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沈潆一行人到了大同附近,却没有进城,而是直接去往西北军的军营。大同如今是霍平的天下,虽然霍太后看似倒了,霍家也收敛了很多,但霍平是皇帝的耳目,被他知道行踪,很快便会传到宫里去。
    王氏比他们先到,已经被乔叔安置到妥善的地方去了。她一个老妇人,不出来添乱已经是帮裴延的忙。
    军营附近有军眷所住的村落,这些人是军籍,家里条件都比较简陋。沈潆让易姑姑抱着定哥儿在一户人家稍事休息,自己则换了身男装,跟着裴延去军营。
    军营本来不能让女子出入,但眼下是非常时期,裴延只能破例。
    裴延带着沈潆一路进了帅帐,把得力的几个大将和谢云朗全都叫了过来。谢云朗一直在军中坐镇,关注着朝中的动向。皇上派出半数京卫追击鞑靼大军的事情,他们都已经知道了,这几日私下也在讨论。没想到这当儿,裴延回来了。
    他进了帅帐,看到沈潆跟裴延正在说话。她换了身男装,像当初初到西北时一样。只不过眉眼之间那种冷淡和青涩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和坚毅。从前她身居长信宫的时候,两个人之间见的次数反而少,就算见到了,也是隔着人山人海,他几乎都要忘记她的长相了。
    如今这个沈潆,算是给了他新的认识。原来那个骄纵的安国公之女,端庄贤惠的皇后,可能都不是她的真面目。皇宫其实折断了她的翅膀,她生来适合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好比现在身在这军营中,跟裴延讨论家国大事,也没有丝毫的怯弱。
    听到卫兵的通报,沈潆抬起眼眸,看到穿着甲的谢云朗,微微点头致意。她没有从前那么避讳,因为裴延知道了她的身份,不会再怀疑她跟谢云朗之间有私。谁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呢?她现在看谢云朗,并不是看什么谢家子弟,名满京城的才子,而是一个故友,以及现在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
    这几人都见过沈潆,看她出现在军营里,还有些惊讶。裴延说道:“如今大同城不好进,我把夫人和孩儿暂时安置在附近的村子里。她对京中的事情熟悉,来这里也好帮忙出谋划策,大家不必避让。”
    众人这才知道裴延已经当了父亲,纷纷恭喜他。只不过这女子本只是个妾室,怎么摇身一变成为夫人了?大伙也没深究这个称呼,只道有空去看看小公子,再送上一份贺礼。
    裴延一一抬手谢过,对几人说道:“现在想必皇上出兵鞑靼的事情,诸位都知道了。”
    陈远凝重地点了点头:“这几日弟兄们都在谈论此事。我们跟鞑靼作战多年,最是清楚。本来鞑靼这次出兵就不是要侵占大业的领土,而是皇上慢待鞑靼的使臣,甚至将四皇子扣在天牢里。人家也是被欺负得没办法了,才要出兵。看皇上的样子,是要打到王庭去?”
    常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打就打呗!就京卫那些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家伙,最后还是要我们西北军擦屁股,你们信不信?到时侯爷再带我们打个大胜仗!”
    军帐里头安静了一瞬,明白的人自然讳莫如深,不明白的人也闹不清楚状况。
    “皇帝要杀我。”裴延平静地说道。
    “啥?”常海蹦了起来,“他疯了吧?杀了侯爷,谁给他保卫边疆?”
    “这其中的内情说来复杂。不瞒几位,若皇帝执意杀我,我不打算坐以待毙,你们可愿意随我起事?”裴延问道。
    帐中的几人面面相觑,有点没有反应过来,裴延在说造反的大事。过了会儿,陈远道:“我们是侯爷带着起来的,与侯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侯爷要做什么,我陈远都跟定您了!”
    剩下的几人也纷纷振臂呼应,只有谢云朗没有说话。
    裴延起身抱拳道:“多谢几位抬爱,我并非有野心,贪恋权位之人,今日所为,情非得已。但大家放心,我也不会让兄弟们枉送性命,且看皇帝下一步如何做。诸位出去以后,照常操练即可。谢参军留下。”
    陈远等人知道他有话要跟谢云朗单独说,纷纷告退。
    等账内只剩下裴延,沈潆和谢云朗三人的时候,裴延问谢云朗:“谢参军从进来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难道是有什么顾虑?”
    谢云朗看了沈潆一眼,他本是极出众的相貌,带着份世家子弟的高雅和云淡风轻。如今身上穿着简甲,逼出了几分英气,更显得人中龙凤。谢家子弟本就多才俊,谢云朗不愧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觉得,他们公然在这里讨论怎么反皇帝,还是要顾虑沈潆的心情。她那样的身份,卷在这样的事情里,终归尴尬。
    沈潆似乎知道谢云朗所想,轻语道:“大人不必有顾忌。我同侯爷一样,已经下定决心。”
    谢云朗这才开口:“依我所见,皇上这回让半数京卫直逼漠北,一是为了对付鞑靼,还有防备西北军的意思。侯爷请看舆图。”他上前,站在桌子前,手指着桌上展开的军事舆图,说道:“朝中本来没有做大战的准备,粮草和冬衣等供给都不充足,贸然追进鞑靼的腹地,京卫可能有覆灭的危险。可是侯爷看这几个卫所,都是早年因为气候原因荒废了,但基本防卫的功能还在。如果皇上驱除鞑靼后,直接让京卫驻扎在这附近,与西北军就会形成对峙的局面。”
    “谢大人不妨直说,皇上此举的意图是什么?”裴延问道。若论起对皇帝的了解,恐怕没人比得上与皇室打了百年交道的谢家。
    谢云朗接着说道:“侯爷若要举兵,需要占一个快字。您应当知道,举国二十三个行省,恐怕多数还是支持皇上,最多是中立不表态。如果京卫挡在这儿,耽误了您打入京城的时间,到时候等皇上将其他行省的兵力全部调过来,扑灭您这一支西北军,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裴延凝重地点了点头。到了这会儿,他才算明白,裴章不是莽撞,而是做了防范的措施。抓不到他,就阻止他。裴章自知裴延善于打战,西北军肯定为他所用,硬碰硬可能不是对手,所以就用了这么个拖延的法子。到时候倾举国之力,还愁对付不了屈屈一支西北军么?
    沈潆问道:“谢大人有何妙计?”
    “我这几日也在想,如果为了争这个皇位,而要重现当年九王之乱时生灵涂炭的局面,那所作的一切又有何意义?最好的办法是,能够逼皇上主动退位。”
    “这是不可能的。”沈潆脱口而出。
    谢云朗下意识地看了裴延一眼,沈潆的态度难道不会惹得他怀疑?裴延道:“我都知道了。”
    这下换谢云朗震惊了。沈潆居然把所有事情的事情都告诉了裴延,而裴延也全盘接受了?
    像他们这样年少时代就认识的人,对沈潆活着,多少抱着再与故人相见的欢喜,不会去深究起死回生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裴延与沈潆相处的时日实在太短了,过去甚至还是陌生人,他能接受,证明是真的爱她,把她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
    谢云朗心中百感交集,有不甘,有懊恼,还有悔恨。沈潆适时地说道:“侯爷,我跟谢大人去外面单独说两句话。”
    裴延自然不会阻止。到了这个时候,他对沈潆已经没有任何猜忌和疑虑,他信任她,如同自己。她跟谢云朗之间,从前光明正大,以后自然也不会生出什么龃龉。年少时的交情,就是人生的一个印记。谁没有过去呢?
    沈潆和谢云朗走到了帐外,天高云淡,校场上在热火朝天地演练着。沈潆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地上说道:“坦白说,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何你会帮侯爷,又支持他对抗裴章?以谢家在大业百年的根基来说,你这么做,未免太过冒险。”
    谢云朗抿了下嘴角,她很敏锐。
    “还有,你应该知道蓝烟的真实身份吧?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就算永王有旧部,也多被裴章清理得差不多了,她如何能够在短短的时间里,在京城拥有那么大的势力,甚至都能往内宫塞人?是你一直在帮她,还是有别的人?”
    “我……你只要知道,我没有恶意,也想达成您所愿。”谢云朗避重就轻地说道。
    “谢云朗,我不管你或者你们有什么打算。侯爷跟裴章是不一样的。”沈潆踢着脚边的石子,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想要的不是权力,也不愿看见很多人死。所以,请留一点余地。”
    谢云朗抱拳,重重作揖:“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一时无话,沈潆便径自回到帐中,裴延还在研究舆图,拿手指在图上指指点点。她知道裴延的性子单纯,未必能看破这背后的种种蹊跷。他是个很简单的人,想要什么便拼尽全力去做,尽最大可能不要连累到无辜的人枉送性命。
    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不敢拿这一帮出生入死的同袍的前程和性命去赌。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裴延问道。
    沈潆坐在一旁,轻松地说道:“我们也没说什么。侯爷这会儿还是暂时按兵不动,且看看京城中的情况。也许不用大动干戈,便能化解眼下的困局。”
    那个一直隐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的人,也该浮出水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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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章
    夜幕降临,小村庄显得格外静谧。
    窗外传来扑簌簌的声响,裴延睁开眼睛,将手从沈潆的脖子底下抽出来,缓缓地支起身子。
    他将身上的毯子大部分盖在了沈潆的身上,套上靴子,又取过衣架上的披风,就出去了。
    青峰已经逮了鸽子,猫在屋檐底下,拿了把小米喂它。
    他发现裴延站在身后,吓了一跳,摸着胸口低声道:“爷,您怎么不出声啊?我以为您起不来呢。”
    这个小院子统共就三间草屋,晚上睡眠浅的连隔壁起床上茅厕都知道,裴延那屋里的动静,青峰自然也能听得见。
    裴延将鸽子拿过来,取下腿上的纸条,看了一遍:京中勿念,稳住西北。
    “裴夫人说什么了?”青峰问道。
    裴延将纸条揉进掌心里,看了远处一眼:“他们要行动了。”
    “他们?”青峰不解,“京里不就留了裴夫人?”
    裴延扯了下嘴角。蓝烟一介女流,如何能够操起这么大的一盘棋?饶是他再迟钝也明白,蓝烟的背后还有人,这个人的一双手能够翻云覆雨,把每个人都算在这个棋局里,绝非等闲之辈。
    过往裴延每次与蓝烟交涉的时候,发现很多关键的决策,蓝烟都无法当场给他回复,而是要过几日才能有结果。这不是去请示后面的那个人,又是什么?
    而且蓝烟说她被人所救,联合永王和定王那些人的旧部,重回京城。这里本身就漏洞百出。以裴章的手段,永王和帝王的势力必定被连根拔起,怎么可能还能支持她在京城里弄出那么个情报四通八达的歌月坊来?
    裴延知道自己不过是恰好被他们选中,毕竟扳倒裴章以后,总得有人名正言顺地收拾残局。不管自己是否真的为先帝之子,充其量不过是那股势力与皇权相争之中的一粒棋子罢了。
    他装糊涂,就是不想较真。只要能让他保住想要的东西,他并不介意做这颗棋子。毕竟他没裴章那么大的野心,要建立什么不世的功勋,作伟大的帝王。他的愿望很简单,实现自己对沈潆的诺言,能保家国平安,那就足够了。
    “爷,你在想什么?”青峰问道。
    “没什么。”裴延对青峰说道,“明日我要单独去一个地方,需三五日才能回来,你留下来照顾他们。”
    青峰担心地说:“您要去哪里?现在边境的局势这么紧张,万一被徐都督和大同知府发现了您的行踪,那就不好了……您如今不是一个人了。”
    以前裴延也常有在战前独自一人去查看边境防线的情况。不过那个时候他是为了打胜战,而且他孑然一身,单独行动更加方便。
    裴延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有分寸。”说着,就把鸽子塞回了青峰手里,“待会儿给宋远航和昆仑飞鸽传书,我有事情交代给他们。”
    青峰尾随着裴延到了主屋,给他点了盏烛灯,放在简陋的桌子上。裴延提笔,很快写好了两张纸条,交给青峰。希望他能尽绵薄之力吧。他跟裴章不一样,裴章是要把所有挡路的人都除掉,好确保不会有人威胁自己的地位。可越是这么做,积下的仇怨越多。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万无一失的人。
    裴延甚至觉得裴章有些可怜。就这几日徐器的动向来看,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兄弟,妻子,亲信,最后都没有人全心全意地站在裴章那边,这何尝不是种悲凉?但走到这一步,皆因为他的多疑和算计。
    于裴延而言,胜负固然重要,生死却没那么重要。做人留有余地,才不至于最终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而且裴章到底跟沈潆夫妻多年,夫妻情分不在,亲人的感情犹在。沈潆未必想看到他死。
    裴章向青峰交代好一切,回了房间。他脱下披风挂在衣架上,轻手轻脚地上了床。但身上到底沾了寒气,一进被窝,沈潆就感觉到了。她转过身,睁开迷蒙的眼睛,问道:“怎么起了?是定哥儿醒了吗?”她作势要起。
    小定哥儿本来跟娘亲睡,被亲爹无情地赶去了隔壁的房间,只有易姑姑作陪。易姑姑倒也乐得跟可爱的小团子在一起,只不过夜里孩子隔三差五地要喝奶,沈潆随时都得过去。
    裴延按住她的肩膀道:“没事,定哥儿没醒,是我睡不着,出去走了走。”
    沈潆放下心来,轻靠在裴延的怀里,迷迷糊糊地说道:“你不用担心,裴章这几年树敌不少,很多人想对付他。他应该暂时不会有空闲找我们的麻烦。”
    裴延借着窗外漏进来的几缕月光,摸着沈潆乌墨一般的长发:“其实你不恨他,对么?”
    他的声音并不温柔,因为嗓子受过伤,有种异于常人的沙哑,实在算不上好听。而且他总能很好地藏住情绪。沈潆的睡意去了大半,抬眸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只是在聊家常,并没有要追根究底的意思。
    “我不恨他。”沈潆轻轻地说道,“无爱亦无恨。”
    因为不爱了,所以连恨的必要都没有。恨是因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恨的那个人有着太重要的意义,所以才能主宰另一个人的情绪。
    裴延扯了下嘴角,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本来就有些傻。他并不是怀疑沈潆的感情,他只是想确认,自己刚刚的那个决定对不对。
    “睡吧。”裴延躺下来,闭上眼睛。
    沈潆想了想,还是说道:“但我不想看到他死。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留他和他的妻儿一条生路?他当年派人杀永王和定王,才有今日蓝烟来报仇。固然他不死,或许将来也会让他的孩子来报仇。可是,我不想你变得跟他一样,做个双手染满鲜血的人。”
    裴延把她轻轻地按在怀里,说道:“我跟他本来就不一样。”
    他这话,算是做了结语,并不想再深谈下去。
    沈潆识趣地不再说。他虽然嘴上说不介意她跟裴章的过往,但这并不意味着心里真的毫不在意。男人都是有自尊心的,聪明的女人不适合一再去触碰那些底线。
    她把他冰冷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笑着轻语道:“这样会暖和得快些。等暖了,就好好睡觉,别再胡思乱想了。”
    裴延的喉结滚动,睁开眼睛,像狼一样将她压住:“为夫有更好的办法,你要不要试试?”
    “你别闹,很晚了……”沈潆嗅到危险的气息,双手抵着他的肩膀,别过头。明明睡前刚刚来过,他真是精力旺盛,她都快招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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