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作者: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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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琪 作者:尼罗

    楼上已经起了枪声,戴家卫兵冲过来,把戴黎民和唐安琪一起抬起来塞进了车中。

    汽车发了疯似的驶上大街冲往医院。戴黎民看不出唐安琪到底是哪里受了伤――到处都是血,一个人全身能有多少血?他咧着嘴无声的哭,觉得安琪是要完了。

    汽车抵达医院之后,唐安琪立刻就被医生送进了手术室。戴黎民想向医生讨个准话,然而医生没空理他。

    他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眼睛盯着门上的小红灯。灯亮着,总是亮,炙烤着他的心,疼得他死去活来。他喜欢唐安琪,只喜欢唐安琪,唐安琪前一刻还是活蹦乱跳的,现在就真要完了?

    魔怔了似的盯着那一盏小红灯,他真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攥碎。他以为唐安琪出了面,虞清桑就会有所顾忌,可是没想到唐安琪刚冲出来,那边枪就响了。

    戴黎民在手术室外坐的一动不动,后来一名路过的看护妇停了脚步,对他惊呼一声:“先生,您的腿……”

    戴黎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左边小腿湿漉漉的,半条破烂裤管都被鲜血打湿了,脚下地面也印着几个模糊的血脚印。

    他那小腿被子弹蹭了一下,他没觉出疼,一直不知道。

    戴黎民所受的伤,真是纯粹的皮肉之伤,消毒包扎之后便是无恙。手术室门上的小灯依然亮着,他不肯躺到病房里休息,宁愿守在长椅上等候。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的卫队长气喘吁吁赶了过来。

    “师座走吧。”卫队长俯身下来,对他耳语:“对方人多,正在朝这边来。”

    戴黎民立刻问道:“咱们能有多长时间?”他抬手一指大门紧闭的手术室:“人在里面,还没消息!”

    卫队长把一只手插到他的腋下,软中带硬的把他搀扶起来:“师座您别意气用事。唐旅长有医生照顾着,您留下也是没用。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的人太多了。”

    戴黎民踉跄着站立起来,脚踝是钻心的痛。

    没想到他依然不是虞清桑的对手――一步慢,步步慢,自以为筹划的足够周全,其实处处都比人家差了一拍。如果不是安琪的舍命一挡,他现在已经死了!

    卫队长弯腰背起戴黎民,游荡在四周的卫士们也一拥而上,一阵风似的离去了。

    67 受罪

    唐安琪醒来之时,眼前看到的人是虞师爷。

    虞师爷端端正正的坐在床前,额角那里贴了一小块纱布,一只手伸到床边,攥着唐安琪的手。

    他还没有留意到唐安琪已经睁开了眼睛,自顾自的还在发呆。唐安琪转动眼珠盯着他看了半晌,脑中渐渐清醒过来,想要开口呼唤,可是不知为何有气无力,发不出声音。

    于是他就运足力气,微微的动了动手指。虞师爷受惊似的一哆嗦,果然立刻把目光移向了他。

    虞师爷没有笑,而是把他的手攥起来送到嘴边,用力亲了一下:“安琪,好孩子。”

    唐安琪望着虞师爷,张嘴想要说话。鼻子里的感觉有些奇怪,他不知道自己正插着氧气管子。

    虞师爷欠身凑到他的近前,要哭似的红了眼睛:“好孩子,你身上有伤,别动。”

    唐安琪终于费力的挤出了声音:“师爷……我怎么了?”

    虞师爷见他还是糊涂,便心疼的轻声答道:“没事,别怕。皮肉伤,养一阵子就好了。”

    唐安琪莫名其妙的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身在病房。

    这让他越发困惑了,气息奄奄的追问:“师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虞师爷很惊奇的发现,唐安琪把那天的事情全部忘记了。

    “不是要请狸子吃饭吗?”他仰着脸,半死不活的问虞师爷:“后来呢?我怎么就进了医院?”

    虞师爷怀疑他是在装傻充愣,所以犹豫了一下,没敢信口胡言:“后来我和戴黎民起了冲突,你替他挡了三枪。”

    唐安琪仰视着虞师爷,仿佛不能相信这话,一脸懵懂的眨巴眼睛。睡在床上昏迷了两天多,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明显瘦了一圈,皮肤像白纸一样薄而干燥,额头隐隐现出青绿色的细小血管。

    “我会死吗?”他用嘶哑的声音,天真的问道。

    虞师爷始终保持着俯身姿态,把嘴唇凑到他耳边低语:“医生已经把子弹全取出来了。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家。”

    唐安琪又问:“那狸子呢?”

    虞师爷把脸一沉:“他跑啦!”

    唐安琪感觉戴黎民的去向绝不仅是“跑啦”那么简单,可无论他怎样回忆往昔,中枪时的画面却始终是一片模糊。他是有这个毛病的――每当受到太悲惨太痛楚的伤害时,他那头脑就自作主张的犯起了健忘症。

    比如他只记得自己那年是和爹娘一起被地雷崩到了土崖下面,可当时到底是怎样一幅情景?他隐约有些知觉,然而前后细节全忘记了。

    面无表情的向上盯着虞师爷,他忽然“噢”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虞师爷心中一惊:“你想起什么了?”

    唐安琪一本正经的答道:“我想起你点菜的时候问我吃不吃鱼,还有狸子在汽车里抱着我哭。”

    虞师爷顿时放下了心,轻松的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要说话,我这就去找医生过来。”

    医生拿出百分之百的诚意和力量来阻止虞师爷,然而失败了。

    虞师爷置医生的劝阻于不顾,硬是让人用担架把唐安琪抬出了医院。唐安琪此刻成了真正的傀儡,一粒子弹打穿了他的左肩,一粒子弹穿过了他的右腿,另有一粒子弹来的最为险恶,在他腰上打了个透明窟窿,险些就废了他的肾脏。在药物的麻醉作用下,他一动都不能动,只有指尖能够轻微的伸展收拢。

    这样一位伤者,刚在两天前经受了一场大手术,如今又是刚刚醒来,自然应该留在院内静养。对他来讲,外界的任何颠簸和污染都具有着致命的威胁。可是在虞师爷的眼中,医院好像是一处龙潭虎穴,万万不能让唐安琪在此耽搁太久。

    唐安琪都看出虞师爷的心思了,他像只半死的小猫,细声细气的问道:“你怕狸子来找我吗?”

    虞师爷没理他。

    虞师爷现在也是个有钱有势的人物,能够把一间火车包厢布置成病房。唐安琪被人一路抬上火车,身体受了震动,四肢百骸一起开始隐隐作痛。

    及至火车真正开了起来,他忍无可忍的哭出了声音,身上本是层层裹缠了纱布,这时就有几处缓缓渗出了血迹。旅里的军医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给他注射了一阵杜冷丁。唐安琪以为有了麻醉品的拯救,自己可以暂时免除痛苦,可是咬牙等待了片刻,他依旧是疼,便忍不住呀呀的又哭了起来。

    他一哭泣,便要浑身用力,身上几块血迹越洇越大。军医见状,连忙给他加大剂量又打了一针。

    虞师爷看了唐安琪的反应,心里也有些怕,可唐安琪是必须尽快回家的,留在外面夜长梦多,说不准何时就会生出变故。

    把一根手指送到唐安琪的唇边,他轻声说道:“安琪,要是疼极了,就咬着我。”

    唐安琪张口便衔住了他的指头,两排结结实实的好牙齿开始用力合拢。

    虞师爷记得唐安琪的舌头温暖活泼,是一尾兴奋的小鱼,可现在小鱼也萎靡半死了,冰凉绵软的贴了他的手指,又干又黏的不滋润。唐安琪先还忽轻忽重的咬他,可后来大概是疼极了,忽然松口扭开头去,自己闭着眼睛吸气,头上脸上一层层的渗出冷汗。

    虞师爷给他擦汗,对他说话,他咬紧牙关一动不动,既没出的气,也没入的气。虞师爷吓坏了,在他耳边大声说道:“安琪,不用忍着,叫出声来!”

    唐安琪没有出声,他疼晕过去了。

    唐安琪晕的很长久,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的清园,也不知道唐太太和虞太太面对着他流了多少眼泪。反正等他再次清醒之时,眼前还是只有一个虞师爷。

    他心里不大高兴,觉得虞师爷一点儿也不疼人,要是戴黎民在眼前,绝对不会让他受这么多罪。可是借着灯光看清了对方面容,他发现虞师爷脸色青白,满眼血丝,憔悴的都失形了。

    见他醒了,虞师爷端来一小碗水,用小汤匙舀着喂给他喝,也不为解渴,只是要润一润他那干裂的嘴唇。

    “醒的正好。”虞师爷喃喃的说:“刚才军医给你打了好几针,我看着都疼。”

    虞师爷这一路被唐安琪疼怕了,看到对方喝足了水,他把小碗汤匙放到一旁,柔声说道:“别动,一动就又要疼了。”

    唐安琪“嗯”了一声:“师爷,你也睡吧。”

    虞师爷起身去把一张躺椅搬到了床边,坐上之后又道:“安琪,尿急的话就马上喊我,如果等不及,也可以直接尿在床上,自己别动。”

    然后他向后靠进躺椅之中,疲惫的长吁了一口气。

    唐安琪现在倒是有了精神,很想了解那一场大战。可是思来想去的,他还是没有开口发问。

    一来是没那个力气,二来是问也白问,他想虞师爷肯定会把罪过全推在狸子身上。可是狸子有什么错呢?请客吃饭的又不是狸子。

    唐安琪觉得虞师爷真多事,简直有些讨人厌。可是抬眼看到虞师爷那疲惫不堪的睡颜,他又心软,觉得自己是犯了错。此刻正是夜间,眼前没有钟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时辰。他仰面朝天的静卧片刻,身上渐渐又疼了起来,像是落进了炭火堆里,从头到脚都是撕皮扯肉。

    痛苦不堪的闭上眼睛张开嘴,他“啊啊”的叫起来了。

    68 绕指柔

    唐安琪遭了大罪。

    他日夜躺在虞师爷的书房里――书房大,里外五六间屋子,总有一间肃静的能让他安身。唐太太每天过来看他,就见他周身缠满绷带,伤处隔三差五的就渗出鲜血,面孔瘦的出了轮廓,下巴都削尖了。

    虞师爷不敢给他注射太多杜冷丁,怕上瘾了更麻烦。于是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疼极了就呻吟哭喊。唐太太总能遇到他哀嚎,可是并未因此蔑视了他。唐安琪天生就不是威武雄壮的坯子,花朵儿似的丈夫受了这么大的苦,为什么不哭?

    她想把唐安琪挪到自家屋里休养,然而虞师爷不肯。虞师爷对着地面,三言两语的拒绝了她的要求,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的――唐安琪现在几乎就是瘫在床上,伺候他洗漱解手是个力气活,丫头们干不动。

    唐太太心中不满,有些生气,但也无从反驳。幸而她在大家族中长大,十几年来也忍惯了。款款的起身告辞离去,她摆着一张端丽冷漠的粉脸,眼前总晃着丈夫的影子。

    孙宝山和吴耀祖都来看望唐安琪,当着吴耀祖,唐安琪没好意思喊疼;等吴耀祖一走,他独自面对了孙宝山,忽然就喷出了一声哭泣。

    “我熬不过去了……”他的涕泪一起流了出来:“宝山,我疼死了!”

    孙宝山从裤兜里摸出一块不干不净的手帕,弯腰给他擦脸,也说不出安慰的好听话来。唐安琪看准了他是个知根知底的亲人,哭的呜呜嗷嗷,最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吭吭咳嗽两声,牵动浑身肌肉,又是一阵痛不欲生。

    唐安琪纠缠孙宝山,更纠缠虞师爷。他心里生了虞师爷的气,怪虞师爷让他提前出院受苦。在疼极了的时候,虞师爷卷起袖子送出手臂,让他咬自己的肉。他恨恨的一口咬下去,咬住之后不松口,偷眼去看虞师爷的反应。虞师爷闭着眼睛微微扭开了脸,清秀的眉头蹙起来,显然是在忍痛。

    他暗暗加了力气,等着虞师爷翻脸骂人。可虞师爷就那么默默的忍着,一声不吭。

    唐安琪最后没滋没味的叹了一口气,身疼,心也疼。真是说不出虞师爷的好坏来,虞师爷没个准谱。唐安琪近两年时常烦他,可是烦过之后,又当他是个不得人心的父亲。说起来他还曾经爱过虞师爷,幸好虞师爷不知道。否则爱着爱着忽然又不爱了,简直没法交待。

    他想戴黎民,觉得谁都没意思,天下只有狸子有趣,狸子放个屁都是带笑话的。

    唐安琪在床上痛不欲生的躺了两个月,一身的血洞伤口总算是长合了,然而依旧是疼,疼得不敢下床。

    于是他继续留在了书房养伤。夜里虞师爷陪着他睡,床大,他睡里面,虞师爷睡外面。虞师爷倒是还有把子力气,能够抱着他下地上床。他夜里添了个起夜的毛病,虞师爷就每晚午夜起床,把他光溜溜的一直“端”到马桶上坐好。等他尿完了,再把他抱回去放进被窝里。马桶盖好了提到屋外,虞师爷回到床上,还想着为他掖掖被角。

    因为唐安琪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身上总是冰凉的没有热气,所以虞师爷常和他颠倒着睡,把他那一双赤脚贴肉抱到怀里。

    唐安琪成天躺着,夜里时常失眠。脚背贴着虞师爷的胸膛,他木着一张脸,心想自己摊上这么一位师爷,真不知是福是祸。虞师爷好像几乎就不把他当个人来看待,他的一切作为都是小孩子过家家,都是胡作非为的游戏,都可以随时终止;明知道他和狸子好,还在馆子里和狸子动刀动枪;明知道他受了重伤,还非让他早早出院回家。可虞师爷的坏是真的,好也是真的。

    唐安琪想不明白,喉咙做痒咳了一声。虞师爷放开怀中暖热了的双脚,一声不吭的爬起来,抱着枕头转了方向。这回把唐安琪面对面的搂到怀里,他轻声问道:“是不是冷了?”

    唐安琪把脸贴在了对方的心口上:“没有。”

    虞师爷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好像抚摸着自己的小猫小狗:“不冷就睡觉。”

    当身体痛楚渐渐淡化之时,唐安琪倒是在书房内度过了一段安闲清静的时光。

    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冷了,书房里提前烧起炉子,却是温暖如春。虞师爷坐在床边,倚着床头读书。唐安琪枕着他的大腿打瞌睡,脸上盖着他的一只手。

    虞师爷读了良久,最后忽然盯着书本说了一句:“多少年都没这么乖过了。要是将来总能这样,也好。”

    唐安琪抬头看他:“嗯?”

    虞师爷低头望向他,微微一笑:“说你现在老实了,很好。”

    唐安琪沉默半晌,随即却是问了一句:“师爷,那次你和狸子是因为什么动了手?”

    虞师爷把目光又移回了书本:“我们还能因为什么?”

    “狸子真没受伤啊?”

    虞师爷有些不耐烦了:“他受什么伤!他跑的比兔子还快!”

    “他没有跑,我记得他还带着我坐汽车来着――是送我去医院吧?!”

    “哼!谁知道那是要救你,还是要绑你?再说就算是救你,那也理所应当。你为他差点送了小命,难道他抛下你不管?”

    然后他用鄙视的眼神看了唐安琪:“你怎么还学得贱起来了?”

    唐安琪仰脸和他对视片刻,最后气的一扭头:“我能为狸子挡枪,也能为你挡枪。我讲感情,你说我贱!”

    虞师爷听到这话,却是愣了一下。随即他把唐安琪扯起来抱到怀里,用力的紧搂了许久。

    唐安琪在书房里一直养到了冬季。

    半年的光阴过去了,他总算能够在地上立成了人形。躺的久了,浑身的肌肉都有些萎缩,两条细腿支起身体,他摇摇晃晃的站不住。虞师爷把孙宝山叫了过来,让他搀扶着唐安琪满地走路。

    唐安琪体力不支,走上几步便要汗出如浆,身上伤处也时常针扎似的作痛。他急赤白脸的对着孙宝山发脾气,孙宝山不和他一般见识。

    小毛子还在天津,唐安琪成了孤家寡人,所以当虞师爷不在眼前的时候,他只能偷偷的对孙宝山说道:“你能不能替我向外送个信?”

    孙宝山问道:“往哪儿送?”

    唐安琪期期艾艾的答道:“给……给狸子,就说我的伤已经好了。”

    孙宝山立刻摇头。

    唐安琪想要贿赂孙宝山,可是他手里没什么钱,钱都在虞师爷那里。他愿意将自己那把来自比利时的花口撸子送给孙宝山,可是孙宝山一听就摆了手,说那是娘们儿用的枪,他要了也没用。

    唐安琪有些发急:“宝山啊宝山,我可没求你办过什么事情,你怎么――怎么这么――那你说,你想要什么?怎么着才能替我跑这个腿?”

    孙宝山歪嘴一笑:“你陪我睡一觉就行。”

    唐安琪生气了,东倒西歪的转身就走。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末了唐安琪和孙宝山并没睡觉,只亲了个嘴。

    孙宝山回到旅部往天津打去长途电话,然而死活不能接通。这很正常,在长安县打长途电话,一直是需要碰运气的。

    于是他转而去给小毛子发了电报。小毛子得到指令,自然会再去联络戴宅。

    孙宝山亲嘴亲的挺美,唐安琪则是感觉十分别扭。他一直把孙宝山当成最亲近的傻兄弟,和兄弟亲嘴,未免有了的嫌疑,细想起来几乎恶心。忆起自己当初有一阵子还对虞师爷很垂涎,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认为自己是够年少荒唐的了。

    新年前夕,唐安琪回到了自家小院儿里,又和媳妇睡做了一床。他右腿有点儿瘸,左胳膊也抬不高,还总腰疼。丫头们在房内的小炉子上烤膏药,噼里啪啦的往姑爷身上乱贴。唐太太坐在窗边,斯斯文文的和唐安琪说话。唐安琪趴在床上,胳膊大腿全露着,她不好意思去看丈夫,就扭脸总对着窗外。窗外雪景非常之好,唐太太心中松了一口气,感觉虞师爷是把丈夫又还给自己了。

    69 以退为进

    唐安琪做贼似的向戴黎民报去平安,然后便开始张罗新年。虞师爷照例又从粮店定下许多小袋白面,赶在天气不太寒冷的日子里,亲自出门四处施舍。穷苦人家有了这么一小袋面,也就足够包顿饺子过年了。

    唐旅驻扎在此处,收税归收税,但是除了税重之外,并不祸害地方;到了饥馑时候,还时常开办粥场施粥,不让人活活饿死。百姓公认唐旅长是个好人,唐旅长听家里师爷的,师爷就更是个活菩萨了。

    虞师爷在不经意间得了个“虞大善人”的绰号,起初自己还不知道。腊月一天他在街上逛,偶然遇到了吴耀祖。两人攀谈几句之后,吴耀祖就诚心诚意的赞扬了他那善举,顺便做出通知,说他如今已经变成虞大善人了。

    虞师爷哑然失笑,心中倒也有些欢喜。他父亲虞老秀才就是村里有名的好夫子,他愿意把这个动听的名声代代传下去,可惜得很,他忽然又沮丧起来,因为没有孩子。

    新年前夕,唐安琪去了一趟天津。陈盖世在长安县当了这些年的县长,生活安逸,富得流油,自然招来旁人眼红。陈盖世消息灵通,风闻有人要“顶”他,便恐慌起来,四处托人想法。唐安琪一身伤痛,像个不倒翁似的躺不下站不稳,可是见陈盖世有难,便连忙赶往天津,找大人物说情去了。

    在唐安琪出发之前,虞师爷把他叫到面前,正色说道:“去天津可以,但是不许去见戴黎民。我和他是生死的仇家,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虞师爷平时一派温和,似乎永远不会拥有生死仇家。唐安琪这些年一直妄想着虞师爷和戴黎民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可是经过饭馆一役,他认清现实,终于也死心了。

    老老实实的答应下来,他启程离去,身边跟着四名卫士――他那卫队整个儿的全在虞师爷手里,而且人还不少,长枪短炮配的齐全。一路对着这四名监督,他憋气窝火的开始找碴,骂骂咧咧的直到天津。

    小毛子开着汽车在火车站外等着他。他看见了小毛子,心情才渐渐的有所好转。

    久在天津看家的几名卫士,倒还是唐安琪的心腹手下。唐安琪这回连电话都没敢乱打,休息一夜之后带着小毛子,直接开车前去了戴宅。

    然而戴黎民不在家,戴黎民回万福县去了。

    戴黎民的一个副官留在这里坐镇,这时见神见鬼的压低声音说道:“唐旅长,我们师座这一阵子恐怕都不能过来。县里有点乱套,我们师长不敢离开,怕有人闹事。”

    唐安琪心中一惊:“不是大事吧?”

    “事情应该不大,但是得防备着。”

    唐安琪非常失望,临走时忽然问了一句:“夏天那一仗,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那副官素日常跟着戴黎民,这时自然有话可说。唐安琪一听,和虞师爷所讲情况又是个满拧。总而言之,虞师爷的兵藏在雅间,戴黎民的兵埋伏在楼下,谁也不是省油的灯,看来真是生死仇家了。

    心不在焉的替陈盖世送出人情,他失魂落魄的返回了长安县。

    这回他没给任何人带礼物,直接回到自己的小院儿里。然而没等他在家里坐稳,屋中电话忽然响了,接起来一听,却是虞师爷让他到书房里去。

    唐安琪在家里也是无趣,倒是愿意去书房里走走。顶风冒雪的来到虞师爷面前,他那脸蛋冻得通红,双手互相搓着往火炉边送:“嗬!今天这风可真大!”

    虞师爷坐在窗前桌旁,两边手肘架在了桌面上,祷告似的十指交叉抵住下巴。若有所思的抬眼望向唐安琪,他神情凄苦的笑了一下。

    唐安琪留意到了他这个笑,不禁莫名其妙:“师爷,怎么了?”

    虞师爷轻声问道:“又去戴黎民家了?”

    唐安琪打了个冷战,垂下头躲避了对方的目光:“没有。”

    虞师爷沉默片刻,屋中的空气凝重的有了分量,让唐安琪几乎感到窒息。讪讪的收回手,他不笑强笑的抬头主动说道:“师爷,你别犯疑心病啊。”

    虞师爷冷静的看着他,脸上的凄苦颜色渐渐褪去了,眼神则是慢慢刚硬起来。

    “安琪,我们相识到如今,也有七八年的光阴了。我比你年纪大,大了十多岁,所以总把你当个孩子看待。这些年我对你打过,骂过;讨人嫌的事情做了不少,讨人嫌的话也说了不少。我并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可是对你,我忍不住。”

    他静静的面对着唐安琪,像一尊木雕泥塑的菩萨,冰凉的没了人间热气。

    “现在你长大了,二十多岁,有了媳妇。我还兄不兄父不父的把持着这个家,也不合适。我和你嫂子商量好了,打算搬到城外乡里去住。秋天我在那里买了一块地,房子也有,两个人过日子,一切都足够了。你媳妇年轻,现在正好可以学着操持家务;至于外面军队,宝山是一定忠心的,吴耀祖也不是奸猾的人,你好好干,把这旅长的架子撑起来,将来总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他浅浅的一笑:“安琪,我就盼着你能出人头地。如果你将来有一天能够光宗耀祖,给你死去的爹娘争气,我看着也是高兴。”

    唐安琪听到这里,人都呆了,怔怔的开口唤了一声:“师爷……”

    虞师爷正视着他,接着说了下去:“还有戴黎民――我知道你和他好,可是他要杀我,我要杀他,已经结下了一辈子的仇。仇恨只在我和他之间,与你没有关系。这回我走了,你也可以和他继续相处。”

    唐安琪站起来,慢慢走到了虞师爷面前:“师爷,我、我真的没去找戴黎民。”

    虞师爷仰头看着他,眼神淡泊而又苦涩:“安琪,两个人都对你好,你却只能选择一个。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舍不得让你为难。”

    唐安琪一眨眼睛,滑落一颗眼泪。

    “清园是你的家。”他带着哭腔,像个赖唧唧的小崽子:“你要往哪儿走啊?”

    虞师爷起身抱了他一下,然后绕开书桌,转身要往外走。唐安琪见了,追上一步紧紧搂住了虞师爷的腰:“你别走!”

    随即他张开双臂拦到了前方,语无伦次的开了口:“师爷……至于吗?你――你不和我一起过日子了?”

    虞师爷抬手压下他的胳膊,然后坚定的推开了他,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唐安琪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仿佛对于此情此景不能领会。他在十六岁那年骤然失去了父母家庭,在小黑山苏醒过来之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戴黎民,第二眼看见的就是虞师爷。这么多年虞师爷关爱他,照顾他,教导他,提拔他。他本来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是虞师爷一手把他栽培成了如今模样。

    他闭上眼睛,想象如果清园之内再也没有了虞师爷的身影――不堪想象,清园是他为虞师爷建造的家。如果虞师爷不在了,这还算什么清园?

    虞师爷没向他要过什么,他做了旅长,虞师爷依旧是个平头百姓。虞师爷把他从小黑山带到了长安县,现在长安县都是他的了,虞师爷却要回到乡下,去过寂寞的生活?

    唐安琪思及至此,往外撒腿就跑。

    虞师爷一个人沿着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向前走,两边本是起伏绿野,如今绿意没了,只剩一片白雪皑皑。唐安琪拖着一条伤腿追上来,纵身一扑把他压到了雪中。

    虞师爷仰面朝天的躺在大雪地里,就见唐安琪气喘吁吁的涨红了一张脸。

    “你要逼死我啊!”唐安琪的眼睛很亮,亮的带了杀气:“师爷,你要逼死我啊!”

    虞师爷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于是唐安琪像要吞刀自杀似的,从喉咙里又挤出了三个字:“我选你!”

    虞师爷凝视着他的眼睛,依旧一言不发。

    唐安琪一翻身坐起来,胸中的血液翻腾不已。抬起头望向周遭四野,他仿佛第一次看清了清园的景致。天空是那么的蔚蓝,日光是那么的金黄,雪地是那么的洁白。空气干燥凛冽的刺激了他的肺腑,他又冷又疼,发了疯似的大喊一声:“我他妈选你,行了吧?”

    虞师爷躺在雪地里没有动:“安琪,说话算话,我不逼你。”

    唐安琪弯下腰去,不由自主的抖作了一团。方才的锐气与热力忽然全消失不见了,他喃喃的说道:“你没逼我,是我自愿。”

    虞师爷在身边抓了一把雪,抬手送进嘴里。

    七八年的光阴,换来唐安琪的赤胆忠心,值得。他就知道唐安琪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去。吃一堑长一智,他不可能再扶植出一个不听话的戴黎民。

    他觉得自己很爱唐安琪,有时几乎要把对方当做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算将来唐安琪没有用了,他想自己也要好好的养着对方。

    虞师爷心里很热。又将一把雪填进嘴里,他在透心凉的惬意中仰望苍穹,身边呼哧呼哧的,是唐安琪在喘息。

    70 各过各的

    虞师爷终于逼出了唐安琪的承诺,但是并未因此欣喜若狂。他板着脸又把唐安琪冷落了好几天,后来见对方苦恼的快要借酒消愁了,这才渐渐从阴转晴。正好这时也到了春节,他脸上的喜色配合着时节的喜气,正是凑成了一对双喜临门。

    唐安琪从来不曾把虞师爷当成敌人看待过,虞师爷的一切动作都是单方面进攻,而他作为一只黄嘴丫子的小雀,哪里受得了这一套攻心战术?被虞师爷这么忽冷忽热的整治了一场,他心中一片懵懂忧伤,也就只有落败的份儿了。

    大年初二,他陪着唐太太回文县。唐太太打扮的花团锦簇的,脸上搽的有红有白,比出嫁前胖了一圈,回到家后很出风头。陈家也有个大花园子,里面梅花开的正艳。唐太太和姐妹们在暖屋子里说笑,唐安琪在陈家兄弟的陪伴下逛了一趟花园,末了掀帘子回了来,把一枝子梅花递给了太太:“你看这花开得多好。”

    陈家还是老规矩,小姨子要躲着姐夫。唐安琪说完这一句话,忽然发现房里的大小姑娘们乱作一团,纷纷的全往后避,便是吓了一跳。而唐太太接过梅花站起来,含羞带笑的把他推出去了。

    唐太太觉得很幸福,丈夫连看到几朵好花都想着给自己折回来,身为女子,夫复何求?

    唐安琪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和陈盖世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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