信任之人……便是于你了!”
    唐慎定定地看着赵辅,他一揖及地:“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唐慎离开垂拱殿时,外头日光正好,正是春日好风景。
    他被这刺目的阳光照射得,看不清天空颜色,身体微微晃了晃,才站稳身形。
    季福看到他出来,又想起唐慎在殿内待了那么久,以为皇帝必然像对王溱等人那样有所赏赐。他朝唐慎挤眉弄眼,接着道:“奴婢找人领唐大人出宫。”
    唐慎颔首道:“有劳公公。”
    一位小太监领着唐慎离宫,季福看着唐慎清挺消瘦的背影,对身旁的干儿子谢宝道:“我今日才觉得,虽说只入朝为官十年,但官家是真的信任、喜欢极了这唐景则。”
    谢宝小声道:“干爹,这是为何。我瞧着官家也极喜欢王溱、苏温允等几位大人。”
    季福摇头:“不一样。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这唐大人身上又一种与他人截然不同的东西。他自然比不上王子丰的睿敏,也没有苏斐然的狠厉手段,但就是不一样。”
    谢宝不明所以:“哪里不一样了?”
    季福张了张嘴,可又说不出来:“做你的事去吧!”
    三月入春,满园春色之际,大宋朝堂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
    没有人去说皇帝龙体如何,也没人敢去想这件事。
    盛京城中,一片祥和安宁。唯一着急的,恐怕只有眼巴巴望着皇位的三位皇子了。然而皇帝龙体安康,三月廿四时,竟然还上了早朝!
    三个皇子顿时傻了眼。
    连王溱都颇为惊讶,他对唐慎道:“修仙果真有用?小师弟,要不我们也试试?”
    无神主义者唐慎:“……”
    然而不过两日,皇帝便用事实告诉了王溱,修仙不会有用,这世上没有永生之人。
    开平三十七年三月廿八,深夜,皇帝骤然病重,呼吸急促,面色发青。
    大太监季福立刻召了百官入宫。
    所有四品以上的京官正在睡梦中,忽然被叫起来,手忙脚乱地换上官袍,披着夜色进宫。
    垂拱殿偏殿里,是哭泣不已的后宫妃子和皇子皇孙。
    垂拱殿外,是以左相徐毖和右相王诠为首的文武百官。
    苏温允站在文官中央,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溱站在百官前列,静静地看着垂拱殿禁闭的殿门,神色平静。
    唐慎站在两人身后,脸色看不出什么表情。
    丑时一刻,垂拱殿中的太医们纷纷提着医箱,离开殿中。看到这一幕,百官已经有所猜测。
    这时,大太监季福从殿中出来,他高声道:“宣工部右侍郎唐慎觐见!”
    黑夜中,一片哗然巨响。
    连王溱都惊讶地看向了唐慎,但随即他仿佛明白了什么,认真地与唐慎对视。
    唐慎的震惊不比殿外其他官员少一分,他茫然极了,可他一抬头看见王溱的眼神,不知怎的,他骤然静了心。
    唐慎整理官袍,大步走出官员队列,踏上垂拱殿的台阶。
    季福红着眼眶,轻声道:“唐大人请进吧。”
    季福推开门,唐慎走了进去。
    一进殿,扑面而来的药味直接将唐慎淹没。殿中檀香袅袅,唐慎顺着记忆来到皇帝的寝宫外,他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外高声道:“臣唐慎请求觐见。”
    良久,屋内没有传来声响。
    唐慎,又说了一遍。
    这时,赵辅微弱到几不可查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唐慎:“是。”他推门进入。
    “……到朕跟前来。”
    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连不成句。
    唐慎走到龙榻前,他低头一看,心神俱震。
    他几乎认不出现在的赵辅了!
    古人总说油尽灯枯之姿,于唐慎而言,那便是纸上的四个字。可如今看着赵辅这张蜡黄枯瘦的脸,他突然间明白了这四个字的含义。
    赵辅是真的活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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