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也并不能直视皇帝的眼睛, 他只能注目那火红的阶墀,灯烛煌煌, 将皇帝那庞大的暗影也投在阶墀上。
    “对啊。”皇帝却全不在意,“弑母。”
    睿王微微眯了眼。“那故延陵侯, 还议不议谥?”
    “议谥?”皇帝好像很震惊,“弑母大逆, 朕不挫骨鞭尸就不错了,还给他议谥?”
    睿王笑了。
    如果不是皇帝让谢陌去杀秦念, 谢陌又怎会出此下策?到现在谢陌对他没有用了, 他就将谢陌一脚踢开了。
    但睿王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掸掸袖子行礼道:“陛下康健,臣告退了。”
    宫烟缥缈,皇帝看着自己的幼弟,心中始终盘桓不去的却是他方才问的那两个字——
    “弑母”。
    他终于是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谢陛下。”睿王直起身子,忽又想到什么,“哦对了,皇兄……红崖寨过去当家的那个女人,姓云,皇兄认识的吧?听闻谢陌将她的坟都挖了。”
    皇帝的身子突然僵住了。
    他双目圆睁,张开口想说什么,喉咙却只发出嘎嘎之声,仿佛被一只手勒住了脖子。但睿王却很适意,只阴冷地笑了一笑,便施施然转身离去了。
    “哐啷”、“哐啷”数声连响,是皇帝将面前的御案径自一推,案上的玉盘瓜果、书卷章奏也随之掉落满地。几名姬妾慌慌张张奔下去行礼道歉,内侍抖抖索索地上来收拾,而皇帝却只是看着满殿辉煌华彩,呆呆地,好像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陛下!陛下!”一名老内官提着衣襟踉踉跄跄地奔进来,身后还跟着许多不成队列的禁卫,“谢随,谢随进宫来了!他有一块不知从哪儿来的入宫腰牌,又不知怎的骗过了守卫,现在,现在已杀往九霞轩去了!”
    皇帝一时还没有回过神,“谢随?他为何要入宫?”
    他难道不是已成亡命之身,天下之大,逃得越远越好,为何还要入宫?
    ***
    九霞轩是皇宫中一处至为荒废的角落,原本似乎占地广袤,有亭台楼阁、池苑水榭,如今那池水却已成死水,灰黑的水面上浮着断梗飘萍,连向岸上的衰杨枯草。弯弯曲曲的小桥游廊似是经过火灾,倾圮的廊柱都作焦黑色,但从无边夜色下望去,仍然能感受到那沉沉暗影底下埋葬的精致秀丽。
    这样的地方,用来软禁要人倒是再好不过。
    每一日的半夜,都会有小内官将一屉素斋饭送到九霞轩的门口,那便是信航和尚一日的吃食了。
    这一日,信航和尚也同往常一样,练功打坐直到深夜,然后慢慢地,走过断裂的小桥,走过残雪的小径,走过荒芜的草丛,走到了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然而守卫却没有来给他开门,只是这一敲之下,门竟开了。
    狭窄的门前道路上,横躺着两三具尸体,服色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只大约能见出是宫里的内官。
    夜色混着鲜血流向信航的脚下。
    脚下的血泊之中,摆了一盘斋饭。
    “师父。”
    声音却是在信航身后响起。
    信航一转身,便见谢随从顶上跃落下来,以刀拄地,向自己叩首:“弟子谢随,有事来求师父。”
    夜色昏冥,信航压低了长眉,无数个疑问攒在胸口,最后说出的却是:“你有何事?”
    “弟子求师父——”
    “陛下驾到——”
    宦官一声高似一声的吆喝骤然响起,仿佛平地里的惊雷,将信航的身子都震了两震。
    谢随皱了皱眉,往前一步,将老和尚拦在身后。
    黄旗大纛在空中翻出,宫灯如水流般耀眼地打出来,金碧辉煌的车马摇摇晃晃地行在这狭窄而阴暗的道路上,皇帝为了迎接这个不速之客,竟尔祭出了小驾的卤簿。
    小驾还未停到九霞轩门前,几名内官已迅速上前将那几个死人的尸体搬走,又洒水清洗了道路,最后,那小驾停下,皇帝从车帘后露出了半张脸。
    “大胆贼人!”车旁的小太监尖声道,“见了圣上,竟不下跪?!”
    谢随苦笑了笑,“我是愿意下跪,但怕你们暗出毒手,害我师父。”
    小太监目眦欲裂:“你——”
    “哎。”皇帝从车帘中伸出一只手来制止了他。
    皇帝的目光慢慢地,将谢随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久仰大名。”皇帝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谢随笑了笑,“陛下,我们以前见过的。”
    “是啊,是见过。”皇帝道。
    “草民此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求信航师父救拙荆一命。”谢随道,“草民既不想劫人,也不想害人,只是拙荆秦念情势紧急,不得不闯宫见驾,真是万分过意不去。”
    明明是偷潜入宫,却说成闯宫见驾,眼神偏还坦坦荡荡,没有半分过意不去的意思。
    “你知道秦念是谁吗?”皇帝道。
    谢随顿了顿,“我已说了,她是我的妻子。”
    “你想将她撇开,可人一生下来,就有许多东西和她撇不开了。”皇帝淡淡地道,“当初洛阳城下收养她的那个老乞丐,可是从宫里逃出去的老太监。”
    谢随不说话了。
    “她爷爷知道太多事情,难免她也知道太多事情,所以我非杀她不可。”皇帝将身子往后疲倦地靠去,马车上的黄盖大伞将他的表情遮得晦暗,“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带她入宫来治伤吗?”
    “她爷爷死时,她才六岁,什么都不知道——”
    “斩草除根,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谢随静了,而后,奇异地笑了笑,“陛下说的是。但云淑妃在这世上的唯一传人,陛下也要斩草除根吗?”
    ***
    谢随说出这句话时,对皇帝的反应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毕竟在秦念的描述中,皇帝对老当家薄情寡义,甚至最后还将她狠心害死;而在他自己的记忆中,当初那回眸百媚的云淑妃,不也是因为心灰意冷,所以才假死出宫?
    所以他原定的计划,是尽量不要惊动上面,用蒯蓝桥留着的入宫腰牌偷偷地潜入宫中;但如今此计已行不通了。
    皇帝要杀秦念,这件事他一直都知道,从十五六年前,秦老叫化枉死的那一日就已经知道——
    但今日,他看见了皇帝那苍老的面容上那无神的眼,忽然感觉到,也许他还可以再试试。
    也许面前的这个衰老的帝王,还可以被打动。
    云淑妃……在说出这三个字的刹那,谢随清晰地看见皇帝搭在车边的手颤了一颤。
    “什么意思?”他发问。
    谢随静了静,道:“云淑妃出宫之后,隐居红崖山中,是拙荆伴她最后一程。”
    “最后……一程。”皇帝喃喃,“她是怎么死的?她死的时候……”
    “陛下如想知道,何不等拙荆醒来再问。”谢随颇不敬地打断了皇帝的话,但皇帝却没有追究。
    他抬起眼,浑浊的视阈之中,只见那九霞轩的门后是一片萧条庭院。那垂柳也不知何时能再抽芽?活水再度引入,绿意盎然的草茵之上缀着缤纷的花,一弯眉月似的小桥上,伊人缬眼流春,正款款地朝水边的他微笑。
    “你去吧。”皇帝最后只疲惫地招了招手,“特准你带她住进九霞轩,从信航师父治伤。”
    “我须带一位大夫也进来。”
    “准了。”皇帝转头对内官道,“拟旨。”
    那内官却颇踌躇,“陛下,要不要知会一声贵妃娘娘……”
    “嗯?”皇帝的话音微微上扬,那内官不敢说话了。
    黑夜已渐将逝去。
    ***
    凝香殿。
    “娘娘。”一名年长的女官压低了眉眼,忧悒地看着帘内的人,低低地道,“如今内外情势紧急,娘娘要不要考虑一下……”
    谢贵妃端坐妆镜之前,还在摆弄着她头上的簪钗。
    镜中的女人容颜姣好,可是那眼角却仍然爬上了岁月无情的细纹。她一边敛袖描眉,一边轻轻地、甚至是轻慢地道:“考虑什么?”
    第70章 旧风华(二)
    谢随向信航说明了来意, 信航望向昏迷不醒的秦念, 长长叹出一口气。
    午后昏败的日光投进窗牖, 将老和尚的脸容映得悲欢莫测。“我们……当初是错怪你了。但少林寺, 也已为此付出了代价。”
    他得知了少林寺遭劫的事, 却反而只是向谢随认错。
    谢随紧抿双唇。
    信航殊无笑意地一笑:“可为师心中还是放不下。”
    谢随忽然道:“放不下也没关系。”
    “放不下,便是大业障。”
    “大业障也没关系。”
    信航微微一颤, 抬眼看向自己的弟子。
    谢随却是望着床上的秦念,目光沉静如水流深,“大业障也没关系。”
    蒯蓝桥始终坐在窗前,任那师徒俩叽叽歪歪,这时候转过了头来, 道:“可以开始了吗?大师父,如今还有一身少林功夫、保养得也不错的就只剩你了, 我需要借你的内力一用。”
    天色暗淡, 蒯神医看起来似乎很不耐烦, 他对谢随与信航的恩恩怨怨、对谢随与秦念的依依不舍,这些, 一概都不关心。
    他的心中只有两个念头,那就是复仇, 然后回家。
    信航静静地点了点头:“都依大夫。”
    ***
    真气在体内运转过一个小周天之后, 秦念终于不再做梦了。
    她停止了呼吸。
    她原以为自己到死的时候, 一定会把谢随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的;可事实上, 她的眼前却只有一片白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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