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夫也看出来了谢毓的警惕,他叹了口气,说道:“谢姑娘,你大可以不必这么担心——因为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种毒的全部解法。”
    谢毓心里头本来已经放下了一半的石头又高高地吊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但是我并没有说不能解。”陈大夫给她了一个安抚的神色,随即严肃地看向了桃夭,“桃夭姑娘,这就要拜托你了。”
    谢毓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桃夭的神色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谢毓,她却是是知道些什么的。
    谢毓张了张口,哑声说道:“………桃夭?”
    桃夭闭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看向谢毓:“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你要听么?”
    谢毓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于是桃夭缓缓地开口——
    ——那是发生在前朝的事情。
    前朝的第三任皇帝,是个暴戾的君主,妄想将所有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
    于是流传了几个朝代的簪缨世家,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最先被杀鸡儆猴的,是金陵柳氏,一个扎根在金陵近千年的古老家族。
    那一夜,火光照亮了整个金陵城,被诬陷贪墨万万两银子的柳氏,九族男丁被抄斩,女子被充作军妓,送往西北大营。
    只有柳氏大房的嫡长女逃了出来,连夜走水路到了扬州,隐藏在万花楼中。
    “这‘美人恩’,就是那位青黛姑娘炼制出来的,她靠这个,杀死了暴君,最终将自己的夫君,也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承平侯傅钧扶上了摄政王的位置,而自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妃。”
    谢毓听得目瞪口呆。
    那位柳青黛,实在是位传奇女子。在前朝女子低位低下的背景下,她能有这般作为,实属难得。
    不过这故事里也有些漏洞——谢毓抓住了其中一个最大的怪异之处,奇怪地问道:“万花楼可是青楼,在万花楼中,学的顶多不过是伺候人的功夫,那位青黛姑娘是怎么学会制毒的?”
    桃夭正想开口,在一旁侧耳听着的陈大夫却突然插话道:“你不知道?”
    谢毓:“?”
    桃夭叹了口气,说道:“你没真正入过江湖,自然不知道这句话——‘扬州城下万花楼,一半卖人命,一半卖皮肉’。”
    她的眉眼忽然凌厉了起来,身上也带了一种先前未曾出现过的气势:“万花楼里除了歌女妓子,还有一等一的女刺客。”
    谢毓:“............”
    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是恍然大悟,还是惊吓感慨。
    之前还不懂为何桃夭身上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现在却都迎刃而解了——大概,桃夭便是个一等一的刺客。
    谢毓最终只是木愣愣地“哦”了一声,将话题拉回了最开始的主题:“所以,你知道这毒怎么解?”
    “是。”桃夭没有隐瞒,“其实大部分药材陈大夫也该是知道的,只是有一味药引,只有万花楼内门之人才能获知。”
    陈大夫也肯定道:“确实,我试过许多常见的药引,都没成功。”
    “——因为那药引并不常见。”桃夭道。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毓:“每一次煎药,都要加三滴处子血,一日两次,一共要喝上三四个月。”
    看着不多,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下定决心,每天往自己手上割几刀的。
    谢毓却是松了口气,眉眼都轻快了不少:“我当是什么——不过是几滴血,我身上应有尽有。”
    她一点没有勉强的意思,甚至桃夭觉得,若是要她一半的血,这姑娘也是甘之如饴的。
    桃夭苦笑了一下,目光变得悠远:“你可知道这毒为什么叫美人恩?”
    谢毓说:“难道不是因为那句‘最难消受美人恩’的诗词?”
    桃夭说:“那是其一,而最初,其实还有另一个典故。”
    “——这毒大部分时候都是妇人下给负心汉的,但若是那负心汉真能找到一人,为他心甘情愿献药,便能解毒。”
    谢毓讷然。
    都说最毒妇人心,女人确实能有最狠辣的心肠,但也能有最浓烈的、飞蛾扑火般的爱意。
    她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又想到了什么般,突然说道:“你就这么将万花楼的背后生意告诉我,没事吗?”
    ——她跟皇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桃夭这般谨慎的人气,按理不该说出真相才是。
    桃夭没有说话。
    她似乎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说道:“按理来说,我们是只收钱办事的。”
    “唯一一次破例,是青黛姑娘那次——据说整个楼的姑娘都出动了,那天,整个长安城的青石板缝隙里都留着皇党的血,之后光是收尸,就用了小半个月。”
    谢毓听懂了她的暗示,但还是有点不可置信。
    她轻声说道:“那什么时候,才会有第二次破例?”
    桃夭远远地看了眼北方的天空,外面蝉鸣声声。
    她轻飘飘地说道:“山河快要破碎的时候。”
    “比如——分明国库空虚,但有些人还要开战,整个边关民不聊生,打下的城池也没人治理的时候——”
    她没有说完。
    但言下之意很明显——
    谢毓微微地弯起了嘴角,接话道:
    “看来这第二次破例,就要到来了。”
    第56章 又见荷花酥(五))
    两个月后。
    正是盛夏。河道窄小的时候,在船上都能隐约听见两岸蝉鸣声声。若是日头好,毒辣辣的阳光一打下来,整个江南便如同在蒸笼里一般,直接让本就体虚的老皇帝将南巡进程腰斩了。
    好在原计划已经实现了大半,皇帝也没准备多留,当即清了河道,收拾收拾家当,带着刚收用的几个美人,准备回京。
    说到美人,谢毓没想到皇帝也是个奔五的人了,身体又不算很强壮,在这方面的精力还这么好,之前万花楼里来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都收用成了枕边人。
    ——还顺带捎上了一个扮作丫鬟的桃夭。
    谢毓只觉得牙疼。桃夭没瞒着她,几个姑娘都是做“人命生意”的那一挂儿,做起任务来无所不用至极,现在不过是委屈一下伺候个老皇帝,实在算不得什么。
    不过谢毓也有奇怪的事儿:“这些姑娘按理也不是清倌了,怎么……”
    她挤眉弄眼地暗示了一下,意思是怎么搞来“落红”的。
    “哎呀,我们有自己的办法啦,”桃夭卖了个关子,才说道,“随便下个药让皇帝老儿以为跟我们的姑娘睡过就好了,至于落红,取人血容易露馅,鸡血可不是应有尽有么?”
    谢毓暗自惊叹。这两个月她已经见识过了许多万花楼里头的新鲜玩意儿,但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神奇之物。
    “说到这个,我差点忘了,”桃夭一拍脑袋,跟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布包,在谢毓面前展了开来——里面放了几根银钗子,一根尖锐的银签,还有几个瓶瓶罐罐。
    她收起之前的嬉皮笑脸,正色道:“之后可能要不太平了,我将暂居后宫之中,能帮到你的地方不多,只能给你些暗器和毒药防身。”
    “切记。”桃夭盯着谢毓的眼睛,“该下狠手的时候,不能心软。”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这里面的大部分,谢毓都用不上。
    比如她正拿着用来拨炭火的银签子。
    这签子原来的用法自然不是这样,但谢毓自认没有凶残到能用这玩意去戳人家脑壳的地步,在原来的拔火钳找不到的情况下,便暂且拿它代替了。
    官船行得很平稳,且外面很安静,因而轻快的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谢毓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大概是白芷过来了。
    “阿毓,陈皮晒好了,要拿油纸包起来么?”
    果不其然,再下一刻,白芷就从半敞着的门外探进了一个头来。
    现在已经航行了五六天,已是到了黄河以北的位置。
    南方的夏天要比长安热上许多,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北地,整船的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地表情来。
    除了谢毓。
    ——气温不够,晒药材的时间也要增长,差点就没赶得上这次煎药。
    谢毓看见白芷,擦了擦汗,露出个笑来:“直接拿进来吧,我正好要用。”
    白芷点了点头,将脑袋缩了回去,没过一会,抱着个巨大的竹筛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那我就放在这里了?”
    她瞪了许久,谢毓还蹲在小炭炉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眼神没有焦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竹筛找了个空地放下了,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你最近怎么回事,一直神思不属的——之前做点心的时候还切到了手,这可不像你。”
    谢毓面无表情:“别把我肩上的两把火给拍灭了。”
    白芷:“......”
    白芷:“是谁说不信这些的?”
    谢毓捧着脸叹了口气,用小蒲扇将火扇旺了点,从竹筛里拣了几片陈皮,放到紫砂药壶中,盖紧盖子,才擦了擦汗,说道:“我现在恨不得把所有神仙都拜一遍,就希望这药真有用——最近太子爷除了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也没看出和往常有什么区别了——”
    “你莫不是煎药煎傻了?”白芷瞪着眼睛看了她几眼,见她不像是开玩笑,不可思议地说道,“往常这个天气,太子爷少说也要穿件薄纱袍子——今天可是只穿了件胡服短打就出来了,你还说没有区别?”
    谢毓迷茫地眨了眨眼,良久才“啊——”了一声,露出了个如释重负地笑:“那就好。你不是还有是要做么我这边没什么要帮忙得了,你先去忙你那边吧。”
    白芷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奈何手上活确实多,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谢毓笑着对她挥了挥手,直到白芷的背影消失,才放下了上扬的嘴角。
    她又谈了口气,解开了那所谓“不小心切到的伤口”上缠着的绷带——她故意夸大了伤势,而且中途还假装撞到造成了二次伤害,才勉强瞒到了今天。
    谢毓拿起临行前桃夭送给她的簪子——据说是专门打来当暗器用的,头尖利得很——咬着唇,往伤口上一戳。
    鲜红的血立刻溢了出来。谢毓“嘶”了一声,赶紧将血挤了三滴进去。
    她下手很准,伤口只是小小一道口子,一会儿血就止住了。
    谢毓将绷带缠了回去,等壶里又沸了两沸,便将药汁倒出,拿纱布滤过了,然后装到加了盖的小碗中。
    太子正在船外侧喝茶。他今天穿了套玄色胡服,边角有金线绣的云纹,配上他比起以往红润了许多的脸色,看上去更是玉树临风。
    “殿下,药煎好了。”谢毓温和地笑了笑,将小碗中的药拿出来,用勺子轻轻搅着,等到凉的差不多了,再递到宋衍手中。
    宋衍接过去,拿勺子舀着喝完了,才皱了下眉头,说道:“这药怎么有点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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