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本寒,楚寔的脸上却已经是汗涔涔的,好似他再替季泠生产一般。
    产房里的稳婆奔了出来,浑身颤抖地跪倒在楚寔的面前,“皇,皇上,皇后娘,娘娘……”她说话已经说不完整,自是吓的,皇后有个三长两短,她也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长的,然而那胎相太过危险,稳婆不得不出来请示。皇后已经意识不清,哪儿还有力气再生孩子,除非是不顾大人死活,剖开肚子将皇子取出来,才能保住小的。
    楚寔闻言,也不待那稳婆说完,就大跨步地推开了产房的门,一股血腥气立即扑面而来。
    季泠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色雪白得好似冰雕一般,楚寔艰难地走到她的身边,双膝跪在床边拉起季泠的手凄声唤道,“阿泠,阿泠……”
    季泠隐约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可她的心早就被惊奇给占据了。她虽然心里知道自己正生产呢,可后来实在没了力气,似乎是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就到了一个中庭里,四周开着几扇门儿,她随意地推开了一扇,就进了现在的世界。
    刚一进去,她就看到了那噩梦般的夜晚,看到自己有多绝望的在流泪,看到自己吞金而亡。季泠惊得一下就捂住了嘴巴,然后便见到楚寔从外面匆匆赶来,穿过她的身体,直奔床边,那床上正躺着吞金而亡的季泠,疾言厉色地斥责伺候她的人为何没看好她。
    她看到楚寔将她身边的人全都清理了干净,繁缨、珊娘,也都该病的病,该送的送,她们的命运并没因为她死了就有所改变。
    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升月落,楚寔再娶,季泠好奇地去看那新娘子的模样,却又是大吃一惊,竟然会是苗冠玉,她不是太后么?
    季泠心下诧异,却不得不想,苗冠玉的命还真是大富大贵,注定要当太后的人,她嫁给老皇帝也做太后,嫁给楚寔将来恐怕也是太后的命
    如此即便隐约听见楚寔在呼唤她,季泠也不肯走了,她好奇得不得了,想知道楚寔娶了苗冠玉又会是何等景象,也会那般恩爱缠绵么?
    恩爱么,似乎是有,缠绵却是未必。这对儿夫妻就如同其他大部分夫妻一般,男主外,女主内,相敬如宾,彼此客客气气的。
    一开始苗冠玉倒是想往楚寔的外书房送汤水,可被北原和南安堵了几次之后,也就歇了心思,她始终未曾能踏足楚寔的书房。
    不过苗冠玉也没什么怨言,毕竟楚寔对她已经算是尊重有嘉,除她之外再没别的侍妾,这也是苗冠玉逢人就炫耀的根本所在。
    季泠偏偏头,想着原来楚寔还真不是多好色之人。且不提侍妾的事儿,即便是和苗冠玉,同房的时候也不多。反正至少跟季泠想象的不一样,怎么这个楚寔和她的楚寔相差那么多?不是一日不近身都耐不住的么?
    后来季泠飘到楚寔的书房才发现,原来这人也是有欲望的,不知怎的却不去寻苗冠玉,有时候竟然在书房里自己解决一番。季泠看得满脸羞红,只瞥了眼就赶紧退了出去。
    日子就这么流水似的闪过,季泠原以为能看到楚寔登上大宝的情景,只是那日忽有人给楚寔送了几名美人来。
    季泠想着这人怕又要铩羽而归了,谁曾想楚寔竟然留下了一人。季泠定睛看过去,又是一声惊呼,那女子居然和她生得七分相似。
    楚寔似乎也看呆了,将人留了下来。只是他并未近她的身,视线偶尔放在她的身上,却不知在想什么。
    在他出神之际,季泠眼见着那像她的女子拔出淬了毒的匕首,她惊呼着想提醒楚寔,他那样警惕的人,一生不知遇到过多少次刺杀,可这一次竟然在愣神之际并没能躲过那女子的匕首。
    在匕首刺入楚寔胸口的一瞬间,季泠见他眼睛睁了睁,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就好似理所应当似的。
    再然后北原就闯了进来,一把钳住了那女子的手。季泠听得楚寔道:“放她走。”
    “放她走!”楚寔又重复了一遍。
    季泠看着眼前建起灵堂,偌大的“奠”字就写在堂前,楚寔的帝王之路居然就这么断在了那女子的手里,她至今都没回过神来。所以是因为她么?季泠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她很难受,各种滋味杂陈。难受于楚寔娶了苗冠玉,也难受于他最后死于女刺客之手,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如果这扇门里的那个她没自杀呢?
    那就是现在的她自己啦。
    一股力量扯着她的衣领往后一拽,季泠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中庭,这里还有另外几扇门向她敞开着。
    她有些迟疑地推开了其中一扇,然后看到了带着前世记忆的季泠被楚寔撞落了水。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只是越看越生气, 楚寔竟然那么对自己,她那么小心翼翼地讨好楚寔,楚寔对她的好意却是爱理不理的。
    也难怪季泠生气了,她这辈子从嫁给楚寔开始, 就是楚寔心存内疚所以小心翼翼地讨好她,这居养气移养体, 渐渐也就养出脾性儿来了。如今再看小媳妇一样的季泠, 她当然觉得有些生气。
    再看后来楚寔嘴里说着哄人的话, 最后却将她弃养至蜀中而另娶成康县主, 季泠当时眼泪就出来了,她的心好像跟门中的季泠连成了一条线, 她们的喜怒哀乐都是共通的,所以那种被欺骗的难堪、心碎也让季泠几乎痛入骨髓。
    季泠呆呆地看着红彤彤的洞房里, 成康娇羞地望着楚寔,而楚寔一脸麻木地坐在她的身边。喜娘端了一盘生饺子给成康, 问她, “生不生?”
    酸楚疼痛的眼泪顺着季泠的眼角滑落,耳边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清脆的砸在她的耳膜上, 为什么要哄她说一辈子就只有她一个妻子, 另一边却另娶她人呢?
    “阿泠,阿泠……”是那个人在呼唤她。
    季泠缓缓地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身体无力地倒在喜房的门口,泪流满面的蜷缩着, 恨不能再见不到那人,听不到那人。
    渐渐的季泠只觉得浑身冰凉,她能感觉到生命的力量从她的四肢被抽去,可她却没有任何想反抗的意思,万念俱灰地想着,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她当初还不如自杀呢。
    “痴儿,痴儿呐。”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伴随着钟声敲在季泠的耳膜上,让她顿时从梦中醒了过来,摸了摸自己潮湿的脸才发现,她居然看着门里的世界而迷失了自己。
    退出那扇门之后,季泠还久久回不过神来,一直在深呼吸,楚寔的呼唤越发急躁,可她偏就不理他,就让他着急去好了,自己要是死了才和他的心意呢。
    剩下的几扇门,季泠几乎都有些不敢去推开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都是她和楚寔,为何相处的结果却那般不同。可她到底还是没有抵住好奇心的引诱,推开了后面的门。
    门内,她看到还在襁褓中的自己就被楚寔抱在了怀里,可她的眼睛那么清亮却又那么悲伤,她记得一切,所以也无法原谅一切。
    季泠看着自己说着伤人的话,逼着楚寔退出了她的生命。她以为只要没有楚寔,她的一生就能如意。
    她看着她嫁给了韩令。
    那人对她的好,一丝一毫也不压于楚寔,甚至更甚。她的日子也的确如她所想的那般宁静安乐,她脸上的笑容也总是那般温柔冲淡。
    但季泠读得出来,她没有大笑,也没有大哭,她的心那么平静,平静得一点儿波澜也不兴。
    这样的人生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只觉得有些遗憾吧。那样的没滋没味,有些对不住这唯一的繁花人世。
    她心里没有爱,所以也就没有牵挂。季泠看着床上那个人,大着肚子也是难产,她没怎么拼命,好似觉得她的命就该如此,那么轻易就顺从了命运的安排。
    季泠恍恍惚惚地被人再一拽,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中庭。
    而这一次,四面八方似乎都有楚寔在呼唤她。
    那个声音又出现在了季泠的耳朵里,“痴儿,痴儿,该醒醒了。”
    季泠缓缓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飘在了浮云里,有些分不清真假来,无数个季泠的影子朝她汇聚而来,每一个都是她,也每一个都不是她。
    一念之差,便是再无相交的道路。
    “阿泠,阿泠。”这个声音的背后仿佛重叠着无数的声音,那个被女刺客刺杀的他在喊她,那个眼睁睁看着她因寒毒死在宫外的帝王在喊她,那个知道她难产而奔来的他当着她丈夫的面在喊她,那个欺辱了她的他也在喊她。
    季泠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可她忽然有种感觉,她这一睁眼却不知会回到哪一扇的门背后去。
    “阿泠,阿泠……”楚寔握着季泠的手,心慌地发现她的手那么凉,凉得他的心沉入了冰窖里。
    突然,床上的季泠好似窒息的人被人突然灌入了空气一般,拼命地吸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阿泠!”
    疼痛顿时席卷了季泠的全身,但力量也渐渐在她身体重新蓄积,她自以为在怒吼地道:“楚寔,你这个混蛋!”
    天下敢这么连名带姓骂楚寔的,大概也就只有季泠了。
    “是,我是混蛋,我是混蛋。”楚寔几乎喜极而泣,“等生下这臭小子,你随便怎么罚我都行,好不好?”
    阵痛袭来,仿佛撕人欲裂,季泠泄愤地道:“一年,不,三年都不许你再近我!”
    “再用点儿力,孩子就出来了。”楚寔将手喂到季泠的嘴边,“你要是耐不住就咬我。”
    季泠果然毫不留情地一口就咬了上去,恨不能将他的皮肉咬下来呢。
    产房外,苏太后恨不能将不顾血污、不顾晦气冲进产房的楚寔拖出来,这成何体统,亏他还是皇帝呢。
    突然间一阵响亮的哭声从产房里传了出来,那声音洪亮得响彻宙宇,也撕开了天上那一层阴暗的幕布,让万丈晴光倾泻而下,驱散了笼罩在新朝的阴霾。
    劫后余生的楚寔轻轻理着季泠汗湿的头发,一手抱着新出生的皇子递到季泠眼前,抑制不住欣喜地道:“阿泠,我们有孩子了。”
    而季泠的回答是,“我梦到你娶了成康。”
    当时楚寔的脸色就灰败了下来,眼里甚至冒出了恐惧之色。
    季泠却是懒懒地闭上了眼睛,她本就刚生产,没有力气了困倦也是正常的。可她虽然闭着眼睛,却也知道楚寔怕要抓心挠肺地难受了。
    哼哼,季泠在心里冷笑,好歹也得收拾收拾楚寔呢,不管她做的梦是真是假,总要出口恶气才行呢,在她所看到的门里,都是他欺负她呢。哪怕最后他听从地退离了她的生活,可季泠又发狠地想着,他什么时候那么听话了?
    季泠在产房里待了一个月,因为产妇坐月子不能见风,不能洗澡也不能洗头,她自己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酸臭味,正好借着这个借口,说什么也不肯见楚寔。
    哪怕楚寔每每在窗下低声下气地许出无数愿来,季泠也不为所动。
    “阿泠。”楚寔的声音里带着祈求地道,“让我看看你好不好?咱们说说话行不行?”
    季泠嘴角噙着笑,说出来的话却很“无情”,“你走吧,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让我看看你好不好?”也难得楚寔居然有手足无措的时候。
    “你不走是不是想逼死我?”季泠问。
    楚寔再不敢多言,只能道:“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季泠侧耳去听,听见他的脚步远了,这才笑了出来,当然是背着长歌的,因为那就是个叛徒,心都向着楚寔的。
    长歌叹了口气道:“娘娘怎的这么狠心,你是没瞧见皇上,都没个人样儿了。”
    季泠看了长歌一眼,“别哄我了,我同皇上置气,你少在里面插手,否则我这儿也就留不下你了。”
    长歌见季泠一脸认真也不敢再多言。
    季泠也知道自己有些矫情,可她生产的生死之际,看到的那些事儿,就跟她亲身经历了一番似的,那种铭心刻骨的疼痛让她至今也心有余悸。她醒过来时,不过是诈一诈楚寔,谁知道他会有那般大的反应,以至于让季泠都觉得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楚寔也曾经经历过。
    因为心里乱糟糟的,身子也没养好,季泠正好借着坐月子的机会冷静一下自己。那些门中的季泠的选择,每一次季泠都觉得自己能认同,这一生她也无数次升起过那样的念头,可最终还是跟自己妥协了。
    别的不说,就说她本是楚宿的妻子最后却假死成了楚寔的妻子,这样的没有人伦的事儿,季泠至今都不愿去想,每每想到就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然而她就是没舍得这世间的繁花,没舍得那个哄她护她的楚寔,所谓蝼蚁尚且偷生,她就这么活到了现在,还觉得有滋有味,没白来一次这人世。
    季泠吸了口气,转眼再看看襁褓中的小胖儿子,忍不住戳了戳他嫩嫩的脸,又点了点他的鼻子,“有你这个小东西在,表哥是有恃无恐得很呢。”季泠才不觉得楚寔会如长歌说的那样“没个人样儿”,楚寔多会拿捏人心的人啊,知道她肯定要举手投降的。
    坐月子的四十天好容易熬了过去,季泠做的第一件事儿自然就是沐浴,光是那一头头发都洗了半天呢,她这辈子还从没这般邋遢过。
    等浑身清爽后,季泠觉得自己只怕洗个澡就瘦了三斤,推开窗美美的吸了口气,尽管外面夏日炎炎,可她依然觉得真是好天气。
    知道季泠今日坐满月子,楚寔早就在她的昭阳宫外等着了,因为阳光刺眼,季泠出去时有些看不真切地眯了眯眼睛,等他走近时,季泠才低呼了一声,不敢置信地看着楚寔。
    “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因这一惊,季泠早就把自己还要跟楚寔赌气的事儿望到了九霄云外。
    楚寔身上的衣袍空荡荡的,已经完全不合身,脸也瘦得叫人心惊,季泠才问了那么一句,眼泪就滑了下来。这人也太欺负人了,他自己把自己给折腾成这样,是存心让她难受么?
    楚寔抬手用拇指替季泠揾了搵眼泪,“阿泠,才出月子呢,别哭,伤眼睛。”
    季泠靠到楚寔胸口,轻轻捶了捶他的胸口,默默地流了一会儿泪才低声道:“表哥,你说我看到的都是真的么?你真的娶过成康么?”
    楚寔摸着季泠的头发并没反驳,他知道自己如果一口咬定季泠那是生死之际的幻觉,她最终也会相信。可有些事压在他心里沉甸甸的,他也实在想知道结果。
    “如果那真是我们的前世,阿泠,你会原谅我么?”楚寔说完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着季泠回答。
    季泠没抬头,也没离开楚寔的怀抱,低声道:“不原谅你,我在梦里已经试过了。到最后不过是害人害己,没有人开心。”哪怕她嫁给了韩令,以为就能解脱,然则心放不开始终是枉然。
    而对楚寔来说,有这句话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他实在害怕季泠还是不肯原谅他。他搂着季泠的手越发地紧,紧得好像恨不能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里,而成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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