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到如今还是对他连名带姓地唤,他懒得计较,宋宜现在来不了这种地方,他刚想替她叮嘱几句,却听他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叫你一声好了,姐夫。”
    沈度一愣,他方才还在念叨他心狠手辣,原本以为他是不满,没想到他竟然是这般反应。
    见他没出声,宋珩“嘁”了声:“不答应就算了。不过我还是想问,次辅大人,你到底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我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看向他,宋珩耸耸肩:“就你刚来那会儿宫里传的诏书啊,为先废太子平反,追谥元后,还特地提了一嘴太子少傅沈孺鹤。至于沈度大人么,吏部新下的考课表,官拜次辅,兼户部尚书,兼太师。”
    沈度怔住,本朝惯例,三公只能由公侯伯勋臣获得,文臣最高仅能加衔三孤称号,按理不能加衔三公,更何况三公之首的太师。
    宋珩逗他:“从龙之功啊,自然不一样,怎么赏都不为过。我爹在你这个年纪都封王封大元帅了,要超过岳丈大人,大人可得再好生努力努力。”
    沈度失笑,答了他方才的问题:“世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宋珩深深看他一眼,他接道:“从前你姐告诉我的。”
    当日从北郡到宁州路上,她自己尚且满腹担忧,可还是絮絮叨叨地宽解了他许多,告诉他,世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哪怕他是为升迁考课做的那些事,可也切切实实为民做了实事。
    见他有点失神,宋珩“啧”了声:“我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回来,你好好对我姐啊,否则我现在可不是三脚猫功夫了,回来要你好看。哦对了,还有,记得盯着点三法司那帮老头啊,办事也太磨蹭了,赶紧催催,早点把我哥捞出来啊,就别劳烦我爹他老人家出面了。”
    周谨那头点完兵冲他示意,宋珩打马过去,他刚走出去几步,又回头:“户部尚书大人,军饷军粮要给够啊!”
    “一定。”
    沈度刚欲折返,身侧疾驰过一匹骏马,马上意气风发的是刘盈,宋珩一个头两个大:“你来干什么?就你那样,还戍边呢?”
    “你管我。”
    “你别跟着我,看着你就烦。”宋珩抽了一鞭,一下子蹿出去老远。
    刘盈不服输,跟着追出去:“谁跟着你了?我爹和周将军交代过的,如今陛下见着我爹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皇叔,谁还稀罕你不成!”
    马蹄踏上积雪,惊起碎雪无数,将大军的英姿掩在其后。
    沈度看得发笑,默默往回走。他先回宣室殿谢恩,刘豫正在案上写着什么,鸾锦玉轴,是诰封文书的规制。
    他犹豫了下要不要靠近,刘豫招手召他:“先生,你来看看朕这诰书写得怎么样?”
    他走近,是赐封宋宜的诰书,一品诰命夫人,特赦太上皇当日永世不得再入皇城之令。他愣了一会,道:“陛下文采斐然,哪用再问臣的意见?”
    刘豫“诶”了声:“一字师也是师,一日师终生为师。先生今日不指点一下朕这诰书也就罢了,日后还望不吝赐教。”
    沈度应下,又问:“陛下可否允臣替内人接这道旨意?”
    刘豫不知怎地就想起那日神武门下,宋宜说起的那句“我见他时,喜不自胜,是为值得”来,他笑了笑:“当日朕在场,明白先生的心意,先生想必不愿尊夫人再向旁人屈膝吧。既如此,日后太上皇殡天,命妇哭灵,尊夫人也免了。”
    沈度恭恭敬敬地领了这道旨。
    他先去了褚彧明府上一趟,将事情都安顿完毕,才将这道旨意带回府上。
    宋宜在后院廊下看雪,身边烧了盆炭,目光落在垂花门上,等着他回来,见他进来,有些恍惚地问:“事情都完了?”
    他向她走进来,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前两年的那个冬日,她匆匆忙忙地从恩平侯府赶回,一眼看见从风雪里赶来的他。深青色的朝服,长身玉立,清风朗月。
    “嗯。”他走近,在她身侧蹲下,掐了掐她脸蛋,“这次倒是终于肯听话了。”
    宋宜低头:“可这次听话也没用啊,这次若不听话兴许还好些呢。”
    “孟添益这人已经丧心病狂了,不能常理待之,别想了。”他轻声道,“我去过大人府上了,我们前年出京之后,大人就染了病,如今本也是强弩之末了,别难过。”
    宋宜知他其实才是心里最难过的那个人,但他这般说了,她也不好再提此事,默默噤了声。
    他将那道诰封文书递给她:“择了处宅子,在定阳王府后街,日后叫你爹将后院给你开道门,不必出府也能回娘家了。”
    宋宜低低“嗯”了声,这诰书为何没有直接送到府上,她不用问也清楚。
    她静静看了他一眼,她这才恍然发觉,她从前以为他不过是玩笑间逗她的讨巧话,他好像都一一做到了。
    当日含元殿,他说那些人让她受过的苦,他终是要一一还给他们的。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那些人竟然当真一个没得到善终。
    当日让她同他去北郡,他说会带她重回青云之上,如今便为她请来了这道诰命。一品诰命夫人,好像比县主还要高上两阶呢。
    新婚夜,他说日后不想让她再吃苦,日后就处处百般迁就,连她不爱吃苦药,他也并未像旁人那样随便给她一点蜜饯了事,而是百般琢磨,特地为她新调了道不影响药效可以直接入药的糖。
    哪怕当日在北郡,床笫之事上,她以为他不过是在挑逗间出口的那句“日后不必再向谁屈膝”,他如今竟也做到了。
    他见她久不说话,眉头微微索起,有些迟疑地问:“我做得太狠了?那我去站会儿。”
    她当日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口玩笑了句,他竟也把这习惯持续到了如今。她但凡不开心了,他总要自行罚站一会,安安静静等她消气,从不同她说上一句重话。
    他说完往外头走:“我去外头,不碍你眼。”
    “等会。”她唤住刚到垂花门下的他。
    她见他要走,起得急,不小心带翻了手炉。
    她脑子里一瞬间晃过许多念头,到最后,只觉得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但被埋在雪下的鲜活生命却都是无辜的。
    她就这么静静站在原地,注视了他好一会。
    沈度往回走到她面前,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轻声道:“我只是觉得,这些年,你过得太不容易了。”
    “无事,从前不管寒风雪雨,我终是一个人。”
    “如今,我有你了。”
    他躬身,为她拾起脚下这只黄铜手炉,其上刻的并不是本朝寻常人家常刻的瑞兽或牡丹,而是一支海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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