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进来了,陆氏轻声道:“三姨看看,就犟成这个样子了,也不知道像了谁。”
    阿鸾动一动口唇,气息微弱地道:“都别劝我啦,我心里明白的。”
    梁玉轻叹一声,起了一个头:“当年我去楣州,也认为自己能过得很好……”
    美娘对阿鸾眨了眨眼睛,阿鸾开始认真听。
    “路上就遇到劫匪,接着是逆贼,然后是征讨援军养寇自重,一桩一桩,我跟他们对着干的时候觉得挺带劲儿。以为只要我活下来了,家里人就不用担心我,我从未体会过他们的担心。”
    “可是等我回来,一见到她们的面,我就知道,我所有的畅快淋漓,都是有代价的,付出代价的人不只有我一个。我冲到前面,别人怎么说他们呢?如果我死了,我是被成全了,活下来的人呢?”
    阿鸾咬咬苍白的唇,低声道:“您还是做了,不是吗?”
    【他娘的,你没杀过人没放过火的居然学会反问了!】
    梁玉正要开腔,福安宫人跑过来汇报:“圣人来了。”
    桓嶷左思右想,心噗噗的跳,总是不安,又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李淑妃匆忙迎了出去。内心煎熬,既不想孙女儿饿死,又担心桓嶷生气。桓嶷对阿鸾的看顾已是看在阿鸾父亲的份上,这份看顾它经不起折腾啊。
    梁玉趁这个机会说:“那是因为我知道阎王的笔在生死簿上打勾的时候是不会看男女的,想做大事,就不能记得自己是个女人,不能顾影自怜,别说别人不照顾你。拼杀的时候没人会管你是不是朵娇花,分红的时候你拿的一定是小份。可是我没别的选择,我必须得去做。”
    阿鸾道:“我也一样。”
    桓嶷熟门熟路来刷侄女,阿鸾数日不食,桓嶷脚先软了。他轻声细语让阿鸾坐下,只好拿另一个来开刀,问美娘:“你也要添乱吗?”
    美娘认为只要梁玉不反对,她就没什么好怕的,居然硬挺下来了:“圣人,我们不是添乱。朝廷再选人如何比我们亲近?我们又愿意,再合适不过了。阿娘……”
    梁玉咳嗽一声:“你退下!”
    桓嶷趁势把梁玉给钉死:“就是!你退下!别叫三姨,三姨何等温婉贤良?”
    “自打遇到您,您就让我选自己的路,从不迫我,可为什么到了自己就温婉贤良了呢?看到您这个样子,我也很心疼啊。”美娘对着梁玉落下泪来,哭着哭着抽泣声越来越大。抽抽着,又累又睏,情绪大起大落,竟昏了过去。
    桓嶷生气地指着她说:“看看看看,这般柔弱,还要去找死!”再看阿鸾,竟也是个死硬。一个比一个会添乱。
    李淑妃难得手足无措,儿子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断没有扔了的道理。桓嶷给她千里增援,阿鸾把援兵又给策反了!把人家养女给拐走了,要怎么跟梁玉交代?李淑妃自以多智,也只能暂借指挥宫女将美娘扶入内室休息来缓解紧张。
    梁玉硬把自己词儿说完了,问阿鸾:“知道为什么大家不让你去吗?你出门儿去打马球,拦着你了吗?为什么?不是因为不累,也不是因为不危险,是因为这些你都能应付。你长到现在,并没有显出你能应对塞上风云的本事来,你不会以为自己出个人就万事大吉了吧?”
    桓嶷见梁玉没有反水,附和道:“对、对。”
    阿鸾反问道:“要是我能呢?”
    桓嶷的火气也上来了:“你能干什么?”
    梁玉双手按在了他的肩上,硬把他按了下去,沉声对阿鸾道:“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1】
    “知道,先帝宠爱凌庶人,也没把她儿子立成太子啊!我都看到了。”
    桓嶷切齿道:“是我们没有护好你,让你看到这些。”
    阿鸾小声说:“又说谁去都一样,大事不在我们,又问我能干什么,自相矛盾的。”
    “那是因为没等到干大事就死了!”
    “马革裹尸强如死在床上。”
    梁玉沉默了一阵,赏花喝酒听曲耍钱养面首,也都不是她的追求。强把阿鸾按下来,对大家都好,但是对阿鸾不好。支持了,梁玉更担心桓嶷的风评!放美娘走,她不在乎,反正她皮厚。阿鸾一旦出塞,桓嶷要承受的压力会非常的大。
    【都明白还这么选,那就是没治了。】梁玉完全明白了,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从不在阿鸾面前谈这些事,所有人都希望阿鸾能够轻轻松松平安健康地活着,她却自己选了这样的一条路。【恐怕是天性了。】
    桓嶷无奈地道:“我能拿你怎么办呢?”话虽如此,他还是不肯认输,认为侄女还能再撑上两顿。他不得不动用了政事堂。
    从大长公主到纪申,再到丰邑公主等人,轮番上阵。大长公主看在桓嶷的面子上难得妥协:“要是看不中阿弗,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何必跑得那么远?”阿鸾答道:“他能将我如何?”大长公主没法回这个话。
    纪申等人说的是:“公主不出塞,也能为圣人分忧。”阿鸾回的是:“你们弹劾我的姑母、姑祖母们还少了吗?”
    一句话,连纪申也封死了。
    丰邑公主劝她享受,阿鸾道:“您两次下降,都很快活吗?”
    这几拨人还不梁玉坚持的久呢。
    至此,桓嶷终于明白,阿鸾是劝不动的。只要他还要这个侄女,他就输了。
    此时,无论李淑妃还是陆氏都知道,她们与桓嶷是一样的境况。长辈们终于退了一步,桓嶷起身道:“罢了。儿女都是债。我多么想代大哥照顾你,将你好好发嫁,不叫你受一点委屈。你偏偏……”
    阿鸾低声道:“三叔,您纵容我,是押上了自己的声誉。我都明白的。”
    桓嶷闭上了眼睛,眼泪从年轻的脸庞上滑了下来:“大哥!大哥!”
    阿鸾心道:【我要活得好好的,解边境之急,维护住三叔的圣誉!只要结果是好的,我们的名誉就都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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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鸾想得很好,桓嶷却想得比她还要多。
    桓嶷先是一道诏书,又调了两个人进京。一个是先帝时代的干将吴锋,一个是曾做过鸿胪少卿、现外放出去做刺史的于累。接着,催袁樵路上不要停留。他给阿鸾的送亲队伍配了极有力的人员,有文有武,有黑心肝。正使是陆文,他在东宫里的左谕德,陆皇后的亲族,卖相极佳。副使一个是武将吴锋,一个是他姨父袁樵。
    送亲的队伍里又精选了几名北地出身的进士,桓嶷从御林军里选了十名校尉也塞进了队伍里,以长公主的规格配置了阿鸾的卫队。他决心让这个使团就在右部可汗的王庭里留个一年半载,帮右部可汗把架子都搭好了,再回来。美娘也如约进了阿鸾的队伍里,阿鸾的侍从都是精挑细选,除了美娘,都是有家有口,家族庞大的人。
    给阿鸾带去了工匠,尤其是建造宫室的工匠,又赐给大量的金帛、除设之类。总之,阿鸾得先住得舒服了,其他的,再说!
    袁樵接到诏书,不知道情况是怎么急转直下到这个程度的。以帝王的权威,以梁玉的口才竟不能说服一个小姑娘。
    袁樵算着日期,没有着急赶路,公主下降有诸般事宜需要准备。支持右部也需要准备,否则什么准备都没有,把右部可汗往外头一送,那是送菜去的。当然也不能太晚,太晚了左部可汗一统五部,再回去也是送菜。
    半路上,梁玉派去送信的人截住了袁樵,袁樵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公主的心也忒狠了。】
    袁樵掐着点儿回了京城,袁先已先一步回到府里布置妥当,再与萧容出城迎接,将杨夫人与一弟一妹都接回了家里。再问袁樵:“阿犀的住处也已安排好了,他是随我先回去,还是?”
    袁樵道:“他与我同行,你将林娘子接回去安顿好。”
    老师要出使,一去不知道多少年,新收的学生可不得跟着伺候吗?如果不是家里实在缺人,袁樵是想把袁先带在身边的。明摆着的,朝廷一定会对五部动手,这回送嫁就是去摸底的。以后有事,肯定能用得到。谁去了,那是赚了。
    想要有所建树,立功是第一位的!朝廷近三十年没有这样的大机会了!
    袁樵说一声,袁先应一声,都说完了,袁樵道:“我进宫去。你娘呢?”
    袁先道:“给美娘收拾行装,收拾到一半儿……被外祖母叫了回去。”
    袁樵苦笑道:“都不省心。”以阿鸾近期的行为可知,她确实是一个狠角色,这一路北行,怕是要把皮绷紧一点了。除了探底,还得把这位公主给侍奉好了。好在还有美娘。
    提到美娘,袁樵又是一阵糟心,他以为美娘已经适应京城的生活了,没想到不驯的秉性还是没有移过来。
    跑到两仪殿,桓嶷的面上已经看不出来忧虑了,皇帝怎么能把愁苦挂在脸上呢?桓嶷对袁樵道:“国家有事,卿暂忍悲恸。”
    袁樵道:“敢不从命。”
    桓嶷道:“这次你做副使,要好好将公主将走,安顿下来。沿途务必用心,我知道你心细。吴锋是骁将,重军事,他看到的地方你要看,看不到的地方你也要看到。”
    “是。”
    “左部的虚实要探听,右部的虚实也要探听明白!”
    “是。”
    “一旦有事,你把公主给我带回来,其余可以不管。哪怕是驸马,丢就丢了。”
    “是。”
    桓嶷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才说:“回家看看吧,三姨这两天也头疼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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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姨并不头疼,她已许了美娘出行就不会再反悔,只是南氏将她念得头昏。南氏认为,不如给美娘就找个婆家,就像许多宗室家里那样,赶紧订了亲,免得“流放”。如果外面找不到合适的,就拿梁家的儿孙凑合,反正她孙子也多。
    梁玉灌了两耳朵的家长里短,回到家里便遇到杨夫人等回来。杨夫人对阿鸾出塞非常的意外:“怎么会是她?圣人舍得吗?”
    梁玉将手一摊:“她自己上疏的,有什么办法?”
    “不许不就行了吗?”
    “绝食。”梁玉在这方面是不会给阿鸾隐瞒的,阿鸾和桓嶷,她再喜欢阿鸾,也会选桓嶷。
    杨夫人叹道:“这个公主……”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没到用她毅然决然以身赴险的地步啊!
    梁玉苦笑道:“反正是允了。”她还没来得及拜访萧府呢,大长公主的心思她也是知道的,现在阿鸾飞了,还不知道后续怎么安排呢,袁樵又被派了远行。她又要给袁樵打点行装——当然,这都是小事,大事是给袁樵安排护卫。
    桓嶷给安排的护卫第一是保护公主,第二是驸马,接下来才是使团的成员,轮到袁樵都不知道排在第几号了。梁玉将自家的骑士们点了起来,发了巨赏,命他们跟着袁樵出行。别人先不管,只管听袁樵的话,把袁樵给安全带回来。
    袁樵回到家里,梁玉将将命骑士们散去准备。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苦笑。袁樵道:“万没想到丰乐公主会有这样的主意。”
    梁玉道:“你辛苦啦。”
    袁樵道:“将整个家都交给你,你才是辛苦了呢。”
    两人胡扯客气了几句,都觉得说得挺扯,一齐住了口,都笑了。袁樵留恋地道:“不知道等我回来,孩子们认得我不?”
    梁玉道:“担心你就早点回来。”
    袁樵道:“恐怕早不了。”
    梁玉道:“是个机会。只要好好回来。”
    袁樵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向杨夫人辞行的时候,又被泪水淹了一回。临行前,袁樵先往拜访了陆文、吴锋、于累,又设宴招待了这一回要出行的同路人。桓嶷还要设宴招待他们,宫宴之后又命桓岙代他在福安宫主持宴飨。再宴右部可汗。
    梁玉也与李淑妃、燕国夫人等人参与了宴会,席间看到了右部可汗。【比杞王英俊些。】梁玉苦中作乐地想。
    紧接着,他们需要赶在天冷下来之前就上路,免得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出去在路上受冻。按照估算,现在起身应该能够在天冷下来之前到达过冬的地方。桓嶷亲自出城,将阿鸾与右部可汗送出二十里。
    阿鸾忍不住泣道:“三叔,保重。”
    桓嶷解下了自己的佩剑交给阿鸾:“带上吧。”阿鸾吸吸鼻子,双手捧过佩剑,低声道:“我必不辱没了它。”
    携了剑,头也不回地登车远行。
    使团跟着公主的车,拖出了长长的队伍。
    尚未出境,袁樵的心思不在沿途,而是在陪同右部可汗逃亡的人身上。右部可汗几乎是只身逃出,近日来陆续有几个听到消息族中亲贵赶来投奔于他,袁樵将注意力先放到了这些亲贵的身上。
    行到正午,队伍在驿站中休息,袁樵跳下马来,对林犀道:“骑不惯马就到车上歇一阵儿,明天接着骑马上路。你的骑术要好好练一练,纵使不出塞,京城里年轻男子也少有坐车的。”
    “是。”林犀家最富裕的时候也养不起专供骑的马,这门功课是零基础,学起来是有些吃力。他也不挑剔,袁樵吩咐什么,他就干什么。多学些本领总没有坏处的。
    袁樵道:“随我来,也要学一学番语才好。”
    “是。”
    师生二人才走近几位亲贵,忽听得一阵歌声传来。亲贵们已经站了起来,听了都笑着说话。袁樵听不大懂,通译给译了过来,说的是:“公主的歌声真好听。”
    袁樵听不懂番语,却听得懂歌,那是一曲《长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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