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分,沈玦命人在小花厅布下酒菜。花厅虽然小,但很敞亮,开门望出去便是花苑里的小池塘。几支棠棣花开得灼灼,直伸进月洞里来。这还是他们仨头一回坐一块儿吃饭。之前沈玦伤得下不来床,好不容易下床又公务缠身,怎么也拨不开空。沈玦坐在主位,托着衣袖给持厌布菜。今儿的菜色很清淡,一眼望过去青青白白的一片,少盐少油少糖,是特意按照持厌的口味来的。
    “喝酒么?”沈玦问持厌。
    持厌摇头。
    夏侯潋说:“他只喝白水。”
    “梅花酒喝么?”沈玦问,“用白梅浸的,没什么酒味儿。”
    夏侯潋拍拍持厌的肩膀,“尝尝看,男人不喝点儿酒怎么行?”
    持厌低头看着夏侯潋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搬着杌子到沈玦另一边坐下。
    夏侯潋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愣愣地望着对面的持厌。
    持厌低着头戳米饭,“我不想喝。”
    他闷不吭声地夹菜吃饭,眼睛只看自己的碗,但谁都能看出来他在生气。夏侯潋一方面摸不着头脑,一方面又觉得稀奇,持厌竟然会生气了。
    “持厌你怎么了?”夏侯潋伸出手在持厌眼前晃悠。他左想右想,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持厌。
    “你骗我。”持厌低低地说。
    夏侯潋愕然道:“啊?”
    持厌垂下眼,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澄静的双眸,脸上有显而易见的落寞。“你以前说,娶媳妇儿只能娶女人的,要比自己小,还要贤惠持家,会做饭会女工。小少爷一个都不符合,可你娶了他。”
    夏侯潋哑口无言,想解释又笨嘴拙舌,过了老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我那时候本来是喜欢女人的……”打眼瞥见沈玦越发寒凉的眼神,自己咬了自己舌头一下,硬把话儿囫囵吞了回去。
    他爷爷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好了,俩人一块儿得罪了。
    沈玦放下筷子,取过沈问行手里捧的巾栉掖掖嘴,道:“阿潋教你的没错,只不过他教予你的是世俗的道理,阴阳谐和合乎人伦,按照常理,的确该男娶女,女嫁男。不过,‘人情之所不能已者,圣人不禁’,只要相互欢喜,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妨碍?若你日后碰上喜欢的,无论男女,随自己心意便是。”他转了转手指上的筒戒,笑了笑又道,“还有一点你误会了,你弟弟没有娶我。他既然住在沈府,又随了我的姓,自然是嫁给我了。”
    “……”夏侯潋想要反驳,沈玦凉飕飕一个眼神扫过来,夏侯潋闭了嘴。
    持厌呆住了,睁大眼睛望着沈玦,沈玦也默默看着他,他又转过头望了望夏侯潋,低低地重复道:“随自己心意便好么?”
    “自然。”沈玦道。
    持厌问道:“那我可以嫁给你们俩么?”
    满堂寂静。夏侯潋动作迟缓地扶住了额。
    花圃外面繁花绿叶在风中簌簌地动,夕阳昏黄的光影在地上灿烂生辉。
    沈问行立在香几边上,默默地想,舅老爷脑子不大灵光的样子。
    沈玦微笑道:“不,你不可以。”
    用过膳,天已经黑了,三个人回到书房。夏侯潋关上门,落下帘子,点亮各处的烛火和灯笼,一室荧然。沈玦在案后落座,持厌背对着沈玦和夏侯潋,解开上衣,月白色的家常袍子和雪白的里衣褪下,露出紧实又精悍的肌肉,以及纹满整个背部的黑色修罗图腾。
    “地图就藏在这图腾里面?”夏侯潋端详着持厌的纹身。
    持厌点点头,“按照这副地图,我们可以从雪山北面上山,到达临北侯府。”
    “你上过雪山么?”
    “上过,”持厌说,“临北侯府在山腰,上山一般从怀朔城北门出去,从南面上,南面坡缓。北面坡陡,而且连着大雪原,很容易迷路。”
    沈玦把奏折堆到一边,在乌木案上摊开丈八匹纸,“我把地图摹下来。”
    “少爷你还会画画?”夏侯潋好奇地凑过脑袋,“你怎么什么都会?”
    “以前闲着无聊画着玩玩儿。”沈玦好像想起什么,干咳了几声,推开夏侯潋的脑袋,在雪白匹纸上落笔。
    夜晚静谧无声,只有烛花轻微的爆响。沈玦摹好了图腾,持厌把衣裳穿好,坐到书案边上。夏侯潋左看右看,实在没看出这修罗恶鬼哪里像一幅地图。沈玦淡淡瞥了他一眼,将整幅画儿掉了个个儿,然后在空白处填满朱砂。
    随着鲜红的线条连成一片,地图缓缓现出了形状。
    “下面是山路图,上面是侯府地图。”持厌指着侯府,“侯府外围五步一哨亭,十步一望楼,里面关卡重重,过一道门查验一次身份,很难混进去。”
    沈玦沉吟了一阵,道:“办法我帮你们想,先不急。持厌,你说说百里鸢吧,我们之中,只有你最了解她。”
    持厌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沁凉的天风穿进月洞,勾连在他指尖。他沉默了片刻,说:“我遇见她的时候是在紫荆关,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犯病了,倒在雪原上。朔北太冷了,有很多醉汉喝醉酒躺在路边,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冻死的尸体。我以为我也要死了,但她救了我。”
    “她为什么要救你?”沈玦问。
    “她说她小时候听我吹埙不小心冻晕了,是我把她抱回了屋。”持厌说,“可我不记得了,除了她带我上雪山,我只有十四岁的时候跟着住持去过一回。”
    “十一年前……她才一两岁吧?这么小就会听埙了?”夏侯潋震惊。
    沈玦微微蹙起眉,问:“你熟悉她么,持厌?”
    持厌点点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穹,轻声道:“百里一直都是个小孩儿,很小很小的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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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雏踩着月光回了云仙楼。她这几天害怕刺客报复,在相识的一个姐妹家避风头。沈府她是不敢待的,沈玦好像不怎么待见她,每回见了她眼神都发着冷,只有夏侯潋在的时候他脸色才会缓和一点。她疑心沈玦是装给夏侯潋看的。
    后来她才知道原因,有一回她在茶楼喝茶,听见邻桌嚼舌根,说她是夏侯潋的老相好,是红颜知己。这话儿铁定是传到沈玦耳朵里了,难怪他总是对她没有好脸色。
    百里鸢已经出城了,她听闻厂卫在开平卫发现了她的踪迹。阿雏心里一面觉得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一面又担心,百里鸢……她记忆里的阿鸢,要是被抓到了,会怎么样。
    会死的吧。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她总是忍不住想起百里鸢月光下又黑又亮的眼睛,想起她甜甜地喊自己“姐姐”的模样。一个人做戏真的可以以假乱真么?她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使劲儿甩甩头,她叹了一口气,进了门。
    因为伽蓝的事儿,云仙楼许久没有开张了,处处显着冷清。姐姐妹妹都在堂下搓牌九打马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见她回来,有人懒洋洋打了个招呼,她点了点头,回到自己院子。阶下堆满落叶,花圃里的花儿都枯了,枝蔓乱长,伸到小径上来。她打开红漆门,燃起桌上的一截短蜡,光盈盈地亮起来,她背后的影子拖着一长条,伸到屋顶上去。
    她把包袱放在鼓凳上,转过身掀开落地罩上的珠帘,黑暗里影影绰绰现出一个矮矮的人影儿,坐在她的拔步床上,一双脚挨不到地,悬在红木脚踏上面。阿雏看见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黑暗里睁开,百里鸢缓缓地露出一个殷红的微笑。
    “你回来了,姐姐。”
    阿雏尖叫了一声,一跤跌在地上,差点打翻了烛台。她转身连滚带爬想要出去,两个刺客关上了门,守在门口。她贴着门转过身来,黑暗里百里鸢一步步踱出来,站在她的跟前,低垂着漠然的眼,俯视着她。
    要死了么?她惊惶地想。她给夏侯潋通风报信,一定会被杀的,像所有死在伽蓝刀下的人一样。
    她闭上眼,寂静里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寒冷攫住了她,手脚都发着凉。她等待着一把刀或者一把匕首,刺进她的胸膛。
    忽然,一阵熟悉的乳香味萦绕鼻尖,她被一双柔软的手拥住。
    百里鸢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道:“姐姐,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朔北吗,我来接你了,姐姐。”
    作者有话说:
    敲黑板。 本文真的he,真金白银的he。 番外会让潋哥喵喵叫的。
    第126章 孤鸢飞雪
    阿雏一把将她推开,手脚并用往边上爬。
    百里鸢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怀抱,方才阿雏的温度顷刻间就散了,她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一寸寸变得冰冷。她抬起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姐姐,你怎么了?我来接你呀。”
    阿雏靠着墙,警惕地望着她。
    “你担心我罚你对不对?”百里鸢忽然笑了,“我原本是想罚你来着,毕竟你背叛了我啊。要不是你,沈玦这时候已经死了。可是后来我气消了,我想还是算了,阿雏姐姐只是个普通的女人,那时候一定是被我的刺客吓到了。”她站起来,继续道,“所以我给你了五天的时间冷静,等你缓过来。姐姐,你还没有缓过气儿来么?没关系,等回了雪山再慢慢适应也是一样。”
    阿雏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平稳着声气儿道:“我……我不想去了,阿鸢,你自己走吧。我保证不去报官,你快走吧!”
    少女站在烛光前面,从下往上望去,她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阴影,辨不清神色是喜还是怒。她微微垂下眼帘,望着阿雏,“我们不是姐妹吗?姐姐和妹妹应该待在一起呀。”
    “我……我近日身子不舒坦,受不了舟车劳顿。朔北太冷了,我扛不住,要不……要不你明年再来看我?”阿雏强扯出一个微笑,目光往百里鸢身后的窗子飘。窗洞离她有点远,她没有把握穿过百里鸢爬出去。越想越绝望,阿雏浑身都发着抖。
    阴影仿佛又更深了一层,阿雏竭力想看清百里鸢的神色,却只看见她瓷白的下巴和殷红的嘴唇。屋子里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不说话,阿雏捉摸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恐惧像毒蛇,舔舐着阿雏的手。
    “我有的时候真想剖开你们的胸腑看一看,那里面跳动的心脏是热的,还是冷的?前一刻还亲热地喊我阿鸢,转头便可以向别人出卖我!”百里鸢低低冷笑,“我原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阿雏姐姐。你在发抖,你怕我么?是不是你也觉得,我是一只恶鬼?”
    她俯下身来,直勾勾地盯着阿雏的双眼,“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么吞下极乐果跟我离开,要么就去死。”
    极乐果!阿雏打了一个激灵,眼前又浮现青石板上直挺挺的尸体,雕花大床上枯骨一般憔悴的妓子,百里鸢的双眸似有血色,她从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里看见尸堆成山。
    “我不要!”阿雏蓦地尖叫起来,一把推开百里鸢,拔下发髻上的金头攒珠玉钗对着她,“你这个疯子,你口口声声叫我姐姐,暗地里却害了云仙楼所有的人!你和沈玦有仇,你去杀他就好了,为什么要牵连无辜的人!你……”阿雏簌簌发着抖,咬牙切齿道,“你爹娘说得没错,你就是一只恶鬼!”
    阿雏的话儿恍若一把利刃刺入心脏,百里鸢眸中浮现狰狞之色,抬手想叫刺客进门,却看见阿雏眼中汩汩流下泪来。泪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像碎成了千万瓣珠玉。百里鸢微微一怔,脸上的狰狞慢慢消退下去,她垂下眼帘,转头望向窗外簌簌摇动的棠棣花,轻声道:“姐姐,上次我给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你还想听吗?”
    她没有等阿雏回答,自顾自地说起来:“九弟弟死了之后,爹娘再也不许我下山。山顶上的日子真的很无聊,如果你在那个地方待过你就会知道,除了雪就是天,除了天还是雪。白茫茫一片,连多余的颜色都没有。我每天都堆雪人,雪人多得站不下,我就把雪人推下悬崖,堆新的。老尼姑看我可怜,开了庵里的藏书阁让我去看书。我翻到许多本古医书,里面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老方子。我挨个试,雪狐不好抓,黄鼬兔子老鼠都被我试死了,我就拿自己试。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我再也无法长大了。”
    阿雏怔怔地放下钗子,百里鸢转过身来,遥遥地望着她,“阿雏姐姐,我出生在大雪纷飞的乾元十八年正月初十,我出生那天天狗食日,家里来了一个老和尚,说我是降世的恶鬼。”
    “你……你今年十九岁了么?”阿雏瞪大双眼。
    “没错。”百里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像个怪物对不对,九年了,我才长高三寸。常人十四岁有天葵,我去年才有。和你一样,我爹娘也这么想,我是个怪物,该死。”
    她想起很多年前,爹娘带着大夫上山给她看病,她很高兴,这是爹娘头一回上山来,是为了她。她躺在拔步床上,看那个大夫捏着她苍白的手腕。大夫捏了半晌,没吭声就出去了。
    大夫的脸色不好,她心里忐忑,偷偷摸摸爬起来。她有预感,她可能再也好不了了。其实不长大也没关系,永远当个小孩儿也很好。她想,这个病得的久一点,或许爹娘还会再上山来看她。她赤着脚踩过花圃里白花花的雪地,踩过穿堂冰凉的梅花砖。庵里死一样静,她只听见自己的光脚丫踏在地上的啪啪响。
    摸到了爹娘下榻的禅房,透过碧烟罗的窗纱,她看见爹娘端坐的影子,还有那个老大夫。老大夫捏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轻轻摇着头。
    “这是你们百里家的报应,老天爷降的罪!”她娘说,“这病治不好怎么办?她像一个怪物!”
    屋子里沉默了很久,她抱着膝盖,听簌簌的雪声。终于,她听见爹爹的声音:“罢了,送她去西域吧,她既然是恶鬼,就该像恶鬼一样命硬。送她去西域,从此,死生由她!”
    那话又冷又硬,传到她耳里是沁骨的凉。他们终于不要她了,像丢弃一只狗,扔到异国他乡,扔到一生再不相见的远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禅房的,爬上冰冷的床榻。“怪物”这两个字从娘亲的嘴里吐出来,在她耳朵里回响,最后变成凄厉的尖叫。
    “怪物!”“怪物!”她怔怔地想,她是怪物。
    她又翻起了医书,墨笔勾勒的花儿映入眼帘,细细的花瓣儿,蜷曲着收紧,像一圈尖尖的牙齿咬合在一起。她想起每当冬天过去,禅房外面就会开好多这种花儿,从山顶一直蔓延到山腰,像摧枯拉朽的火焰,那是山顶唯一艳丽的颜色。
    原来大雪之下掩埋的从来都是阴阴的杀机。
    “七月半对我来说不够用,它一年才发病一次,我等不了那么久!所以我提高了药丸的浓度,两倍不够就四倍,四倍不够就八倍。终于,我配出了极乐果。”
    “你把它喂给了你爹娘么?”阿雏怔怔地问。
    “我把药丸碾成粉末,倒进了百里家的水源。”百里鸢冷笑着道,“百里家在山腰,而我在山顶,有一条河从山顶的冷泉发源,他们每日用水都取自这条河。是不是很笨?在府邸周围建造哨亭,包裹得像一个堡垒,命脉却暴露在外。”
    “百里家……有多少人?”阿雏问。
    “不知道,没数过。”百里鸢笑着道,“总之我下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所有人都疯了。姐姐,你真该看看那个场面,那是我一生最快意的时候。”
    她提着一盏白兔灯笼,哼着歌在回廊上走,一面走一面在四处点火,火焰随着她的步伐蔓延开来,爬上大红抱柱,爬上彩画房梁,爬上屋脊上的脊兽。她的姐妹兄弟面孔痉挛地从屋子里爬出来,哭嚎着问她要极乐果。她面无表情地撒出一把粉末,他们争先恐后地在地上舔舐,衣裳被火烧着也无知无觉。
    她的父亲从火场中提着刀走出,烈焰在他身后燃烧,他的须发在火浪中飞舞张开,震怒犹如武神。
    他狂怒地嘶吼:“百里鸢,你这个畜生!”
    可是他最终仍旧没有抵抗住药瘾的发作,长刀哐当落地,手背和额头青筋暴突,他面孔扭曲地跪倒在地。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火海中漠然的少女,“我真该听大师的话杀了你……你是个恶鬼啊!”
    “是啊,你为什么没杀我?你没杀我,”百里鸢歪着头望着他,“死的就是你。”
    她转过身走出侯府,火海在她身后燃烧,废墟一处接一处地坍塌,从此亲缘尽断,她在这世上再无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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