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睛。
    眼前那弥留的幻象消失了,他睫毛轻颤,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之前所在的暖阁,而姜拂黎确实已经不在这里了。
    窗外,又一黎明已至,云霞壮烈如血。他举目望去,看见远处重华的士卒再一次不肯认命地与燎国的铁军厮杀在重云之间,御剑的狂澜似流星雨落地,扑卷向对岸的燎军营地。而顾茫殒身的血魔之河已逼至王宫暖阁之下。
    他走出阁去,迎着灿烂夺目的霞辉,站在初生的朝阳之中。
    修长的手指抚上雕栏,他凭风而立,看着这破碎混沌的河山,他忽然明白了所谓的天命——那命运并不是注定的,只是命运注定会给与人无数的试炼,仇恨、迷茫、误解……能泅渡至最初所期盼的彼岸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他垂眸望着那滚滚血浆奔流而过,最终抛下了用尽的逆转石,低声道:“师兄,我会选与你一样的路。”
    “你等我,我随你来了。”
    第195章 深处
    “你等我, 我随你来了。”
    墨熄说完这句话,遥远战场上的修士们忽然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啸叫, 而后天崩地裂一般, 王城角楼处忽然跃出一只遮云蔽日的巨鲸, 那巨鲸咆哮着,怒嗥着,灵体比从前人们见过的每一次都更具化,更庞硕。
    与姜拂黎战至正烈的花破暗蓦地抬头:“这是……”
    被墨熄彻底释放出来的吞天再也不是神武形态,它逐渐于壮丽云霞中聚成真身,绚丽无极,俯仰吐息间,端的是整城落雨, 金光漫照, 虹桥贯日。
    “圣仙兽?!!”
    花破暗骤然色变:“重华什么时候炼成了这种灵兽!!”
    姜拂黎身负重伤,却依旧咬牙一剑递去,对他道:“恐怕早炼成了, 花破暗,是你一直太看轻了人心。”
    “……人心?”花破暗森然冷笑, 脸上笼着一层近乎疯魔的阴影, “我一生当过奴隶, 君主, 国师……我遍换身份,尝尽百味,看尽了人世不公!人心是什么?不过是畜生心脏上刷一层金粉, 卑劣不堪!”
    他眯起眼睛:“人心从来与兽无异,胜者为王败者寇,就因为我先祖的一念之失,后嗣做了数百年的奴隶。所以我花破暗笃信厮杀与鲜血!我从未看轻人心,而是你——!沉宫主,是你将人心看得太重了!你未免太瞧得起这群人!”
    他一掌拂过姜拂黎的胸腔,原要击中心脏,却指掌一转,转而狠打在了姜拂黎的肩头。
    苏玉柔于战场上见姜拂黎支持不住,不禁悲呼:“拂黎……!”
    花破暗面目凶冷至极,眼中闪着血腥的汪洋,目光睥睨而落:“闭嘴你这个贱人!是你私下勾得他背叛于我,此账我尚未与你清算!”
    苏玉柔哀然道:“国主,求您放过他吧……当年是我带他逃走的,是我抹了他的记忆,他什么都不记得……却还记得曾授予您的断水剑谱……五年一剑春秋变,十载一剑逆沧桑,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不是他背叛您,是我啊……”
    花破暗神色微动,似有迟疑。
    苏玉柔心切姜拂黎,见花破暗有所犹豫,接着道:“他……他心底里总是记得您的,求您莫要伤再他……求求您……”
    姜拂黎厉声道:“你不必求他!”
    “……”
    姜拂黎在这时承受不住内伤,蓦地呛咳出一口血来,他后掠数丈,以剑拄地,抬头喘息道:“花破暗。你听好了。我确实是……仍能记起断续往事,但那是因为我自己厌极了你,憎极了你!记得你,只是因为……我恨你……已恨到了骨子里去。”
    花破暗微微眯起眼睛,沉默地盯着他。
    若是细看花破暗此时的眼神,那疯狂与残暴里其实是闪动着一丝惶然的。
    姜拂黎喘了口气,接着道:“这一生,无论是姜拂黎还是沉棠宫主,对你,最后都只剩了一句话。”
    那种惶然骤然一闪,花破暗面目豹变,怒喝道:“住口!”
    他隐约地知道姜拂黎会说什么,那一句话,是百年前沉棠魂散时没有说出口的,而他在这数百年的时光沉浮里,时常会于梦魇深处听见。
    他心中的危城已风雨飘飖了数百载,到今日,似乎那一道雷霆终将摧城而落。
    姜拂黎在飒飒风中望着他,眼神既有属于姜拂黎自己的冷漠,亦有属于沉棠的悲哀。
    花破暗陡地寒毛倒竖,他几乎是厉声喝道:“住口!你给我住口!!”
    姜拂黎唇齿相碰,那一句停驻了百年的永诀之言,终于在这一日,在故往旧事的重演中,被道出了口。
    “花破暗,我恶心透了你。”
    花破暗蓦地抿住嘴唇,神情扭曲古怪,像是想纵声大笑,又像是被触到了某处百年未愈的疮疤,面色陡地惨白下去。
    他眼瞳收缩着,异样地盯着他。
    苏玉柔见状,忍不住急道:“拂黎,不要再说了!”
    姜拂黎却不听苏玉柔的话,他接着道:“那一年,是沉棠赎你出奴籍,收你为弟子,送给了你花破暗这个名字。此时此刻,这个名字,我要替他收回来了。”
    “从这一刻起,你可以是燎国的国师,国主,不死的魔头,你可以是你想做想自封的一切。但是……你再也不能是花破暗。”
    “沉棠门下,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花破暗目光若血,眼中蛛丝猩红,咬牙切齿地低吼:“师尊……!”
    姜拂黎木然道:“我受之不起。”
    “……”花破暗手指捏得咯咯作响,“沉棠!你当真要逼我到这个地步?!”
    姜拂黎道:“我不是沉棠,我只是你从地府拖回来的一个活死人。你也不是花破暗,你只是当年他在学宫,误信的一条……”他顿了顿,白齿细微颤抖着,却字句清晰地道出这两个字——“恶狗。”
    他这句话说完之后,花破暗蓦地一顿,仿佛被无形的鞣鞭狠抽了一下。那张素来只有恶毒能生长的脸庞上,竟闪过一丝痛的神色。
    半晌后,他骤然仰头长笑,笑甚痴疯,连声狠厉道:“好——好好!”
    三声好罢,陡地狂怒,正欲再击,墨熄那边角楼上空搅动风云的巨鲸,忽然俯仰升入九霄,继而在众人的惊呼之中,爆发出璀璨耀目的阜盛华光,鲸啸吞天,浩尾触日,紧接着它猛地扑向了那洪流涛涛的血魔池之中!
    “圣仙兽!真的是圣仙兽!”
    “墨帅能召唤圣仙兽!!”
    花破暗此时已近狂暴,一招一式凌厉至极,取向姜拂黎。听众人这般呼喊,他不以为意,森然道:“能召唤圣仙兽那又怎样?召来了也只不过能保重华王城偏安一隅,这后生也不至于会——”
    不至于会为了这个已经没有了他恋人的国家牺牲。
    不至于会为了这个存在着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九州赴死。
    不至于,会为了这个曾指责他的爱人是叛贼逆子的国度,捐身殒命,同归于尽。
    可这番话还未说出,那边墨熄已引爆了圣仙兽的耀目穹光,朝着茫茫血海投去!
    “轰”地一声,势如卷席,天地震动!
    北境军的士卒们不由地恸呼出声:“羲和君!!!”
    “墨帅!!”
    花破暗一时大震,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疯了?!
    这人是疯了吗?!凭什么历经了那么多苦难,失去了所有亲眷所爱,受到了如此多的命运苛待,却还会走这一条成全旁人的路?!!
    能得到什么?为了什么?!!
    这个人……难道没有恨,没有私,没有欲吗?!
    为什么竟会做出如此抉择!?!!
    怔愣之间,姜拂黎已看准时机,一剑斩来!花破暗惊愕之间闪避慢了一拍,被刷地划破了肩膀,血花飞溅!花破暗闷哼一声,向后疾退,低头一看,只见得一道深狠狰狞的血痕纵于肩头,可见血肉下的白骨。
    姜拂黎执剑,在这决战的腥风中,望向花破暗这个百年未死的恶魔。
    他沙哑地,淌血的嘴唇启合着,低声道:“……想不明白,是不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但是……”
    他顿了顿,抬手一寸寸擦亮剑芒,罡风扬起,将与花破暗最后一决。姜拂黎一字一句道:“百年前,你是怎么在重华城外败北的,今天也仍旧一样。世上并不止沉棠会阻止你的野心,愿意以血肉之躯保护的邦国黎民的人,也从来……都不止沉棠一个!!”
    海沸山崩,挥斥八极——他猛地向花破暗袭去!
    而与此同时,角楼那边铺天盖地的血水溅起,墨熄在吞天的护体之下,扎入了红河血海深处。
    “姜药师!!”
    “墨帅!”
    战场一片惊呼。
    然而墨熄却不再听得到了,他已投身进了血海之中。而说来奇妙,明明是人生中最后的时刻了,他却觉得一切忽然都变得那么安宁与祥和。
    福至心灵般地,他在血海里,满目的猩红中,很快就看到了底部沉降的那一颗血魔兽心脏。
    他知道,只要自己毁去这颗心脏,一切就都结束了。
    血海会变成清澈的湖泊,花破暗会失去力量,堕为可以被斩杀的凡人。
    只是他自己——
    逆转石守护神明的话仿佛就在耳边:“九州得保,不过你会与血魔兽同归于尽,从此永脱轮回之外,不得转世投胎。”
    墨熄淡笑,没有再犹豫。他伸出手,触及那一颗跃动的血魔兽之心。
    顾茫融入魔兽,而他为仙灵。
    但他们终究还是殊途同归了。
    墨熄缓然落在在血池之底,他低声对那心脏说:“这是我最终选择的路,顾茫。等我陪你。”
    双掌覆上,光辉涌动。
    吞天的灵力与净尘的灵力在这一刻碰撞着,却并不是预想中那般厮杀凶狠的。或许正因为两位与灵兽连结的宿主曾是如此的缠绵,尽管血海深处波涛汹涌,怒海腾风,但墨熄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身体也越来越轻,像是迟来的解脱。
    在他周围,血水逐渐淡作了清澈的河水,随着血魔兽之心的覆灭,澄澈的河水像是纸上墨渍一般扩涌。
    慢慢地,血海不再是血海。
    吞噬九州的猩红,成了滋润沃土的流水。
    他蓦地呛出淤血,灵力流散,河水倒灌,渐渐地呼吸不过来。他仰起头,知道这就是命运的最后了。逆转石给了他两条路,一生一死,他选择了后者。
    顾茫与血魔兽融魂,尚能燃尽一生光明。
    他既是与圣仙兽融合的人,又……又怎能输给他的顾茫哥哥呢……
    他有些释然地笑了起来,这时候,天光透过水面洒下,仿佛无数金色的雨丝飘落在墨熄周围,那光芒越来越灿烂,好像天地之间落了一场瓢泼金辉的雨。
    甘霖轻落,细雨迷蒙,一切竟都在此刻变得那样安宁。
    而在这温柔的雨幕深处,墨熄忽然看到一个人影慢慢地出现。
    墨熄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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