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锋走后,海边就只剩下了我和黄药师。
    因为刚才的话,我有些不大好意思面对他,但又有些隐隐的期待,也不知是在期待个什么东西。
    黄药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夜深了,回去吧。”
    我有些不太想回去,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居住的客舍和黄药师的住处离得很远,故而在走到桃林边上时就要分别,黄药师没什么犹豫地走进了桃林里,我只好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朝着客舍走去。
    我已经踏出去好几步了,忽而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只道:“明日二更,我还在渡口。”
    脚步声远了。
    我一夜没睡着,满脑子都是一句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虽然桃花岛没有柳梢,约的也不是黄昏后,但意思总是对得上的。
    怪只怪石之轩给我的阴影太深,我当时又惊诧过度,没能有个正常的应对,前半夜我裹在被褥里静静地复盘,思考着当时要是怎么怎么讲,现在可能已经怎么怎么样,后半夜半醒半梦,脑子里又都是一些书生小姐月夜相约的话本故事,乱糟糟的。
    黄书生在隔天夜里二更时来得很是准时。
    欧阳锋没来,听着动静,应该是去了后山那边的海,他可能有点不太好意思见我们。
    我也不太好意思。
    二更月上中天,我没带琴,黄药师也没带箫,他仍旧立在那块离渡口最近的礁石上,见我来了,便点了点头。
    随即就是长久的无言。
    我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一屁股在沙滩上坐了下来,看着黄药师道:“黄兄夜观天象,可看出什么来了?”
    黄药师这才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天象。
    海岛的星空可能比岸上的要低,漫天星辰宛若天将倾,与之相比,月光似乎已经不能掩盖星辰的光芒,沙滩上一片雪白色。
    我没学过观星,只能看出明天应该是个大晴天。
    黄药师似模似样地观了一会儿星,又给出了一个似模似样的答复:“前些年观星,只能看出宋室将亡,帝星在北,这些年略有变故,但大势未改,今日一观,却见帝星南移,中原气盛,只不在宋室罢了。”
    我这倒是有些好奇起来了。
    我之前一直听说厉害的观星者能从天象推断出天下大势,但骗子极多,像黄药师这样言之凿凿的,我还从未见过,不由问他道:“帝星南移的意思,是原先的那个帝星不再是帝星了吗?新的帝星是中原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黄药师道:“这便是天机了。”
    我有些失望,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黄药师却摇头,只道:“没有不可泄露的天机,只是算不出,或是说出来反坏了天机,我观星的水准只在中上,只能算出帝星南移,想来若袁天罡李淳风在世,就能算出帝星具体是哪一人。”
    夸自己也能夸得这么清新脱俗的吗?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黄药师却没有笑,他又看了一眼漫天的星辰,眉头轻扬,说道:“不过我还算出了另外的一件事。”
    我连忙问道:“是什么事?”
    黄药师笑了,说道:“姑娘红鸾星动,想来再过不久,就要添一位如意郎君。”
    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黄药师看着我道:“我错了。”
    我啊了一声,问道:“算错了?”
    黄药师道:“我先前说姑娘这样的脾气做朋友足够,做情人却嫌少些惊喜,如今忽然发觉,并非如此。”
    我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我喜欢水灵灵的少年郎胜过这种三十来岁满肚子坏水的成熟男人。
    一个是百般撩拨别人,一个是被百般撩拨。
    撩拨别人时我可算得上不要脸了,被撩拨时却还是会脸红心跳到说不出话来。
    这可能就是女人吧。
    三更过半,我和黄药师仍旧在桃林边上分别,他之前布置的阵法已经小有成效,新种下的一片桃树里有三三两两的桃花盛开,和边上挂果的桃树放在一起,乱得像是仙人手笔。
    黄药师折了一枝开满桃花的树枝,我起初以为是送给我的,脸又有些不争气地红了。
    却不想他把桃花枝拿在手里,淡淡地端详了一会儿,并没有送我的意思。
    我忍不住问道:“你拿这个……”
    黄药师把手里的桃花枝飞掷出去,落到不远处的地面上,只道:“我原先想送一枝桃花给你,拿到手里才发觉过了季节的桃花开得并不好看。”
    我一时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黄药师转身进了桃林。
    我也是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走了的。
    第二天我没见到他,曲灵风说是一早看见他师父登船出去了,可能是桃花茶舍那边有事情。
    桃花茶舍是黄药师还没买下桃花岛时的产业,离桃花岛最近的一家用来统筹各地,那些秘籍之所以能那么快地传遍江湖,便是这茶舍的功劳。
    我有些失望。
    黄药师在第五天的夜里回到了桃花岛。
    然后送了我一枝红玉桃花。
    和桃林阵法布置下开得病恹恹的桃花不一样,黄药师手里的这一枝玉桃花开得极为茂盛,一枝十数朵,有盛开的,有半开的,还有些花骨朵,玉色带红,栩栩如生,最难得的是桃花和树枝的颜色有明显的区别,却是整雕而成。
    我对金银珠宝没有太多兴致,但这样明显上了心的礼物不一样。
    我确定我确实狠狠地动心了。
    但我并不是很能确定黄药师的心意。
    毕竟他从未亲口给我一句准话。
    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尤其是,在送了我这一枝玉桃花之后好几天,黄药师并没有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虽然每天夜里仍旧会去礁石上吹奏一曲,但跟我说话的次数还没有曲子吹得多。
    我从一开始的辗转反侧,渐渐地半睡半醒,后来仍旧像平时一样,一觉睡到天亮。
    就在我的心态几乎要失衡的时候,一次曲后,黄药师忽然说道:“腊月将至,夜里寒凉,海边不是久待之地,不如……”
    我惊道:“你不想再见我了?”
    黄药师眉头一挑,说道:“何出此言?我的意思是,不如改在石竹客舍见面,那里夜间毕竟比海边好一些,也不至于冻着姑娘。”
    我啊了一声,发觉自己最近确实是有些不太对劲了,可能是黄药师的态度让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导致脑子变慢了。
    我随即忽而想起一件事来。
    石竹客舍……是我住的地方。
    我最多就和黄药师在里面下过几局棋,这就要成为日后的约会之所了吗?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第138章 桃花记事(17)
    桃花岛是个小岛, 我住的客舍也不算大,依山而建, 有三五屋舍,待客的地方离住的地方尚有几丈距离, 严格来说,并不算是登堂入室了。
    但这也改变不了从天高海阔换到有瓦遮头的事实。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 明明什么都没改, 只是换了个地方, 感觉就额外不同起来。
    偏偏我还很难生出抵抗的想法, 毕竟黄药师大概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大多数时候,他来找我都是为了下棋, 偶尔也画些画,吹曲子倒是少些。
    我对画艺的了解不算深刻, 一定要我画些什么东西的话, 勉强也可以画个形似, 到了我这个程度,对肢体的掌控程度已经和常人不一样了, 但我没有认真学过,和会画画的人比起来总是有些差距。
    然而我并不想学画画。
    人会的东西多了,很容易秃。
    但这一点在黄药师的身上似乎并没有体现出来。
    我坐得很近,侧头看着正在描绘桃林风景的黄药师,他的长发从玉簪底下垂落了几道下来,颇有些碍事地洒在画纸上。
    黄药师直到最后一笔落成, 都没有去管它。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正在晾干的画纸,发觉这确实就只是一张风景画而已,并没有半个人影。
    我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黄药师也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我好奇地问他,“你叹什么?画得还不够好吗?”
    黄药师叹道:“画是好画,只是人不如意。”
    我已经对他的花言巧语有了些许经验,睁着眼睛盯着他看。
    随即就听他道:“假使刚才我身侧的人能替我拢一拢发,这幅画原本该更好的。”
    我有些麻木地说道:“黄兄,同一种法子用了十次以上,任谁也不会高兴的。”
    黄药师于是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我的错,所谓黔之驴,计止此耳,姑娘且容我几日,多读些书,再来哄姑娘高兴。”
    他说得倒是很诚恳,假如嘴角不要翘得那么高就更好了。
    我瞥他一眼,把桌上晒得半干的画拿起来看了看。
    一看之下,就觉出不对来了。
    我问他,“这墨怎么透着香?还是桃花的香气?”
    桃花香是很淡的,不凑近了闻根本闻不到,我先前离墨比较远,直到画纸拿近了才发觉。
    假如是别的香气,我也就不会单提出来问了,但桃花香保存不了多久,如今冬日里,连阵法都没能留住桃林里那些桃花,这种一闻就是新鲜桃花气味的墨就很稀奇了。
    黄药师笑了笑,说道:“这是前些年的旧墨,和桃花粉研磨在一起封存在罐中,当时制了又忘了,和几坛酒埋在一起,改阵法的时候想起来,酒已经被玄铁压坏了一大半,只剩碎坛子了,墨倒是好好的。”
    我有些感慨地说道:“总觉得你什么都会一样。”
    黄药师并不谦虚,只道:“总有人生来要比别人强一些,倘若众生一致,也就没有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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